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村停工后，一群青壮年更加游手好闲，一天至少喝两顿大酒。

    上半夜烧烤喝啤的，下半夜嗑药喝白的。

    夜生活非常丰富。

    程程反手用指节敲了敲塑料桌，蹭一手荤腻的油花。

    “领导已经撤手了，你们想报复高家？打算去砸白金瀚呢？”她不屑地扭开头，嗤笑一声，“你说什么东山再起，我还以为有多高明的手段。”

    她起身告辞，脚步还没站稳，突遭身边人猛地一拽，李宏伟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酒气熏天靠过来，嬉皮笑脸道：“别走啊——走了没意思！你走了，张小庆怎么办？”

    程程惊愕一瞬，继而恢复平静，问道：“张小庆在你手里？”

    李宏伟打着酒嗝，两颊酡红，眸中透着阴光：“咱们和姓高的结了梁子，你想一个人跑，没门儿！”

    “你早说张小庆已经控制住了，我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力气。”程程僵硬的面具松动起来，端酒笑道，“张小庆人呢？我见见他。”

    “急什么？”李宏伟从兜里拍出一个透明分装袋，“这玩意现在可不好弄了——走呗？去酒吧乐乐？”

    “那我就不奉陪了。”程程掀开搭在肩上的那条胳膊，实话道，“莽村工程停了，其他工程还要忙，明天有会，你们自己尽兴。”

    李宏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鄙夷地啐了一口，骂道：“没种的贱货！”

    “一个娘们儿，本来也没种！”旁边的黄毛青年嘻嘻哈哈道，“行了，走吧哥！咱去酒吧！”

    *

    酒吧中炫彩混杂，贴面都看不清人脸，何况伪装过的便衣。

    贺小燕看不出谁是谁，也无法确定便衣有没有到位。但她想，警察应该还没有赶来，她是到了梦缘酒吧后，才联系孟钰的，孟钰没来，警察应当也没到。

    一个带着鸭舌帽的姑娘往她身边凑，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揽，叫了一杯莫斯科骡子，推到她面前。

    “来晚了，这是赔礼。”

    贺小燕道：“翠翠跟我说过你，你找我有事？”

    “她没跟你说吗？”

    贺小燕滞了一下口，孟钰很明显正在争夺对话的主动权，她只得暂退一步，将孟钰引去卡座。

    卡座低消888，贺小燕抠门，她才不肯出这个钱，腰包自然是孟钰来掏。

    此处噪音消了一半，口舌不必虚掩，贺小燕开门见山道：“梦缘酒吧是有一条□□链，皮定国再往上看到的消息，源头也是在梦缘酒吧发布的，你要的是这个消息吗？”

    贺小燕略有急迫，她需要尽快将烫手消息甩出去，换自己脱身：“警察没来？”

    孟钰的手机震动两下，屏幕上闪出两条杨健发来的消息。

    安欣接了线报，带人去莽村搜张小庆，现下人手不足，梦缘酒吧人员混乱，不能贸然动手，以免打草惊蛇。

    “这里不安全，出去说。”

    贺小燕点头同意，刚直膝起身，又瞬间曲腿坐了回去。

    她怔然看着门口的身影，心中登时沉入冰窟。

    “孟钰，你说实话，警察到了没有？”

    说实话，还没有。

    孟钰是在家里接到贺小燕的会面电话的，她惊喜之下打车出门，行至半路才想起给杨健报个信。

    毕竟目前的重点在于皮定国，至于贺小燕这条线，纯粹属于孟钰开辟新情报线的个人意愿，只是放根杆子，她都没想到真能戳下几颗枣，更没想到贺小燕竟然知道网站贩毒消息来源。

    那么，现在的情况就严肃了。孟钰又给杨健发了一条催信，同时关注着对面那个女人的状态。

    “前门被堵了。”贺小燕往外挪了挪，道，“那个女的，在这里卖酒，是负责发布信息的，跟我说身体不舒服，明明请了班，现在又来了，不对劲，我们还是防守一波。”

    孟钰探了一眼，选择放手一搏：“跟上去！”

    贺小燕愣怔：“啊？”

