第 22 章

    出了二月一旬有余,眼看着已然步入3月春暖,清晨的凉意仍旧不时背刺偷袭,激得人打个哆嗦。

    风云岭现下全天免费开放,大清早就能见精神矍铄的退休干部往来游走,建于半山腰的小凉亭不甚受宠,只有一位登山客靠在旧漆剥落的栏杆上,手持保温杯慢口啜饮。

    凭栏上倏地扒上一只手,手背虎口处狞疤盘踞,随着肌肉鼓动,仿佛活过来一般,在栏杆上挣扎蠕动起来。

    安长林不疾不徐,从容地挪开一个位置,让给刚到的女人。

    “从哪上来的?”

    “那边,我怕迟到,抄的近路。”她手指伸向侧峰陡峭处,双目环视一周,奇怪道,“孟书记没来?不是说,你们两位想见我的吗?”

    “老孟临时有会议。”

    “哦,那是……”

    “黄翠翠啊,”安长林扣上杯盖,螺纹拧合的声音抢了她的话,“人生这一路,苦点累点倒不怕,就怕因为抄近路误入歧途。有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

    “您说。”

    “你做事之前,考虑一下后果,建工集团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参与的。”

    她垂死挣扎:“我没参与啊。”

    “那你给唐小龙和程程送东西干什么?俩人都不在一个地方服刑,难为你打听。一碗水也端的够平。”

    都是替别人坐牢,一个太子党,一个太女党,建工集团未来两股力量交锋之前的子夜时刻,她提前熟络熟络,为06年打好基础,如果可以,一举拿下HE结局岂不是皆大欢喜?怎么了怎么了?

    她掸掉裤腿上的泥土,半遮半掩道:“程程是替死鬼,我就是替她不值得。再说,您二位今年忽然撤了我的失踪通报,大方放我回京海,难道和建工集团没关系吗?”

    安长林不笑,也不正面回答,黄翠翠见他做此态度,略一思忖,开口道:“不过我想……”

    “回来先去见了高家人,也不说来看看我们两个老头子。”安长林坐下,双手搭在大腿两侧,与那些和小辈谈心的老父亲别无二致,“黄翠翠,你是心向着我们呢?还是那边呢?”

    她颔首轻笑,继而抬起下巴,高昂着头,看向逐渐明朗,光芒万丈的金乌。

    “我向着那边。”

    “再说了,您还计较这个呢?”她也扮着晚辈,“您这身子骨,比高家人能活啊。”

    不撒谎,高家除了高启兰和半路认爹的高晓晨,都走安长林前面了。

    “我主要是想……”

    黄翠翠第三次主动开口,第三次被打断。

    “本来老孟说,他要是没时间,叫郭局来,也是一样的。”

    “那我就不来了。”她笑道,“如果真的是郭局代孟书记出面,恐怕安局也不会让我来吧。”

    二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又双双转开眼神。

    “既然今天孟书记临时有事,那不如日后再说吧,我待会儿还有事呢。”她抬腕看表,旧式的表针行动老派地运作着,慢慢指向数字8。

    “什么事啊,这么急?要不我开车送你一段?”

    “也……也行,反正顺路。”

    安长林不知为何,感觉躲过了什么劫难,抓起外套和水杯,刚迈出凉亭一步,就听见她不依不饶地开口。

    “忘了说,我还有句话想问呢,您都打断我三回了。”

    安长林:“……你问吧。”

    “哦,”黄翠翠开口,“六年了吧,您还是市局局长啊?是不是该入常了?您怎么还不入常啊?”

