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木头被晒得倒戗出尖细的小刺,在白色劳保手套的针织布料间刮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陈金默拍了拍手套,去去手套上沾染的细灰,也顾不上讲究什么,在脚手架上寻了个安稳处坐下,塞了两口饭。

    唇干舌燥,一口冒着油荤的饭菜需要被蒸热的茶水送进胃里,他看了看身边的李顺,觉得这个老头今天一反常态地沉默起来。

    “老李,家里有事啊?”

    “没有,没。”李顺心事重重地回了几个字,便再不答话。

    他脸上的纹路愈发深刻,满脸灰汗挤在皱纹里,深深掩藏,似是把一辈子的苦累都埋进去,又和着血汗流下来。

    贫穷,还养个有病的儿子,陈金默又看了他一眼,回头自己默默扒饭啃鱼。

    “小伙子,”老态疲惫声音幽幽传来,李顺瞧了一眼陈金默手上的银戒,问道,“成家了?”

    “嗯。”

    “有孩子没?”

    “有了,闺女。”

    “看你的样,手上还戴那玩意儿,不像缺钱的。”

    “家里出了点事,得出来找活干。”

    “噢——”李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心头沉坠万斤铁,整个人几乎岣嵝成一团,“多好……欸,来,小伙子,我老了,消化不好,不吃鱼,给你吃,来……”

    陈金默嘴里咀嚼不停,瞳仁挂在眼梢观察身边的老头。

    诡异,但事出反常必有因。

    不等他观察个所以然出来,工头隔着绿色安网一声吆喝,催着上工。

    李顺的动作更加迟滞呆顿,陈金默收拾着饭盒,一刻不停地盯着他的动向,常年刀头舔血的日子过惯,杀手本能会让他对死亡与鲜血有着冥冥之中的预感。

    新上来的工人弟兄喊了一声招呼,他回头应声的半秒刹那,余光中便看见一道绿色身影向外斜去。

    “哎!”

    陈金默的嗓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急喝,蓄势待发的肌肉和关节顷刻间调动起来,遵循生理反应的本能,猿臂攀挠,径直抓住了拖在李顺后面的安全绳。

    *

    “安警官,就这些,没了。”陈金默摊手坐在问询室里,一脸的无辜真诚,“我看他的安全绳好像有点毛病,他说去找工头换,没多一会儿我就听见有人喊,说什么坠楼了,救人。”

    “对了,我当时看,他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还有气呢,现在人怎么样了?”

    安欣看着他,眨眨眼。

    “老默,你看噢,咱们在这里,不在审讯室……”

    “我知道,安警官,来的时候你都说清楚了。”面对安欣,陈金默笑得实在掏心掏肺,一副弃恶从善浪子回头的老实人形象。

    “好,那你……”

    “那你为什么要办□□去莽村工地?”张彪小急脾气一上来,没工夫循循善诱慢慢利导了,直接把话往死路上点,“是不是高启强让你去的?”

    “我有前科,别的工地都不要我。”陈金默看向张彪,笑容逐渐淡下来,态度仍旧礼貌配合,“餐车被没收了,他们开口要五万罚金,翠翠让我别管这事,别去搭茬,但是日子总得想办法过,不能天天就这么待着。几位警官,咱们都是男人,你说,总不能让老婆家里家外的操心。”

    安欣张彪并陆寒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认为这番说辞的逻辑是说得通的。

    但马上,陈金默的逻辑就说不通了。

    “更何况翠翠,你们都熟悉,瘦瘦弱弱的,又娇气,没学历没力气,我怕她出去受欺负。”

    问询室登时鸦雀无声。

    陆寒看看师父,又看看张彪,负责记录的笔尖就这么悬停了半分钟。

    斯文秀气的小警察不明白,为什么两位组长忽然都不说话了。

    最终,安欣瞪着写满问号的双眼,倾身过去,震惊得有点结巴:“你,你……你这说的,翠翠,指的是黄翠翠吗?”

    陈金默的眼珠狐疑地转了半圈,然后坦坦荡荡确认:“对啊。”

    从问询室出来,安欣和张彪还处于一种半恍惚的状态,陆寒丈二摸不着头脑,本着不耻下问不丢人的原则,快上几步,问道:“师父,陈金默刚才的话有问题吗?我怎么没听出来啊?是哪句有问题啊?”

    “前面都没什么问题,他的话都有目击证人佐证。”安欣回过神,然后又陷入了对世界认知的迷茫,“后面那几句,形容黄翠翠的,有点……”

    “黄翠翠?噢!有印象,那几个形容词我觉得还挺贴切的,怎么了?”