    梦缘酒吧的侧门不算偏，后面连着库房和另一条窄路近道，员工和顾客往来频繁。可是绕过库房再往后走，就是一条仅以月光照明的偏路了。

    二人跟到库房门前【闲人免进】的牌子下，贺小燕拉住跃跃欲行的孟钰，打了个手势，将人往回拖，退回侧门旁的小路。

    “别去，不安全。”

    转身向后，贺小燕后路变前路，前方灯火璀璨，身后晦暗难明。一句话说完，她没有听到应得的赞同或反对之声。

    贺小燕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短促失措的音节，仿佛一只被扼杀的翠鸟，在空中鸣叫半声，遽尔掐断。

    她浑身的温度骤然消散，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惶急地向前速奔两步，混迹江湖的慷慨义气又将她的脚步刹停。

    贺小燕驻足两秒，攥紧了心口衣领，抛却唾手可得的安妥，转身投入前途未卜的危殆。

    她知道这不是优选，但她要是安安稳稳的走出去，那就百口莫辩了。

    “以出卖线索为名引无辜市民上钩，实则勾结毒贩杀人灭口。”

    明天头条上的铅字要这么写，她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坐牢怎么不算吃公家饭呢？这要算考公上岸，贺家祖坟青烟四射。

    黑暗是一张吞噬生命的巨口，她走入小路，四周清寂，吵闹隐约被隔绝在钢筋水泥之后，传来的闷响极不真切。贺小燕循着不清晰的脚印，缓缓贴近拐角。

    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墙后闪出，罩住了银白的月光。

    贺小燕目眐心骇，猛地退开一步。

    “何……庆哥？”

    应声而至的是强劲的掌风，全力扑来的耳光打歪了她的重心，她摇摇欲坠，站立不稳，整个人撞在身边的砖墙上。

    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痛，半张脸只是麻的没了只觉，耳中嗡嗡作响，贺小燕听见那个粗鲁的男人骂了一句，骂的什么，她却没听清。

    *

    从这里往梦缘酒吧去，要绕行大半个京海。

    车里有点静，她友善地开启话题，打破这份寂静。

    可能是熬夜熬的，她一开口就把天聊死了：“你就不担心自己身上的案子？”

    高启盛段位更高，这种话都能接住：“我为高家，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案子。”

    她回答的很敷衍：“噢噢，好吧。”

    车速不疾不缓，周围除了机械运转声，再无其他。

    高启盛突然开口：“你怎么不说话？”

    “我就是在想，高家爬到什么位置，你才觉得够？”

    “总之现在不够。”

    高家的发家史才写了个开头，往后惊涛骇浪血雨腥风，还早着呢。

    但是事情不能只往乐观的方面看。

    “有发家的，必有败家的。你怎么知道来日败亡的不是你们高家呢？”

    很朴素的道理，但高启盛不太乐意听，毒牙相错，嘬了个闷声的牙花子：“我不是想听你说这个。”

    “那说什么？大半夜的出来，我要听你的【高家发展第一个三年计划纲要】吗？”

    高启盛嗓音淡寒：“行了，开你的车。”

    黄翠翠深吸一口气：“……”

    车速缓下来，靠边停车是她遵纪守法的最后底线。

    她二话不说，下车走人，高启盛愣了两秒：“你上哪去？”

    “自己开车去吧。”

    “我伤着呢！”

    “我看你嘴硬的很，用嘴开！”

    黑色越野稳稳地停在后面，她过去拽开车门，和副驾驶的唐小龙面面相觑。

    唐小龙戴了一顶鳄皮贝雷帽，刚打了个盹，眼睛有点睁不开。

    “正好，你去开车醒醒神。”

    她无法和高启盛共处同一个空间，不然早晚同归于尽。换了车休息一会儿，才把这口气缓回来。

    “你们吵起来了啊？”越野车驾驶员光头勇好这口八卦，眼中的光芒比脑门儿还亮，“因为什么事啊？”

    “没什么事。”她看了一眼光头勇，问道，“你已经搅合进贩毒案了，警察没扣你是因为证据不足，你再参与这个事情，就不怕被扔出去背全锅？”

    “嘿嘿，那怕啥？”光头勇粗着嗓门儿，爽快笑了两声，“翠姐，不瞒你说，跟着强哥他们哥俩混，就冲这些年在外头的排场，帮着坐牢能怎么样？只要强哥能混出头，我出来照样享受。”

    光头勇偏头看她一眼，“人活这辈子，哪怕只有几年是个人样，就值了，你说是不？”

