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在京城的宅子，云桑只去过一次。

    家里做的是药铺行当，庭前廊下种着许多她不认识的花草，据说皆可入药。家中仆婢人人配香包，用以防蚊驱病，因而走动间带起些似有若无的苦艾薄荷气息。

    姨母这样同她介绍着，拉着她的手十分温暖，一如熨帖的话语：

    “云桑，往后便搬来家里住吧。你一个人在甜水巷，孤苦伶仃，也没个照应，姨母不放心。你喜欢哪间屋子，姨母叫人帮你收拾出来。”

    “姨母，不必麻烦了。”娘亲方才下葬，云桑仍沉浸在情绪中，笑容有些勉强，“我丧假已尽，今日便该回宫，往后……毕竟在宫里时日多些，宫外倒也住不了几回。”

    季夫人听了这话，踌躇几许，试探问道：

    “云桑，你知道，阿勉在太医院也是有些路子的。你若愿意……咱们别在宫里做了，报个病退好不好？”

    “我不是要干涉你，也不是催你成婚。”她似是觉得这话不妥，急忙补充，“你若不喜欢阿勉，便只做我外甥女住在家里也是好的。我……我只是不放心你……”

    “姨母，我明白的。”

    云桑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连日守灵使她的声音分外嘶哑：

    “不是我不想走，病退一事……我已试过了，怕是不能成。”

    “怎会呢？”季夫人茫然，“明明有许多这样的旧例，或许是你报的病不对，我叫阿勉……”

    “不，姨母。”

    手背交覆的温暖，与记忆里一股令人惊惧的灼热乍然重合。那晚，在太极殿，那场蹊跷的习字，还有李德盛连月来的避而不见……

    云桑心跳慌慌漏了一拍，下意识将手从姨母掌心抽走：

    “不要麻烦阿勉哥哥了。”

    “这是为何？”

    “我、我怕……宫里贵人太多，利益纠缠繁杂，若是弄不好，只怕牵连了他。”

    那一天还说了什么，她记不太好了，印象里，应当是没与季勉打照面，简单坐坐便匆匆离去。

    之后再见他，却是在御花园的假山中，他着意来堵了自己。

    “我不怕牵连。”

    这是他见面说的第一句话，眉宇间满是严肃和决绝。

    云桑在心里暗叹：怎就会如此呢？

    她与季勉虽相处融洽，到底是近日才相识，无论以表兄妹的身份，还是以未定亲男女的身份，都远谈不上感情深厚。

    这位傻表哥，究竟知不知道，若她出不去宫当真是陛下属意……季家已对娘亲照拂良多，她怎能再拖姨母的独子下这趟浑水？

    “阿勉哥哥，这不是牵连的问题……是我，是我自己不想出宫。”

    “为什么？”季勉不信，执着追问，“你上次明明说曾试过报病，你是想出宫的。”

    云桑转过身，背向他，轻声道：

    “我自小长在这里，除了伺候人，也不会旁的营生。那时想出宫是惦念娘亲，如今娘亲病逝，宫外再无牵挂，出不出去，有什么要紧。在哪里，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宫外再无牵挂……”

    季勉两步拦到她跟前，嘴唇发干：

    “妹妹……你、你对我，就一点都不……”

    “我很感激你，阿勉哥哥。季家的恩情，云桑会一直记在心上。”

    她别开眼，遥遥望着自己鞋尖，没有与他对视：

    “听妹妹一句劝，这件事，你莫管了。”

    季勉离去的落寞背影渐渐模糊，与天际昏黄的云霞相融，辨不清形状。云桑眼皮沉涩，感觉自己头重脚轻，脚底失了平衡，一踩而空，不由猛地睁开眼。

    “醒了？”

    茶雾袅袅，清新鲜醇的茶香盈满四周，令人心情舒缓。云桑将眼睛揉了又揉，模糊视线终于聚焦，看清了坐在榻边从容摆弄茶具的主子。

    她小心翼翼跪起，拉过身上披风妥善折好，举至胸前：

    “谢陛下体恤，奴婢觉得好多了。”

    萧昱拿下她双手捧高的披风，随便往榻上一丢，取而代之，放上一杯热乎乎的清茶：

    “庐山云雾，山泉煮的，尝尝看。”

    这便是不急着叫人下榻的意思了。

    云桑硬着头皮接过茶水，浅浅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润过唇上干起的一层薄皮，很舒服。

    相较于她的拘谨，陛下便显得十足自在。他并未看她，埋首于处理案前文书，语气悠闲：

    “是不是第一次坐这么久的马车？”

    “是。”

    “坐不了多久了，再忍忍。今晚我们宿在驿馆，待明日……”

    萧昱说到这，笔尖一顿，转头问：

    “……可坐过船吗？”

    云桑捧着茶杯，懵懂地摇了摇头。

    “这可有点麻烦了。”