    安长林:……

    他的躯壳在这里,但是灵魂已经被创去了天边。

    是劫躲不过啊,这位无神论主义者陷入了玄学的冥思。

    *

    遵循能量守恒定律,当一个人行为上物理意义地创飞别人时,那么她的语言相对来讲,就会温和柔缓一些,就好比六年前的黄翠翠;反之亦然,当一个人言语上精神意义地创飞别人时,那么她的行为相对来讲,就会文明礼貌一些,就好比现在的黄翠翠。

    “主要是,我在外面这六年,真的专业系统地学了很多东西,我明白,在社会上混,要讲武德。”

    黄翠翠带着口罩和胶皮手套,抡起墩布往地上一甩,画半圆横扫,把安欣从左赶到右。

    “为了成为行业中的佼佼者,我还去学了射击呢!还拿了俱乐部的证明!我也是有进步的,安警官。”

    安欣贴着墙,踮起脚尖,大脑在遭受污染之际,还有闲工夫维持身体平衡。

    本来就够暴力了,怎么还往专业暴力的方向进化了啊你!

    “所以你这几年,都在干什么啊?”

    “发挥特长,给有钱的夫人们做保镖呗。”她投洗了一下拖布,在警察宿舍的楼梯上忙碌着。

    安欣随着她的动作来回躲闪,说话都有点磕巴:“那你回来以后,就是……以后,有什么打算嘛?”

    “想找个机会,成立一家安保公司,我看这两年京海搞建设,城市经济发展,搞出来不少多余劳动力,不如把他们有序地组织起来,培训实习上岗一条龙,你觉得呢,安警官?”

    安欣没答,跟安长林一样,学会迂回了:“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变着法的批评我们京海市精神文明建设的缺位啊。”

    “嘿嘿。”她笑两声,也不答,把话题岔过去,“你们公安系统是不是要大比武了啊?下周?”

    “嗯,差不多。”

    黄翠翠终于放下手头的活,抬起头正眼观察他,目光着重落在安欣的手臂上。

    “你胳膊没事吧?”

    安欣感到莫名其妙,伸出两只胳膊左看右看,摇摇头:“没事啊。”

    “那就行。”黄翠翠松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什么,郑重嘱咐道,“别让小五帮忙!”

    “啊?”

    “不管怎么说,最后的演习,别让小五帮忙!”

    “黄翠翠,你在搞什么?”安欣哭笑不得,“都抽签了,小五是卫生员,她不帮忙怎么行?”

    “又没说不让她帮忙救护,主要是别帮你,记住了噢!”

    没头没尾的话,安欣自然以为她在开玩笑,没放在心上,反收敛笑容,正色道:“听说你一回来,先去找了高家人,高启强是什么人,你也清楚。”

    他的语气愈发正肃了:“黄翠翠,我能称呼你一声同志吗?”

    “求之不得。”

    “那好,”安欣的面颊微提,露出发自内心的欣慰,“那就好好的跟老默过日子,不要再参与建工集团的浑水了。年前老默还讲,说想攒攒钱,开一家小饭馆,到时候开业,叫我多去捧捧场,我可答应了的,你看嘛——我们大家都等着金翠饭馆的招牌呢。”

    “好,我们努力,争取日后承接你和孟钰的结婚典礼!”

    “嘶——!”安欣极度不自然,要不是地心引力按住他,他几乎原地起跳蹦上天,“你提这些没有的东西,好不好你……认真点啊!”

    “我认真呢。”她换了一个楼梯继续忙,“我回京海的第一件事,是去看看爸妈,报个平安,没去跟高家联系。我和高启强一伙人是在游乐园偶遇的。”

    提及高启强这个名字,安欣那股别扭倔强的劲头又开始蠢蠢欲动:“你也是从00年开始就认识高家人的,高启强,04年一跃成为建工集团总经理,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不信这一切都是陈书婷在背后操作,也不信他正当竞争。你呢,你信吗?”

    这是一次信与不信的反问,一如00年他问她,是否相信赵立冬的录音一般,如今在警察宿舍的楼道里,他又问她,是否相信高启强崛起的正当合法性。

    她两次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这有什么要紧……”

    欸?等等!