    黄翠翠说不出话，半晌，问道：“高启强知道这事吗？”

    “啊？”光头勇被问的一愣，“什么事？”

    “当然是高启盛出来这事。”黄翠翠不等他回答，手机已经拨出了号码，开口冲着高启强一句狠话，“你弟弟在我手上。”

    光头勇差点一个错手撞路边电线杆子上。

    “你看是你亲自来接人呢？还是我把他敲晕了让人带回去？”

    相当耳熟的一句话，但一般没人敢对着高启强说。他飞速瞄了一眼黄翠翠，又迅速收回目光，专心开车。

    进入主道，各色汽车从身边开过，越向市里去，越是车多人杂。

    她一边应付着高启强，一边观察周围，生怕错过去什么。按理说贺小燕和孟钰在梦缘酒吧接上头，绑架案应当是不会发生的。

    黄翠翠如此发着美妙的愿景，眼睁睁看见一辆吉普车从十字路口顺着绿灯从容开过。

    黄翠翠：……

    她探头出去，目光追着吉普的方向，正要光头勇掉头去追，却被一列川流不息的私家车拦住去路。重型货卡挪动着庞大的身躯小心行驶，将吉普的影子遮了个严实。

    “翠姐，”光头勇指着车流中的一辆奔驰，“这就是那个姓齐的。”

    她失望地坐回副驾驶，瞧着吉普消失的方向有些眷恋不舍：“前面挑头，跟上去。”

    *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好几个人知道钟阿四的收购站，按理说，此处应当立即弃用，但他们依然在此处临时歇脚。

    李宏伟从副驾驶下来，脚步踉跄着绊了一下，酒精正在慢慢地入侵神经，影响着他的行动力，但不影响他还有力气朝屋里屋外招呼。

    “宏伟哥，今——今晚就走啊？”

    “程程那个娘们儿憋着坏，你不走，打算继续跟她干？”李宏伟扯着张小庆的衣领，“给个痛快话，想死还是想活？”

    “别别别！宏伟哥，我听你的……但是我哥那边……”

    “要不是你们贪那点钱，至于出这些事吗！”

    张小庆梗起脖子，硬声道：“那本来就是我们的，什么叫——”

    没硬两秒，语气又软下来，眼珠子狡黠骨碌两圈：“宏伟哥，我哥在警察手里，要是他醒来招了，那咱就完蛋了，我看还是把我哥这事儿弄干净了再说。”

    “你他妈的！”李宏伟一脚把张小庆踹向吉普，“你小子是想祸害我！”

    张小庆撞在钢铁上，骨头磕的生疼，怒火霎时燃起，攥着拳头迎上去，迎头便是一击。

    李宏伟倒头就睡。

    开车回来的钟阿四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一脸泰然地拎着啤酒进屋，张小庆冷静下来，看着李宏伟，心有戚然，原地搓搓手，跟住钟阿四。

    “四……四哥，宏伟哥……我不是故意的。”

    “给他拖进来。”

    钟阿四冷漠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下线，又在张小庆身上反复观察，这小子干脆利索地干了活，又出去扫清土地车辙，倒是一把好手。

    他在桌沿磕开啤酒瓶盖，递过去：“让你躲这么久，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别怪哥。”

    “哪能……哪能。”张小庆灌了一口啤酒，袖口一抹嘴，问道，“宏伟哥说，让我过来，跟着四哥干，也有点门路——这警察一直在找我，真是给四哥添麻烦了。”

    “怕什么？”钟阿四坐在床边，指指自己，“老子也被通缉了。”

    张小庆惊得打了个嗝，嘴里的酒卡在喉口，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李宏伟可没跟他说这个！

    “但是老子跟你不一样。”钟阿四架起双腿，傲气得很，“老子是被秘密通缉的，你明白吗？”

    他竖起手指，往头顶的空气里捅了捅：“上头有人。”

    张小庆唬了一下，嘴里只啊啊应着，半晌才说出话：“您跟的哪位老板啊？”

    钟阿四定定地凝视着他，下巴示意了一下李宏伟，不知褒贬道：“你小子，比他有前途。”

    张小庆眨眨眼睛，咬着牙，猛地将啤酒一饮而尽，龇牙咧嘴发狠道：“四哥，我跟你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