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最近愁得法令纹都深了。

    尤其现在，他眼见对方鬼鬼祟祟地来，贼眉鼠眼地上车开口，职业病当场发作，想就地将人逮捕归案。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单线联系的，相互之间隐藏身份，比较严谨，如果不是碰上阿林这个以贩养吸的，还搭不上阿成的线，再往上，可能就难了。”她径直开口评判道，“还要麻烦杨警官从上面刺激一下，不然的话，等我策动阿成和他那两个上线争锋火拼起来，你再找找机会？”

    “你——这个……”杨健不知怎么开口，又该先对她的哪句话做出反应，自我消化了一阵子，选择了更为正派合法的路径。

    “那曹斌呢？你找到什么证据了吗？”

    “我把韩飞送医院了，你和安欣警官没收到吗？”

    收到了，活人快递韩飞的后槽牙被打落了三颗，双颊肿胀剧痛，十指严重挫伤，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暂时什么口供都没给出来。

    “警察办案讲证据，我不能胡言乱语，最近我试过向上找线索，但是阿成口中的大老板死活不肯现身，他们以拖高家场子下水为交换筹码，选择回应我的邀请，却不肯亲自见我，恐怕对我并不信任。况且，既然他们有蚕食高家地盘的心思，想必已经有所动作了。”她不好多说，以免误了杨健的思考逻辑，便道，“我的线索就这么多，曹斌那边我找不到突破口。不过么，阿成下面就是分管梦缘酒吧的钟阿四，钟阿四再往下，就是李宏伟了，现在主要就是争取人赃并获，抓现行嘛。”

    “噢噢——等等，什么争锋火拼？”

    “阿成头上有个人，被称为二老板，圈子里传，这个二老板有点躲懒贪财，但是因为混得开，有背景，办事也有一套，很受器重。这个人小肚鸡肠的，心胸不太开阔，最近可能因阿成这个小弟能直达天听有些不满，阿成前一阵取货，差点被二老板摆了一道。”

    杨健心下将这些信息与特情发来的情报大略比对一番，基本吻合，方才胸中安定。

    于是他伸出手：“那个二老板呢？你给我了吗？”

    她也伸出手：“组织批下来的经费呢？你给我了吗？”

    杨健反唇：“你又没答应做我的特情，我上哪给你批经费去？”

    她亦回嘴：“你又不给我经费，我凭什么做你的特情？”

    杨健恨恨，这叫什么和谐友善的警民合作？！

    “今晚我先用假货钓一波，但不一定能上钩，先看看情况嘛。至于别的，你等我整理一下人员结构，明早见个面，我口头说给你听。”

    她下车欲走，但杨健那边还有些问题，一个推门，一个挡窗，原本还能说上几句话，交换几个信息，却被幽暗街角的一声拖沓脚步给乱了节奏。

    黄翠翠心中慌神，靠着身子，用力推上车门，速度之快，差点让杨健的手指落下本年度缉毒任务的第一个公伤。

    她躲在两墙夹角之间，耳听八方，来人的脚步有些拖沓，感觉像是个力竭的醉鬼，可又听到一声包裹落地，连着数声老人艰难叹吟。

    那老太太风尘仆仆，扶着膝盖，一寸寸俯身去捡拾落在地上的东西，杨健第一个看到她，立刻下车去帮忙。

    还抽空回头瞄了黄翠翠一眼，似乎在笑她草木皆兵。

    她放下心，眼观六路，见没别的可疑人物出现，也上去帮着拢齐包着小手绢、套在塑料袋里的一地纸币钢镚。

    她从脚边捡起来一条小银锁，上头刻着一对迷你龙凤，锁边磕了一角，有个小小的凹痕，她低头擦了擦灰迹，听见杨健跟老太太搭话。

    “大娘，这都是您的东西吧？”

    “诶呦，孩子——对咯！”老太太笑眯眯的，“太阳是从东边升起，你这孩子还真聪明！”