    张彪驻足,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人都叫她翠姐,你管她叫京海伽古拉就是了。”

    陆寒:……

    叫你有空换个信号好点的电视,剧都看串台了。

    *

    泼皮破落户黄翠翠此刻正在莽村,极不情愿地和李响碰了面。

    许是她不慌不忙收起手套的动作实在惹人怀疑,李响用审视嫌疑人的目光扫了她好几回,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的李队长单刀直入:“干什么来的?”

    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头上黑色鸭舌帽,上身一件黑皮衣,完全就是六年前那个京海大刺儿头的季节限定复刻,任谁看了都会警铃大作。

    “朋友是李青的法援律师,送她过来工作的。”她毫无心虚,答起话来气壮山河,“我离得远着呢,可没去掺和!”

    李响眼神不变,聚在她的表情上,盯得久了,仿佛能灼烧出一个滚烫的血洞。

    兜里的手机铃声作响,他收回质疑的眸色,接起领导的指示。

    “好,明白了,我现在就让人整理一下,争取明天下午交上去。”他挂了一个电话,随即又拨出另一个,“喂,小姜,你组织一下,把大家的档案整理好,今年是大查,认真点,别遗漏了,后补麻烦。”

    多年从警经验直接了当地告诉他,黄陈二人接连出现在莽村现场,其中必定有蹊跷,但这蹊跷只留了蚕丝般轻细的思路,一不小心就捻断了。

    “黄翠翠,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李响深思熟虑后发出的问题,还没有落地,就被隔空斩断。

    主干道上拐下来一辆黑色公务车,在距离警戒线百米开外的位置停下,半数围观者的注意力被它吸引过去,只等着这回又来个怎样的官员。

    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看起来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身后随行者的站位将她领头的地位衬托出来,她顾视环察,大致瞧了一眼情况,奔着还在现场勘察的李响过来。

    “您好,李队长吗?我是秦谨。”她主动迎上,李响瞬间切换社交面具,小臂递出,友好地握了一下手,算是会过面。

    “您就是秦处长吧,刚才郭局打过招呼了,辛苦建委和二处的同志,这么热的天还要跑一趟。”

    “哪里的话,李队长客气了。”

    二人你来我往虚情假意地恭维了两句,李响耳听八方的被动技能出发,上一秒还和秦谨客套,下一秒就因警戒线外的异动,而将重心投给了黄翠翠。

    “黄翠翠,你别乱走!”

    这一吆喝叫停了黄翠翠不老实的脚步,也唤醒了身边一条沉寂昏睡已久的灵魂。

    *

    秦谨浑身发冷,冷得她打了个颤,明明心口如堕冰窟,偏偏发际和双鬓渗出细密的汗珠。

    秦谨用手背抹去汗水,抿了抿麻木的嘴唇,冲着警戒线外的方向,扬声道:“黄翠翠?是哪个部门的同志?”

    黄翠翠举手报告:“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热心群众——!”

    那声音富有活力,生机勃勃,不是濒死的哀嚎,没有断肠的血泪。

    但她仍然确定,那就是黄翠翠。

    “诶呦——秦处长!您可算来了!”李有田从外围赶来,如婴儿盼望父母般热切地握住她的手,“您看,出了这种事——一定是那个高启强在后面捣鬼,您可一定得……”

    “查清案情是公安机关的责任,我今天来,是核实关于莽村工程安全问题的举报。”秦谨朝着李有田过来的方向望了一眼,问道,“老主任这是忙什么去了?”

    “唉,李青呗,秦处长,您跟我来吧。”

    秦谨向外走,而黄翠翠回望身后缓步走来的李修竹,两个女人背道而驰,终点却是相同的。

    李修竹的目光迅速往旁边侧了一秒,微微摇头。

    “好好好,我待你去看你爹,好不好?”李宏伟和李青勾肩搭背,一手抓着他手臂将其牢牢控制在身侧,李青虽然行动上随着李宏伟的节奏而动,但始终以抗拒的姿态试图甩脱他的臂膀。

    “村主任父子全程在旁边,李青的状态不好,没什么太多的收获,你呢,我看你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找什么呢?”

    “没什么,随处乱看。”她偏开话题,道,“李宏伟带他去医院,你不跟着?”

    “跟,肯定要跟。”身材高壮的女人看见李宏伟即将脱离自己的视线,原地起步加速,迈着长腿就要冲,“我再去跟那个李队长碰一下。”

    人们对彼此的看法,往往离不开来自第三方的影响。

    因有黄翠翠夹在这段人际关系之间,所以李修竹对李队长的印象还不错,双商高,能力强,有正义感。

    李队长对李修竹的印象就一个,估计是个没安好心的讼棍。

    对付一群恶人就够累了,他不愿意里面再掺杂一个黄翠翠。

    “你回去吧,我送他们去医院。”李响连个正身都没给她,侧着身子就开始甩着手包赶人了,方才在秦谨面前的圆滑客气不复存在,颇有点不耐烦的意思。

    “为了你好!”他使出杀手锏,“别不知道好歹。”

    “行,也行。”她退让道,“你们小心点,我接瑶瑶去了!”