    黄翠翠的言语卡在嗓子里,整个人的状态似是被凝滞放慢,她的眉头微微抽动了两下,眼中的猜疑推测逐渐成形,最后化作抬脚起步的助推,助推力过大,她甚至有些忙乱。

    “怎么了?翠翠?”安欣追在她身后,柔声和气地问。

    “没,想起家里煤气没关。”

    *

    旧厂街菜市场早已关门,累积多年的残垢堆积在卫生死角再难清洗,因此待人群散去,这里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在人的肺里走过一遍之后,会被常居在此的老人形容为“老市场的安心味儿”。

    陈金默倒从不在意这些,相比于计较那些卫生问题,他更在乎账本里的一增一减。

    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和加减符号构成了一件又一件的大事。

    他在纸上划拉着,这几张是留着结婚的,归在一对并肩而立小人的竖格里;这几张是攒着给翠翠裁裙子的,归在高个子卷发小人的竖格里;这几张是留着给瑶瑶读大学的,归在矮个子双马尾小人的竖格里。

    他把这东西藏在褥子底下,带在随身的运动包里,如果他连这个都不在乎,那一定是出大事了。

    陈金默安静地坐在市场管理处的小房间里,狭窄的双层铁架床在他身上投下横平竖直的影子,仿佛牢狱中的铁栏。

    他的心破不开这牢笼,在分秒煎熬中愈发痛苦。

    他的翠翠好奇怪,不像是翠翠了。

    前些日子她回来,似乎很生气的样子,讲了一些话,那些四字一组的词一个个往外蹦,听得陈金默一脸迷惑,皱眉皱出了高低眼,一直追问“啥?啥?啥?”

    后来她问,有没有替高启强办过事,杀过人,他更加迷惑,冤怒交加,霍然站起,却不勃然大怒地朝她发火,只冰冷地撂下一个字。

    没。

    你说瑶瑶懂事了,不能让她看着亲爹再进去蹲大牢,我听你的,好好过日子。陈金默沉默地在脑子里念叨,冤枉我就算了,还说那些……那都是什么意思啊?

    翠翠会找有文化的人,给女儿起个好名字,什么投李子桃子,报什么瑶的,但她自己可没什么文化。

    她不会说天道酬勤、大道至简、苦尽甘来,她会说老天疼憨人,踏实挣,慢慢攒。

    她不会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她会说谁没个走错路的时候,俩人互相拽一把就起来了,怕什么。

    陈金默胸口闷堵郁结,一种陌生感悄然而至,逐渐形成令他窒息的厚茧,包裹住了他的全身。

    难受得紧,他剥开瑶瑶给的棒棒糖,嚼碎了坚硬的水果糖。

    她不像翠翠。

    她不是翠翠。

    于是他如出笼猛虎,径直扑向那个过来寻她的女人,他将她侧压在地上,手腕内侧的脉搏正抵住她颈侧动脉。

    “你不是黄翠翠。”

    陈金默下了最后的判断。

    良久的寂静,就在他准备质问第二遍时,女人平静地开口了。

    “对,我不是黄翠翠。”

    她承认得无比干脆,反令陈金默不知所措起来。

    但她不会给他震惊心痛难过愤怒杀意等一系列情绪冒出来的时间,瞬秒间,她一脚踹过去,发出怒吼。

    “我是你妈——!”

    *

    她跨骑在他的腰腹上,看着陈金默那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翠翠。”他仰面躺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似乎是因为昏亮刺目的灯丝闪了眼睛,因此面上带着一丝奇怪的微笑。

    “废话!”

    她当然是黄翠翠,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黄翠翠,凭什么不是黄翠翠?

    她和黄翠翠有着同样的姓名,同样的出身,甚至相似的经历,只是她更加幸运,生得比黄翠翠晚好几年,遇上了一个姓张的老师,在她辍学回家的时候,将她连拎带赶地送回了学校,读完了初中。

    可她实在没有潜心读书深造的资本,早早出来务工挣钱,距黄翠翠入过的泥潭仅差一步之遥,是张老师带着几个姐妹将她从包房里拖出来,一波劝,另一波就骂。

    张老师跟她讲“天道酬勤,自强不息”。

    她当时迷惘地挠挠头:“啥?啥?啥?”