    杨健：啊？

    黄翠翠凑过去看了一眼。

    坏了，是陆寒他妈！

    *

    潮汐暗涌不止，八九个人站在岩边海旁的干岸上袖手旁边，一双双眼睛直盯着波涛水面，直至第一柱探照灯在水间冒了个头。

    “这都是老办法，要不是海关码头看得紧，也用不着拿人命冒险下海打捞。”她说道，“这年头，你们能找到精准放锚的老手，不容易。”

    她身边那个络腮胡的大汉不是白坐了二把手的位置，顺着话茬就接了下去：“最近难做了些，否则，我们老板也不会想着寻人合作扩大地盘。不是老板托大故意不见面谈，实在是脱不开身。”

    这是个蹩脚的借口，连自己的主营业务都脱不开身，那他还能干嘛了？

    “没关系，好饭不怕晚，再说，我与你们老板也不是没见过面。”她状若无意道，“上次在白金瀚匆匆打了个招呼，到底是无缘详谈。”

    “有缘的，等——”

    “二老板！”近岸处传来一声召唤，断了他们二人的交谈，“验验货吧！”

    验过货品，装船离岛，陆岸上早有人接应，连货带人接进一处偏僻的旧仓库，一伙人负责换车换轮胎，清理来路上的车辙；另一伙人对货品进行二次抽验。

    “二老板，货有点问题，你来看一眼，是不是被水泡了？”

    络腮胡发出不耐的咋舌声，今夜被海风吹了大半宿，他现在头疼腿酸，好不容易捞上来的东西，最好别出什么乱子。

    他跨过一地撕散的防水薄膜走过去，阿成见他过来，抬手便要开箱，指尖才碰到沾着水珠的挂锁，就被另一只手抢得先机。

    阿成循着手臂，看向那只手的主人，他紧张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干硬的喉咙涩痛难当。

    “阿尚老板。”她不走寻常路，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忽然泼了一瓢水，问了句与当下毫不相干的话。

    对于曹斌手下二把手阿尚来说，这句话并不算什么“不相干”。

    “光头勇是你什么人呢？”

    话音方落，许是有人过度焦躁，许是有人生怕错过大好时机，许是阿成在紧张下失了方寸，趁着阿尚没回过神的刹那，他猛地开了刚被掉包的箱子，抽出武器，提棍迎面而上，将阿尚脸上三分疑惑三分惊诧三分震惊一分凝重的多彩神情调色盘，打成一片血红。

    她不信曹斌能单凭自己，就拉出一整条犯罪链，他在霸凌同学的事业上搞得风生水起，在官场上找几分人脉，不代表他有能力白手起家，直接在短时间内做起了吃枪子的勾当。

    诚然，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得给开条路，他才有处下脚吧？高启强当年还是靠陈书婷打开局面的，曹斌这个级别，要是单靠自己就能在京海霸占彩色□□的市场，那这部剧干脆换主角好啦！

    她如是思考着，坐在车里，躲开飞溅的血花，给杨健打了个电话。

    “人都在这边了，你来吧。”杨健接起电话，听到黄翠翠没头没脑的来了这样一句，“现在来，肯定能捡到几个。”

    “什么？什么——什么声音？”杨健刚带人查了一个涉毒的酒吧，突然接到她的电话，不免有些慌乱，“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

    “之前说过的，火拼啊。”黄翠翠语气自然，甚至有几分无辜，“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动手了，事先没法通知，但是现在也不晚。”

    众所周知，向上挑战的下位者，一旦使用暴力获胜，重构等级顺序，绝不会将对方打一顿了事。

    事后的调节与交换，比那一顿群架更为重要。

    她挂断电话，删掉通话记录，被迫围观了一场贩毒团伙内部的秩序更迭，然后掐着警方赶来的时间，接上阿成一伙人狂飙逃窜。

    众人迅速将收拢来的货搬上车，阿成兴奋而不安地颤抖着，这股不安逐渐化为了惶恐，他舌头有些抽筋，粗着嗓子道：“条子怎么来了……怎么……”

    “动静闹得太大了，惊了野狗，惹了家犬，你没听见犬吠吗？应该是有人家报了警。”

