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星空带着粗重的低喘,坠落,压在眼前。

    江续昼气息和体温铺天盖地,把她裹挟其中随之飘浮。乔淇岸恐惧浪潮汹涌,仰起脖颈,顺着手臂肌肉筋络勃张,向上摸索,指间终于闯入卷曲的棕发,花藤得到树干依附般紧紧攀绕缠卷。

    她靠在他肩头,看着天花板上宇宙星云急速收缩,变成极小的黑点悬停在视线中心。

    下一瞬,眼前爆炸出无尽虚浮而亮白的尘埃。

    乔淇岸歪在枕头上侧身躺着。

    刚才上蹿下跳还唱一晚上歌属实作死,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修长匀称的手指替她把乱发拨到耳后,待她平静下来,江续昼低头吻了吻她汗湿的脸,拿吸管喂点水给她喝。

    “还好吗?”

    说不出来话,乔淇岸只能点点头。

    就是这个月运动量超额了。

    她翻身想睡,江续昼明显是交流不畅会错意,从善如流把手压在她腰两侧。

    潮水再次上涌。

    之前他如何强调绝对没因为分开生气,乔淇岸现在已经不信了。

    他一遍遍抱着她,疯得像下定决心,要带她一起溺死在震荡摇晃的星海里。

    眼见微弱的天光穿过窗帘缝隙,她窝在被子里手指都不想再动。刚睡着,就有重物飞扑而来,旁边床垫都跟着向下陷。

    温热的气体喷在脸上嗅了嗅,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看,带粗糙颗粒的舌头就猛舔她的脸。

    乔淇岸无力抬起手,摸到毛茸茸热乎乎的硕大狗头。

    “你儿子来叫你吃早餐了。”江续昼同样一个飞扑,床垫下陷得更厉害了。

    乔淇岸气不打一处来。

    有心把他俩全都踹下去。

    但是没力气。

    抬腿软绵绵蹬了下,反而被握住脚踝。江续昼好玩似的用掌心薄茧捏了捏,不太正经笑道:“不好吧小姐,大清早的,这么不节制。”

    乔淇岸:“……”

    嗓子虽然哑了,想让他们滚出去,气势上必须压过一头。

    深呼吸,气沉丹田,大喝声,“呱!”

    “好好好,”江续昼笑得带着被子直抖,牵住项圈把大狗从床上拖走,“我们马上呱。”

    窗帘缝隙里的一线阳光爬上床铺,晒得半边床垫发烫。乔淇岸缩回手脚还是热,连带被子一起滚到江续昼那边继续睡,手机在枕头下连续震动,她摸出来贴在耳边,迷迷糊糊应了声。

    吴轻鸢已经开始化妆,听出她还没起床,发出尖锐爆鸣:“乔淇岸!!!”

    “敢鸽我你死定了!”

    啧。

    暴躁。

    非常暴躁。

    她睁开眼。

    舞团巡演终于在年前结束回到棠元,吴轻鸢难得有几天假期,答应了晚上陪她出去玩。

    地点无外乎还是酒吧。

    肖洋逼着每个认识的人都答应,以后有朋友聚会活动一定约在“屠夫鸟”,大家也贪图那点熟人折扣,都欣然同意。

    听着外面来了客人,乔淇岸没着急立刻出去。

    晚上去玩又要见一堆人,她不是不喜欢江续昼的朋友们,实在是社交能量耗损太多,得提前补充起来。

    洗澡换好衣服,拿起床头柜的三明治咬了一口。

    有点噎。

    江续昼留在那的还是早餐,牛奶早就凉了,谈话声还没停,她打算冒险出去换一杯。

    推开卧室门,尚丹若站在餐桌旁边,一身职业装打扮,包臀裙不方便活动,只能半蹲拿资料讲解春节更新要协调和收尾的任务。江续昼忙着埋头签字,都不知道让人家先坐下再说话。

    乔淇岸挪了椅子过去,尚丹若才听见声响,抬起头和她对上视线,惊讶道:“汤汤怎么也在这?”