    她出生时来得匆忙,抓了一把烂牌降世,但她运气好,碰到了人间牌神张老师,替她一掌眼,说她牌抓得好,只是上错了桌,玩错了牌。

    张老师给她指了另一条路,所以她成为了众多世界中,最幸运的黄翠翠。

    但黄翠翠依旧是黄翠翠,每一个世界,她都在艰难地活着,却仍然如同林间翠柳枝头上下翻飞跳跃的黄鹂,叽叽喳喳地歌唱,留下振聋发聩的回响。

    *

    据说夫妻间有七年之痒,两人现在还不算正式夫妻,但已经开始痒了。

    好烦!

    她朝着陈金默的胸口锤了一拳,气愤不已:“什么意思?跟你讲点文化你还听不懂,你就配我这套粗野撒泼的!”

    “你一走就是六年!”陈金默也不饶,抓住她挥舞的手腕,扬声道,“就知道寄明信片,也没有报活信儿,老子还以为你跟别的男人跑了!”

    他终于把深埋在心底的担忧说明白了,六年关于生死的提心吊胆,六年操心康健的忧心忡忡,以及由那最隐蔽私念所带来的六年妒火中烧。

    “你还说我?你都快被高启强拐跑了,你还好意思说我!”

    “我没杀人。”他的音调骤然降落,言辞凿凿,目光如炬。

    “那你打过人吗?威胁过人没有?”

    她见他眼神躲闪,心中失望万分,双手挣扎起来,硬是挣开他的控制,在他的左胸口处砸了两拳解气。

    杀戮欲望就像一个开关,一旦打开了名为暴力的阀门,就很难再关上了,这个世界里的命运线总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不奢求老默自此弃恶从善成为京海圣父,但至少不要成为高启强手里的刀,成为一枚用来弃车保帅的棋子。

    于是面对陈金默的无言,她更加急切地逼问着:“说话呀老默!你心虚什么?”

    这种不善的沉默让她心生凉意,声线微抖:“老默,我问你话呢!”

    他已经替高启强排除异己了吗?做到哪一步了呢?绑架?威胁?断手断脚?

    她压着陈金默的肩膀,俯身捧着他的脸,一遍一遍地问,却得不到期望中的答案。

    而是得到了突如其来的唇齿相碰。

    口鼻相通,她瞬间嗅到了浓烈的橘子味,老默口中的糖砂通过漫长的吻渡往她的口中,不必费事再咀嚼,便化作甘甜吞入腹中。

    旧厂街菜市场的灯早已熄了,只剩管理处的一盏灯光亮着,如黑暗大海中耀眼的灯塔,为漂泊已久的旅人指明了回家的航向。

    卖炒粉的阿叔凉了今晚的灶台,卖菜的阿婆拾走了最后一根烂叶,在旧厂街里,只剩天上的云和月,地上的泥与土,还在聆听着他们相爱的声音。

    *

    避Y套呢?她问。

    那是啥?老默回问,我用那东西干啥?

    黄翠翠眼神放空了两秒,气道,你说呢?不然拿来给瑶瑶吹气球玩吗?没有买去!

    老默不以为然,怀了就生呗

    滚!你怀,你怀我就生!黄翠翠又骂了两句,叫他立刻去买。

    陈金默不情不愿地撅起猫咪嘴,踩着鞋帮往外蹭,半路才恢复正常走姿,步伐疾缓交替一番,回来又傻了眼。

    小了,他委屈地说,说给我的大号。

    一阵窸窸窣窣看包装的声音过后,黄翠翠指着上面的字:“这是中!”

    陈金默的委屈中夹杂五分恼羞成怒。

    “我又不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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