    打杀上了头，他们哪里注意得到是谁在报警，阿成犹疑地看着黄翠翠，说道：“这里地方特别偏，就算有人家，大半夜的各守家门，谁会多管闲事？”

    “越偏僻的地方，自然越警惕，这种地方不行，换一换吧。”

    她把握方向盘，抽空瞄了一眼车内镜，在后面坐着的三五人中，一眼就发现了那位气质殊异的人。

    “你带来的这位，下手够狠的。”她问道，“他是谁啊？”

    刀刀往人家致命处招呼，一刀扎在左肋，不知道伤了阿尚的哪个脏器；另一刀落在后腰，差点把人家的腰子串成串。

    “他姓钟。”阿成介绍道，“反正我们都叫他阿四。”

    黄翠翠现在就想开着车直接往市局拉，这一堆人全噶了，没一个是无辜的。

    “条子那边不用担心，阿尚的人也不傻，知道打架斗殴和贩毒这两个罪名孰轻孰重，轻易不会开口。”她安抚阿成道，“现在几位兄弟都受了伤，得赶紧找个隐蔽的地方休息。”

    “阿四，”阿成回头看了一眼后排中间的男人，“你手里那些地方，有能用得上的没？”

    “有个垃圾回收站，离这里不远。”

    黄翠翠没带犹豫的，反向一转，冲着剧情点就创了过去。

    *

    在人家的地盘上，她不好肆意打量周遭环境，探查是否有隐蔽的暗道，便佯做无事，歇在外围，默默看着几人简单擦洗伤口，手边没有纱布，弄了几块烂布搓洗，随便一扎，借用黑色电工胶带封住算是了事。

    四周静悄悄的，催发出众人心底那一点经由暴力酝酿来的忐忑。

    只有钟阿四万事不过心，差点捅死人，他全然无所谓的样子，往板床上一靠，只顾问道：“你是打算掀了曹老板的摊子，自己单干啊？还是啥？”

    “不是。”

    他挪了挪屁股，登时失了兴致，啧啧道：“没劲，那没劲。”

    黄翠翠没理他，转而叫上阿成：“走吧，咱们去外头清理一下血迹。”

    钟阿四抬起眼缝，瞥了一眼，翻身掀开被子，躺下就睡，阿成见他这样，出来低声道：“他下死手，不会出事吧？”

    “你怕警察那边出事，还是曹总那边？”

    “我怕高总那边……”阿成纠结道，“那个，这道上的消息，迟早有些个贱嘴传话，早晚能报给高家，二老板要真的是那什么……光头勇的人，这不是把高家也给装进来了么！”

    嘴上说着富贵险中求，可真要跟着曹斌拉高家下水，阿成心里还是打鼓，他想不通曹斌为什么要对高家出手，那二老板既然是高家派过来的，曹总应当是高家的合作伙伴啊！不是吗？

    必然不是，曹斌要是知道身边的副手和高家有关系，早就明白过味道来了。

    “你真的听见，她是这么问的？”

    “是，声音没压着，挺多人都听见了。”从现场带上脱逃的男人捂着肩膀，吸着冷气，吃痛道，“二老板没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阿成那帮狗娘养的王八蛋！下手太狠了，曹总，这……”

    “黄翠翠呢？她在干什么？”

    手下人的告状被打断，怔忪了两秒，回忆道：“她在车上，躲着呢，看不见在干什么——曹总，阿成追着我们往死里打，要不是我跑得快，可就——”

    曹斌郁气当胸，不吐不快：“什么跑得快，你多半是被黄翠翠故意放出来的！”

    这世道哪里讲公平？都是省理工出身的高材生，高启盛现在成了高氏的二当家，日后读书深造，前途不可估量。

    他呢？曹斌呢？手里积攒了一堆没人要的废铜烂铁，被人引入彀中过着朝不保夕的违法勾当，凭什么造成这一切的高启盛还能风风光光地走在阳光下？

    *

    “多不公平啊，你把所有的错都算在了高启盛的头上。”黄翠翠坐在曹斌对面，此刻子夜已过，白日将明，她精神抖擞，摩拳擦掌。

    看起来就像个欠吧搜要挑事的货色。

    “你与高启盛当年在学校里素有旧怨，这么多年不联系，他突然找到你说有个大买卖，你就真信啊？”

