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分怎么做，话分怎么说。
“陈光在外面借了高利贷，还不上可是个大麻烦。老默是我兄弟，咱们交情深厚，我不能看着不管。”高启盛表出一腔赤诚，实则句句进逼，“老默再出事，难免牵扯到你，瑶瑶那么小，她怎么办？翠翠，瑶瑶还在上学。”
“不劳你操心。”她看着按在手掌下的报告，问道，“城西的那具尸体呢？”
“你想要销毁吗？”
“没有必要。”
该老默做的，他就要认，那也没办法，遮掩一时，只是饮鸩止渴而已。
黄翠翠就是觉得这事不对劲。
这都是几个月前的案子了，高启强怎么能趁这个功夫，及时将尸检报告截下？
难不成他早就把套下好，以备今日之需？
她重新翻看了一遍报告，仍旧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致命伤在颈椎，脖颈有扼痕，看起来特别像老默的手笔。
但这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莽村项目出事之后，卡着时间签字盖章呢？
“翠翠，陈泰不出手，老默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见她机械地翻动纸页，高启强适时给上鸡血，“风浪越大鱼越贵，京海行的就是这个规矩。”
她福灵心至，另指了片商业蓝海：“风浪越大死人越多，我看还是改行干殡葬，前途更光明一些。”
“只要我掌握公司，整个临江省的走私线路，全部打通，照样是你的。”高启强慷慨地向她摊开手掌，她仔细看了看，掌上托着的似乎是虚空大饼。
黄翠翠默然无语。
他开始展望未来，一副“你我携手何愁天下不定”的激情澎湃。知道的他是来做黑色交易，不知道的还以为高启强来演低配版隆中对呢。
“你不用说这些。老默那边怎么办？”她说道，“这份报告现在倒是截下来了，然后呢？你能压多久？”
要是能长久压住，那说明这件事从头至尾就是他在背后故意为之；要是仅能压几日，那证明高启强只是半路截胡，幕后实则另有人操纵。
虽然她一点证据都没有，但不妨碍她大胆假设一下。
“我会想办法，不会让老默出事。”
这不是正面回答。
黄翠翠却正面发问：“你不怕我把这件事暴露给安欣？”
“翠翠，老默是为你杀的人，你这样做，是不是太不讲道义了？”他啜饮半勺汤，烫麻了舌尖，咂咂嘴道，“道上没法混，这倒是小事。但你又怎么和瑶瑶解释呢？”
她眉头收紧，一手抓住面前汤碗，滚热的汤水透过彩瓷烙在皮肤上，瞬间点燃冒烟的心火。
在瓷碗飞离餐桌，粉身碎骨之前，高启强的声音制止了她：“欸——翠翠，这可是你家的碗。”
她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句话：“行，行。你要对付谁，把人名给我。”
“翠翠，我还是喜欢和你共事，利索爽快。”他开门，对楼下喊了一声，回捞一下小臂往里招呼，“小龙，带瑶瑶回来了，吃点东西！”
瑶瑶一回来就被黄翠翠打发去洗手，因此没看见唐小龙往母亲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孩子不知底细，出了卫生间的门，只见二人对峙。
唐小龙将半张纸交给她，顺手要取回报告复印件，手刚摸上封面，就被黄翠翠一巴掌按住了。
他使了点劲，没拽动。
黄翠翠的目光顺着唐小龙的手臂盘旋而上，挑眸直视他，手下死按着，手骨凸起，青筋鼓暴，仍是一点不肯放手松劲。
“我送送你吧。辛苦你等这么久，也没好好吃顿饭。”她夺回报告，卷成纸筒，握在手里，“咱们的事，再说。”
她一路将高启强礼送到座驾前，余光扫了一眼，就看见一个高壮的蓄胡大光头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黄翠翠脾气还没消下去，说话没带拐弯：“光头勇？你怎么还活着？”
她在一众错愕的神色中转头对高启强道：“我以为蒋文尚一撂，你这边早就杀人灭口了。”
“说什么呢，”他神情变换，开着玩笑，“噢，在你心里，我高启强就是这种人啊？白认识我这么多年了你！”
高启强在医院没能见到弟弟，蒋文尚一时情急在医院露出来的消息也没有传递出去。高启盛自信曹斌贩毒的事不会沾上高家多少，当时引吭高喊的一句话，也是为建工操心。
“你看看。”黄翠翠靠在一辆银灰宝马旁边，啧啧称奇，对光头勇道，“你强哥真是讲义气的很。”
光头勇敲了敲宝马车顶，爽快地笑一声：“强哥对兄弟们是真没的说，要是没有强哥，哪有这么气派的日子！”
“车是不错，你的？”
“我的车没开过来，这是龙哥的。”
“好啊，现在是我的了”
光头勇在唐小龙的注视中缓缓闭嘴。
高启强不当回事，揶揄了一句：“翠翠，君子不夺人所好。”
黄翠翠坦坦荡荡：“我是混子。”
*
她等了几天才准备动身，夜里出门，女儿那边是一定要好好交代的，瑶瑶明理，向来不需要多操心，反倒是贺小燕那边打过来一个措手不及。
“警察缉毒查到我身上，我被堵了，怎么办呀翠翠！”
翠翠一个急刹靠边停车，耗时十秒琢磨这句话里的人物逻辑关系。
好在贺小燕给她解释了两句：“前阵子梦缘酒吧有个姐妹找我帮忙，在网上发几条信息，一条三百，我应了，在网吧发的贴。今天一大早有人顺着帖子联系，那姐们儿身体不好，让我先过来看一眼……这贱人！拿我当替死鬼！”
“她让你去，你就去啊？”