    江续昼眼皮都没抬:“因为她住这。”

    签完字,下一份文件没立刻递上来,笔盖敲桌面提醒的声音中夹杂着些不满。

    “你不熟的话,以后这些东西让秘书送。”

    “不麻烦呀,”尚丹若坐在他身边,从包里取出餐盒,打开放在他手边,“我给部门大家做了青团,顺便送过来。”

    乔淇岸伸长脖子往里看。

    青绿的艾叶抱着几个可爱饱满的小团子。

    以前跳舞控制体重,家里学校都不许吃零食,长大以后养得她口味反而极端,不管是脆脆的还是糯糯的,热量爆炸的东西都爱吃。

    “不会是肉松蛋黄的吧?”

    尚丹若对她温和地笑笑:“我做了两种——”

    江续昼再次用签字笔笔盖敲了敲面前空空的桌面,打断对话:“饭做得这么好,需要我帮你投一份简历到食堂吗?”

    尚丹若双颊泛起酡红,低头翻开文件,给他指要签名的位置。

    他周身带着出差落下太多工作,周末还必须加班的怨气,黑魆魆压在餐桌上空。

    眼看着青团就在几厘米外,伸手就能抓到糯丸子,乔淇岸愣是不太敢轻举妄动。悻悻拧开冰好的矿泉水,没滋没味含口凉水在嘴里。

    连莫扎特都感觉到气氛不对。

    乖乖趴在她脚下,粗大的尾巴时不时扫过脚踝,催她快动手。

    尚丹若换资料间隙眼神扫过,看出她纠结,柔声道:“汤汤随便点,就当在自己家里。”说完轻推了下江续昼的肩,“阿昼都吓到妹妹了。”

    乔淇岸立刻朝饭盒伸出魔爪:“那我就尝尝——”

    江续昼一拍桌子:“她现在不饿。”

    声线重合。

    对视三秒后,乔淇岸被他比刀刃还锋利的目光压得委屈坐回去,手搭在膝盖上:“他说我不饿。”

    江续昼靠在椅背上用力捏眉心,放开手两眼间通红一片。

    “吃吃吃,你脑子长锅里了。”

    乔淇岸得令,一把就抓到肉松味心情更美妙。

    就是刚吃过一整个三明治有点撑,顺手把吃不下的放江续昼嘴边。

    他心情看上去相当不美妙。

    不悦地蹙紧眉心,唇线抿得平直,像真动了气骂人的话都到嘴边,忍了又忍,还是张开嘴充当她的垃圾桶。

    挥笔写下最后一个日期,合上资料,给回尚丹若手里。

    “我最近应该都线上办公,有什么让实习生或者秘书送。”他盖好餐盒,拉开尚丹若的公文包,一并放进去,“和他们说一声,来送文件别带工作无关的东西。”

    乔淇岸抱着狗坐旁边晃腿。

    快乐无非就是她放假了,吃饱以后,看别人吭哧吭哧干活。

    江总监也是真的凶啊,当他手下肯定挺不容易。

    还得夸夸尚丹若坚强,还能保持职场女性八颗牙的得体微笑,像哄小朋友似的对她挥挥手:“妹妹我走啦。”才拿上文件袋泰然离开。

    乔淇岸自省,如果她被领导这样说,饭盒此时此刻已经扣在他的大头上了。

    “阿昼,”她走到门边,突然回身,抬起手葱白的指尖轻抚过他嘴角

    江续昼用力后仰。

    玄关空间狭窄,几乎贴在衣帽架上惊恐地看向乔淇岸。

    尚丹若笑了下,对他说:“现在干净啦。”

    关门离开。

    江续昼额前卷毛倒立起来。

    冲过来拨开莫扎特,拖鞋都没跟上速度,人已经换扑进乔淇岸怀里,抱着她的腰,给她看刚被吓得高耸立起的鸡皮疙瘩。

    “我现在不干净了!”