    “六年前我带着他卖小灵通的时候，他不是也真的信了吗！”没说两句话，曹斌忽然激动起来，“是我带着他入行的，是我！没有我，哪有他今天！”

    若说今夜之前，曹斌想拉高家下水，只因对高启盛的嫉，那么今日副手阿尚露相，曹斌对自己这个老同学，就剩下全份足额的狠。

    所有深埋于心底的推测尽数被证实，如今骑虎难下的艰难处境，岂不是全都拜高启盛所赐吗？

    “他们根本就不讲究朋友义气！”曹斌半攥着拳头，恨焰涛涛，明明摆出替她张目不忿的模样，却已然暴露了自己的目的，“高家人真拿你当朋友看，就不会把你的女儿带到白金瀚那种地方去！”

    黄翠翠了然，难怪她只是抛出了一点意向，阿林就敢吸纳她入伙，甚至连谈判要点和分红预期都提到了，这恐怕是阿林与上线商量的过程中，不小心漏了消息，传到曹斌这里，为了不引她怀疑，才选择继续藏身幕后，委派阿成做话事人。

    曹斌就是看到了那日黄翠翠去白金瀚接孩子，方有此想法。

    他需要一个同仇敌忾的帮手。

    但是……

    黄翠翠寻思着，你当年把高启盛欺负的跟三孙子一样，现在人家要报复你，你又报复回去，这叫孽缘。她和高家往来，是直线程互打，没那么多弯绕的。

    别混为一谈啊！

    “曹总是高材生，肯见我就是看得起我了。”她没应那些话，转而起身告辞，“天就要亮了，我不能在这里久呆，有事再联系。”

    *

    自鸿筠酒店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建工集团掌门人拖着倍显疲态眼袋，坐在宣软的卧榻上，披着月光，看似在愣神，仿佛什么信了xie教的人在吐纳天地精华。

    他这个年纪的老人，睡眠少，起夜多，日渐稀薄的睡眠正在昭示着这具身体逐渐残败凋零，不服老是不行的。

    “泰叔，要不，我先给您量一下血压？叫您少操点心的，您看，又失眠了不是？”程程被他大半夜的叫过来，仍是一副专业亲切的笑容，没有丝毫不耐。

    “这么大摊子，我不操心，能行吗？”陈泰的嗓子里挤压出老态，呵呵笑道，“底下这些小辈，也是一个两个的不省心，你和阿强之间，斗得也差不多了，要是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我做个和事佬，看在我的面子上，歇一歇，行不行？上次跟你说啊——你就倔着不肯同意，你看看，阿强都想和解了，你是不是也表个态？”

    程程专心量血压，笑笑不说话。

    表什么态？难道要直接发大疯，将手里血压器往地上一砸，破口大骂：崔连云都给我报过信了，你先找的高启强，跟他说我已经同意退步和解，干儿子点了头你才来寻求我的同意，你两头骗，当我好耍的？

    老登，你再偏心眼一个试试呢？

    陈泰见程程笑而不语，便话锋一转，闲聊起来：“我记得，令堂大人今年六十高寿了吧，你在京海也站住脚了，怎么不把家里老人接过来呢？观潮阁那边有几套房子，你空闲了，带着老人家去挑一挑。”

    “泰叔，您这么客气，折煞我了不是？再说，老人家安土重迁，不愿意来，况且在大城市里，我妈也没个说话的伴儿。”程程笑道，“劳您费心，这样操劳，您这身体怎么才能好。”

    “你是建工的大功臣，”陈泰也扯了个笑，“我自然要多费心，这样，我派孙助理过去，等天一亮，接令堂过来。不过，你说的话，也有理。”

    陈泰捻起袖边，道：“上了年岁，要不是为了子女，都不愿意走动了。也就是你在里面受苦的那几年，令堂才一直住在京海呢，都是公司在照顾着。”

    程程的腕子一顿，不自觉地咬起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