贺小燕忿忿道：“她给钱呢！我也知道帖子里的信息都是暗语，但是……她给钱呢！翠翠，我得攒钱啊。”
“三年前我给你留信，让你去香江，你又不肯。”
贺小燕沉默一瞬，嗓子里卡了壳。人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才会细细回味当初的每个选择，回望那些十字路口，拍着大腿，悔得肠子青。
当时她若是点了头，也不至于半夜三更提心吊胆。
可她那时怎么回绝的呢？
“我在这行做久了，别的也不会啊。再说，我没什么文化，读不好书，可别把人家的活给干砸了……你自己在那边，不容易，我还是别去给你添乱了……京海也好，姐妹朋友都是这边的，互相熟悉，还能有个帮衬，去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的——”她拼命寻找一条又一条借口，一次又一次汇成三个字，“算了吧。”
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黄翠翠思忖道：“今早是谁顺着帖子联系的？你知道吗？”
“知道，叫皮定国，见面地点定在一家小歌厅。我没进去，这地方不对劲，前后门都压了便衣，我怀疑他们查到网吧的IP地址，又看了监控。”常年混迹风月场的女人总会在这方面有点小见识，“他们一定是查到我了！”
“不会那么快，你别慌——要不你还是坦白从宽吧？”
贺小燕愕然，然后嘟囔了一句不太干净的话。
“那这样，我说个电话，你记一下。”黄翠翠敛神道，“这个号码的主人叫孟钰，你直接告诉她，你是我的线人，手里有贩毒案的重要线索出售，价码可谈——她要是主动和你暴露身份，你就别要价了，不然估计罪加一等。”
何庆伟的妻子过生日，他今晚不在，但这并不意味着贺小燕有大把时间可以犹豫浪费。
她用眼线笔在胳膊上划拉一串数字，道了句“知道了”，便立刻挂断电话，给自己琢磨生路去了。
挂电话之前，贺小燕机警地通知了一声：“我往梦缘酒吧去了，咱们可别说漏了嘴！”
*
□□案在推进，贺小燕心中决定下的果断，黄翠翠却抓着手机，犹疑不定，不知要怎么将自己这边的剧情线报备给红方正派。
咋说？老默弄死个人，他的案子可能有蹊跷，但我这边马上也要去弄死人，我这个案子绝对板上钉钉？
还是说，贵局又出内鬼，法医陈光喜提新一届的二五仔称号？
肺腑乱麻绕成一团，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直阔的街道，想捋出一个头绪，却有种不知从何处下笔的局促棘手之感。
她伏在方向盘上，脑门还没贴上去，突如其来的搭锁提示音在车内立体声环绕一圈，车灯闪了闪，将她惊得直起腰，双手松开，肌肉绷起，时刻准备跳车跑路。
从唐小龙手里薅来的宝马并未变异，它只是被人解锁了。
她看着来人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跨腿上车，在她身边坐定，感觉自己的表情从警惕变成好奇，最后变成了诡异的扭曲。
“高启盛，你怎么出来了？”
“保释。”高启盛将副钥匙揣进兜里，看不清神态，但听语气有点着急，催了一句，“你在这里磨叽什么？走啊。”
“你们高家挣得那点钱全用来赎你哥俩了。”黄翠翠往后一靠，丝毫没有开车的意思，反而张嘴赶人，“既然在保释期，你就老老实实的呆着，别过来凑热闹。”
“我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你别管那么多。”
“你就是个伤号，会拖累我的。”
高启盛扭头看着她，车内灯关着，他的五官被黑暗糊成一团，只有银丝眼镜上有一丝月色的光点：“齐兴祖家在海关有亲戚，威胁他没用，你去他家门口蹲点也没用，这个时间，他不会在家。”
黄翠翠打开车内灯，灯光从头顶泼下来，显得他脸色不太好。
“他在哪？”
“梦缘酒吧。”
这什么？梦缘酒吧是什么NPC集中刷新点吗？今晚怎么什么人都往那边凑？
“我知道了。”黄翠翠的手搭在手刹上，半天不动。
她不动，高启盛也不动。
“高启盛，你要是还不下车，我就只能踹你下去了。”
“没有我，你弄不了他。”
“你伤还没好，跟我出来太冒险了。”
高启盛系好安全带，一副打算在这里扎根的样子，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那行。”黄翠翠直言，“你要自己找死，别拖我下水。”
“你说什么？”高启盛系紧绷带的手顿了一下，拧过脖子，皱眉道，“黄翠翠，你以为自己还站在干岸上吗？你早就被我拖下水了。”
“我想不通你。”他说道，“和姓安那小子合作有什么好的，不是同路人，他们不会信任你。冠冕堂皇说的好听，到头来还是把老默给扣在局里。”
“我家的事不劳小高总操心，我谢谢你们高家啊。”
“客气了。”高启盛低头摆弄手机，不知道给谁发了消息，和她说话的语气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姓齐的留给我。”
“什么？”
“梦缘酒吧是个毒窝，他也磕□□，如果他因为毒品和曹斌有联系——曹斌也留给我。”
“……”黄翠翠看高启盛，感觉他好像在发什么春秋大梦，“你还跟谁有仇，一起说了吧。”
高启盛哼了一声，抬头看她：“我其实看你也不太顺眼。”
黄翠翠抬手刹，呵呵道：“有能耐弄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