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头发散开的样子，江续昼想到中学，几乎每一天，午休的两个小时都在爬山虎藤下的石桌旁边度过。
陪江棹月坐在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习惯。
看着她读完一本本厚重晦涩的书，听铜版纸翻动不是件有趣的事情。何况江棹月还是个喜欢拿她的草稿纸显摆，故意用刚解出来的黎曼方程炫耀自己聪明的人。
那时候处在懵懂，对人类情绪无法完全消化的阶段，他还没意识到，放弃打篮球的时间坐在那，是为了等乔淇岸训练结束。
舞校经常跟着芭蕾舞团作息，下课比普通高中晚点。
乔淇岸嫌下午还要换衣服麻烦，只在练功服外面套件宽大松垮的T恤，她的蝴蝶怀表链就会露在外面，随着她走动左右晃。来了便仰面躺在石头凳子上休息，细长但肌肉线条紧实的腿屈着，被小麦色皮肤衬得格外有力。
江续昼记忆里，高中的爬山虎藤拥有异常繁茂的触须。
枝叶茁壮，小指粗的苍翠藤蔓攀附在学校建筑的红砖上，像隔绝外界的绿色帷幔。如果天气极好，耀眼的白色斑点会透过叶片散落进来。
乔淇岸向空中伸出手，让光团落进掌心。
江棹月总爱抢他东西。
平常玩意儿就罢了，但是从乔淇岸到这个家开始，她也和江棹月更亲。
江续昼心里不舒服，奈何浅浅不爱听他的，只能期待姐姐说：“唱首歌吧。”
乔淇岸几乎每次都会唱同一首。
“良辰美景欢歌
日出唱到日落
花香飘满城郭”
他最喜欢里面的一句是——
“纵然黑夜像白昼
我的心像灯火
他一定会看见我*”
听起来很像他的名字，他喜欢听乔淇岸叫他。
喜欢她躺在石凳上，把长发铺开晾干，微湿的发梢搭在他腿上。
多数时候她中午刚在练舞房冲过澡，乔淇岸一直用同一款玫瑰味的洗发水，初闻发苦。到铃响他们起身去上下午的课，坐在教室里身上还隐约沾染悠凉的玫瑰味。
就连现在，江续昼都有种医院床单上散发的是玫瑰花味的错觉。
他看着乔淇岸闭着眼，把所有人隔挡在梦境之外。他靠近，贴了贴她的额头。
轻声问：“你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没告诉我？”
尚丹若在最早允许探视的时间到的医院。
本来以为是白跑一趟，找到病房看见江续昼已经没在休息了，独自坐在床边托着腮，耷拉着眼皮兴趣索然地上下划手机。
“怎么就你一个人？”
他被声音惊了下。
连忙做个手势，指指他守着床上隆起一团的毯子，无声地做口型让她关门小点声。
尚丹若才注意到，枕头上落了微卷的长发，发现下面其实是有人的。
乔淇岸睡觉呼吸很轻，还习惯把自己缩成一团侧躺，整个人连头埋在被子下面。医院床头灯不能调亮度，江续昼就把几个枕头摞在一起，搭了个类似帐篷的形状，在她眼睛上方搭出阴影。
尚丹若在他身边坐下，悄声道：“要不我先送汤汤回家，这样睡不舒服，还打扰你休息。”
江续昼像是这样坐着看了她一整夜，惫懒地抻着长腿伸个懒腰，玩笑似的拖着腔调：“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怎么极个别人起个大早来坏我事呢。”
“多好的机会，好不容易把人骗来。”
尚丹若：“你真的要重新来一次吗？”
“不明白你在讲什么。”江续昼说，“所有人都知道分手全是我的错，我把人气跑了活该难受。”
尚丹若沉默了下，提醒道：“顺口溜是我帮你编的。”
她也很难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江棹月愿意帮他撒谎是为了一起长大的情分，她又没有，她甚至和乔淇岸连同学都没做过。她只知道刚分手那两个月，江续昼浑浑噩噩整日醉酒，被他姐姐发现送去医院几乎丢了半条命。
“你为什么不长记性……”
“你腿好点了吧？”江续昼打断她，“今天天气这么好，老往医院跑什么。”
尚丹若声音沉了沉，像怕被谁听到：“想看看你。”
他怔怔，一时哑然。
很快侧头轻笑起来：“许长安这个人就是这样，一天到晚婆婆妈妈的瞎操心。你跟他说，我年轻力壮，明天就回去上班了。”
尚丹若想走了。
她借口有事，放下特意带来的保温桶，到楼道转角还有些期待江续昼能出来送她一下，属实是想多了。她回头，透过半开的病房门，看见江续昼像观察美术馆展览的珍宝，凑近了细致地看毯子下人的睡颜。