    *

    她把车子停在高家门口,仔细验看手机里拍下的投保合同的照片。

    那是从李青放药的抽屉夹层里翻找出来的,藏下保单的人像是担心儿子找不到它,特意露出一角。

    这是一份高额的意外险,日期并不久远,既不像老人的先见之明,也不似一时心血来潮之举。

    为了高额赔偿故意寻死不是没有可能,黄翠翠当年为了拿钱养孩子,不也铤而走险了么,她也为自己买了保险,敲诈不成还有保底,主打一个双轨式找死。

    但李顺和黄翠翠不同,他的儿子离不了人照顾患有精神分裂症,离不开人照顾,巨资在李青手里,如小儿闹市持金,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所以我保证,以后李青我会照顾。”高启强眯起狐狸眸,睫毛弯成精狡的弧度,“当爹的,不就怕儿子吃亏么?”

    她没理这茬,脸色发冷:“你以后,再私自接瑶瑶到这边来……”

    “诶呀,阿翠——都是一家人,不要分这边那边的。”高启强游刃有余,轻松得意,手上烹茶,下颌微向另一侧偏去,“小虎啊,阿盛哪里去了?”

    “哦,说是接一个同学。”

    高启强轻轻点头,很快将心中的思忖掩去,转头仍是笑颜。

    “说起来,这个方法还是你告诉我的,要好好谢谢你呀!明天周六,不要回去了,叫上老默过来,咱们吃顿饭。”

    “你,什么叫这个方法是我告诉你的?”她挤着眼睛张着嘴,迅速复盘了一下自己是否说过哪句妄言,导致高启强随手就一飞锅。

    高启强双眼澄亮,居然真的解释了一番:“那天请客,你说的,不需要亲自动手杀人也能解决莽村的事,很对嘛,你说的很对!”

    她松开皱紧的眉毛,呆滞地靠在沙发里,数秒后,拿起手机摆弄起来。

    “你干什么呢?有事要办吗?”

    “噢,”她说道,“让老默帮我在骨科挂个号。”

    “嗯?病了吗?还是旧伤啊?我早说你那些旧伤要赶紧处理,”高启强也掏出手机,打开通讯簿,“不用老默去了,我给医院的赵主任打个电话,让他帮帮忙……你哪里不舒服啊?”

    “是这样的,刚才忽然后背疼,按理说我这个年纪,不应该背这么重的锅。”

    高启强:……

    唐小虎在旁边白捡个笑话,捧着茶杯偷乐。

    “你们祈祷吧,李顺千万别死,否则李有田反嘴一口,咬死了就不会放的,他和他背后的受益者绝不会善罢甘休。”

    天下的事有时候就应运着天下人的这张破嘴而生,她这边的话还热乎着,手机铃声就催命地唱起来。

    “黄翠翠,你在哪?”

    李响问得急,她答得缓:“怎么了?”

    “来市医院。”

    他含糊不清地撂下一句话,末了又觉得现在跟她猜谜太浪费时间,干脆道:“李顺不行了,快过来。”

    她从沙发上升起来,挂了电话往外走,高启强在身后招呼:“什么急事啊?”

    她敷衍一句,从高家大门出来,正对上等候的寸头男人。

    高家新雇的司机看起来忠厚老实,之前在政府部门工作,办事沉稳,经验丰富。

    小陆拉开车门,说道:“翠姐,大嫂让我送你。”

    “你认识我?”

    “是,刚来那天,虎哥给我认过人。”

    陈书婷代表陈泰,小陆是程程的眼线。

    大家已经迫不及待登场,在这幕大戏中唱响自己的角色。

    *

    急救室外嚎叫着痛苦的悲歌,京海市的另一头,正有人喜上眉梢,点头哈腰。

    “多谢,多谢领导照顾,这次大检查能过关,全靠领导提携,您看这些……”

    “拿走,怎么提过来的,怎么提回去。”赵立冬挥了挥手中的钢笔,如此慷慨拒贿,自然赢的何庆伟的一番恭维。

    在赵立冬听烦之前,有人适时来打断。

    王秘书察言观色,上前一步道:“领导,秦副处长马上过来汇报工作了,您看是不是要……”

    “噢!那我就不打扰了二位领导谈工作了,这——”何庆伟揽过套着粗麻编织袋的名烟名酒,偷偷给王秘书送了一个眼神,在得到对方拒绝的目色后,再不拖泥带水,带着东西闪出办公室。

    在他离去半小时后,从赵立冬办公室的门后,透出一个女人犹豫的汇报声音。

    “我今天在莽村,见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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