    乔淇岸莫名其妙:“人也没把你怎么样啊。”

    多好一姑娘,茶茶的,很温柔。

    要是能把青团留下就更好了。

    “我们真的只是同事!她以前在公司从来不这样。”

    她没生气,江续昼反而拔高嗓音,自己快跟自己吵起来了,“我们都不在同个楼层,她有自己的直系领导,平时根本不给我汇报。”

    “宝宝,我工作的时候真的很乖。”

    “我知道。”

    她被勒得难受,拽着衬衣领子推了他一把:“晚上不是要去玩,你就穿这个?”

    江续昼不换衣服。

    握住她的手,讨好般低头亲亲手背,“下次再有人靠近,我立刻原地托马斯全旋行不行?”

    莫扎特听他求饶的声音,不知道受什么启发,仰头对着天花板放声狼嚎。

    手机也凑热闹。

    铃声大作,吵得乔淇岸不太耐烦,捂起耳朵,没兴趣接着说下去:“要是真的乖就把我手机拿来。”

    是疗养院电话。

    她敛起笑,心底向下一坠。

    纪楷言已经提醒过,林昭然身体变得很差了。

    才过去几天,这次打电话就是出于疗养院临终关怀政策,通知病人家属到场。同时也方便如果有突发状况,她好在场签字。

    护士轻声细语,引他们进入病房。

    这里安静至极,不再会有医生进出。

    落日偏光斜射进窗格,被灰影隔开一道一道橙黄的光,不带半点温度。乔淇岸第一次直面将死之人,她路过病床,感觉到刚刚和背着弯刀的庞大阴影擦肩而过。

    上次来,还有各种插管和滴滴作响的检测仪器,如今都撤走了。

    医生都认为治疗除了更痛苦,不会有任何效果,现在只打点吗啡让林昭然感觉不到疼,能休息片刻。

    小时候,父母还和睦时,乔淇岸牵着爸爸的手,总要用力抬头才能看清印象中高大英俊的面庞;如今她站在床边俯视他,瘦弱可憎的老头儿在被单下隆起薄薄一片,小得可怜。

    他睁开眼睛,目光浑浊空洞,似乎不太认识面前的人。布满皱纹,瘦到两颊凹陷的脸裂开条缝,沙哑道:“汤汤,”

    “爸爸要死了,你都不愿意坐过来吗?”

    乔淇岸不说话。

    血缘很奇妙,她本该最亲密最信任的人,为了他的不忠贪婪、自私卑劣,不断放任他的新家庭谋害她性命。

    她对林昭然的憎恨远超旁人,却还在这一刻如此难过。

    “你多像你妈妈。”林昭然说,“她以前好美,初杨歌剧院之花。那么多人在出场口等着见她一面,她只接了我的玫瑰,我只有钱买一枝花,那时候——”

    乔淇岸握紧拳,忍着泪吼出声:“那时候你儿子都上小学了,你还在她面前装初恋!”

    “不许你再提我妈!”

    林昭然嘴张得很大,舌头用力抬起,说不出半句辩解。

    病房只剩下死寂。

    暮日沉到山那头,窗下的暖光黯淡,静静等候在墙边,带弯刀的黑影推门进来了。

    “对不起,是爸爸没照顾好你。我也对不起你的妈妈。”

    “汤汤,别恨爸爸。”

    “小时候,我也抱过你,带你放过风筝。你还记得吗?”他说了太多话,得不到回应,一滴浊泪从眼角流进枕头,用力从被单下伸出排满针孔的手。

    “汤汤,再叫我一声好不好?”

    眼看他要拉倒身上的氧气罐,乔淇岸握住那只干枯的手,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爸。”

    “你是个好孩子。”林昭然手探向枕头下面,“我只剩这最后一样东西,你收下吧,好吗?”

    牛皮纸信封颤巍巍放进乔淇岸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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