那人根本没醒，他慢慢试探能不能再靠近点，吻已经送到额头旁边，又犹疑着不敢更进一步。
乔淇岸睁眼就对上一个抑制不住，疯狂向上扯的嘴角。
“你高兴什么呢？”
“……”
江续昼立刻把唇角拉平，眼底覆上一层冰霜，相当不满：“你知道你占了病号的床吗？”
乔淇岸也发现这个布景不对劲。
一个鲤鱼打挺。
起太猛，眼前一黑倒回去。
江续昼瞬间绷不住笑出声，把她按回去拉好被子，逗弄小猫似的，一下下摸她脊背。
“你好点了吗？”
“全都好了。”
她放心了，翻身睡去。
很快又翻回来：“确定吗？要不要再检查一遍，万一你就英年早设了也挺可惜的。”
江续昼：“什么东西？”
“就是，很年轻就死了的意思。”
“……那叫英年早逝。”
乔淇岸脑子还有点蒙：“我说的什么？”
“赶紧睡吧。”他像是好笑，又掺着点不耐烦把她脑袋按进枕头里，“再说话，我活不到英年就得被你气死。”
蒋烃进来又忍不住挂起微笑，江续昼威胁他要投诉才说检查没任何问题，可以出院了。江续昼把他拉出去，两人在走廊里嘀咕了一会，回来改口说要再等会。
一个人等着没事做，乔淇岸有点无聊，打开昨天没看完的电影趴在床上继续看。
看一些头脑聪明的科学家，愚蠢地认为浩瀚宇宙中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即使在另一个维度、不同时空，也有家人陪伴，他们是彼此的“幽灵”。
她很难说服自己相信，电影的最后人类得到了重生。
拼尽全力后毫无成果。
这才是她学会的东西。
“学物理呢？”江续昼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后面一起看了挺久的样子。
他叫她起来坐好，神神秘秘又有点庄重地给她一摞纸。
“什么啊？”
江续昼：“棠元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开具的体检报告。”
乔淇岸不明所以接过来，翻了。
各类数据标的箭头上上下下，该高的高，该低的低，全在标准范围里，后面还有签字和红章。她看不懂，但是医生在每一项后面都打了“正常”两个字。
“都挺好的啊，怎么了？”
“嗯，是挺好，”江续昼插着口袋，懒洋洋垂眼和她一起看那些数据，“我也觉得挺好，医生看了都说棒。”
乔淇岸把报告还回去，他把纸张敦齐，收进随身的背包里，意味深长扫了她一眼。
“所以极个别人实在不必太担心。”
知道若有所指，但是乔淇岸不知道指的是什么。
她指指自己：“我担心？”
“别担心。”
他把包搭在肩上，随手关了她正看到一半的电影：“走吧，请你去电影院看IMAX版，庆祝一下。”
乔淇岸：“庆祝什么？”
江续昼被噎了下，一时没编出个理由：“庆祝我今天不上班，问那么多干什么。”
“你真请我看电影？”
“嗯。”
乔淇岸在便利店门口脚步慢下来，烤肠在橙黄的暖灯下愉快地爆开，啪一声油脂四溢。她点点烤热的玻璃罩，回头看江续昼。
这次也若有所指。
指向饥饿的胃。
江续昼眼神扫到她，挑眉笑了下，从兜里摸出手机，报了串数字递给她，自己去路边点上根烟，就这么放心给她随便买。
完全不怕乔淇岸给他把便利店买下来。
不知道他想吃什么，每样都挑了几个包装看着新奇的，装了小半筐花花绿绿的零食去柜台结账。
微信不断弹出提醒。
她不是故意想看，但是江续昼这人未免太大大咧咧了点，一划锁屏，他的聊天页面相当直白亮在眼前。
有人发了个定位给他，在医院，妇幼保健科。
备注是尚丹若。
【我有点害怕，你能来陪我吗？】
乔淇岸刚撕开酸奶薄膜喝了一口，差点被口水呛到。
双胞胎的同学以前基本都见过，但是真的对尚丹若这人没什么印象了，能给江续昼借车又在一个公司，应该关系匪浅。这姑娘大概率是个人才，能在一句话里同时放进又看不懂又直白又暧昧的情绪。
也不知道江续昼把人家怎么了。
像是出人命的大事，都弄到医院去了，乔淇岸希望有关部门来管管。
乔淇岸走出去，把未锁屏的手机拿给他看。
“我不是故意看的。”
真相此刻显得苍白无力。她招手拦下辆出租车，给司机报了地址，拉开后排门：“你这两天和医院杠上了。”
“浅浅你听我——”
“我明白。”乔淇岸贴心地拍拍他的背表示安慰。
“你明白什么了？”
“男孩子要学会对生命负责。”
江续昼握着她手腕的力度紧了紧，思考片刻，突然开口道：“我觉得你有必要搞得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