    他话里透着玩笑，笑声沉沉的，云桑觉得很好听。

    她抿嘴，悄悄低下头，热茶隔着瓷杯，从指尖传来温度，是暖的。

    暂顿的笔尖再次挪动，马车恢复安静。云桑小口小口，终于喝完杯子里的茶水，抬头偷瞄几次，只见陛下沉浸于政务，似是忘记了她。

    她将杯子收起，轻手轻脚从榻上溜下来，默默回到她本该呆的位置。

    黄昏时分，车队终于抵达涿州驿。

    身处宫外，太监有诸多不便，因而这次南巡陛下只点了两位宫女随行。下车后，晴枝前来当值，云桑独自一人回了房间休息。

    这一日颠簸得狠，虽则天色尚早，她还是想早些歇了。不料才褪去外衣，馆内杂役突然来敲她的门，说有人在西二门廊下等她。

    天子下榻，驿馆四周必是戒备森严，谁会在这里等她呢？

    云桑狐疑，到底还是重新穿上衣服，提灯来了西二门。

    廊下男子一身素黑披风，隐在夜色里十分低调，见她来，主动褪去宽大风帽，露出面容。

    “季勉哥哥？”云桑震惊，“你怎么会在这？”

    “我师父何院正是这次南巡随行的太医，我假托给他送东西才混进来。”

    他上前一步，提灯昏黄烛光映着面庞，神色分外凝重：

    “时间不多，特来寻你，是有重要的事与你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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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西二门回驿馆侧院，沿路种了不少桂花，眼下其实尚不到时节，但或许因为今秋冷得早，零星已有花开，给青砖小路添上些许香气。

    只是云桑心事重重，无暇欣赏。

    衣袖遮掩下，她手里握着一枚青瓷瓶，瓶中装了季勉特地为她准备可治疗晕船的药丸。

    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瓷瓶，她心跳如鼓。

    紧张，却不是因为这瓶药。

    转过最后一条回廊，前方便是下人居住的侧院。云桑看清院子里站着的人，猛地止住了脚步。

    “回来了？”

    萧昱背着手，对她微微一笑：

    “你白日里身子不适，朕还以为，今晚会早早休息。”

    “陛……陛下。”

    云桑脸色唰一下白了，本就打鼓样儿的心跳愈发声势浩大，几乎有了震耳欲聋的趋势。

    她结结巴巴，搜肠刮肚地解释：“奴婢……肚子饿，方才去厨房吃了些东西。”

    这话倒也不假，因为晕车，晚膳时她仍在犯恶心，基本没吃什么，现下觉得饿是情理之中。

    云桑捏着一把汗，怯怯问：“不知陛下找奴婢有什么差事？”

    “没什么差事，只是来看看你。”

    萧昱站起身，慢慢踱到她面前，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叹气：

    “就这么怕朕？”

    小宫女面露为难，嘴唇嗫嚅着发不出声音，萧昱低头俯视她柔顺的发髻，温和道：

    “李德盛的事情，朕已同你解释过，并非有意为难你。”

    “是，奴婢晓得。”

    柔顺的发髻上嵌了一朵素雅珠花，珠花边还有两粒金黄的米珠。

    “朕往常总以为，自己是个平易近人通情达理的主子，也不曾苛待于下，你这样拘谨，倒叫朕有些恍惚了。”

    “陛下，奴婢绝没有这个意思。”

    发髻随抬头的动作一晃，米珠坠落，原来，是不知哪里沾到的两朵桂花。

    “您待我们极好，奴婢心里都清楚。”云桑并未注意到那不起眼的花朵，满心郑重，“尤其今日……奴婢真的很感谢陛下照拂。”

    入宫许多年，间或也耳闻过不少主子搓磨底下人的手段。而陛下除了那次当众廷杖李总管之外，对太极殿众人称得上十分宽和，便是当差偶有疏漏，大多也轻轻揭过。

    更不用提今日，他甚至分了半张御榻来给她歇息，且愿意替她瞒过车外众人。

    即便她此前从未伺候过任何主子，也明白这绝非等闲恩典。

    “既受了你这样的感谢，朕不妨再多照拂一些。”萧昱眸中含笑，从怀里取出一个青瓷瓶：

    “明日一早上船，接下来水路要走七八天，只怕你会晕得更厉害。这是太医院独门的止晕药，拿着吧。”

    巧得很，此刻，她右手里正攥着一模一样的另一只青瓷瓶。

    云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她努力定住神，伸手接过陛下赏赐，福身谢恩。

    ——只伸了左手。

    这点细微的怪异感，令萧昱不由本能回溯记忆里她惯常的动作。

    无论是上茶、呈递披风、整理书册，但凡与他有接触，为表尊敬，她从来都是双手奉上。

    为什么，今天只用了一只手呢？

    萧昱将目光淡淡投向她右侧衣袖，没有瞧见手，却在视线掠过胸前时，发现了一根系错的衣带。

    他笃定，今天在马车上，她那根衣带是系对了的。

    眸中温和笑意敛去，听到她红着耳朵说感谢时的满心欢愉，一瞬间散了大半。

    “陛下？”

    攥着瓷瓶的少女乖巧站立，一双眼睛雾蒙蒙水汪汪，若细瞧片刻，很容易就能里面看到蹩脚藏起的慌张。

    她在撒谎。

    他视线触及地面刚刚抖落的两点桂花，依稀能闻到她躬身行礼时，衣角带起的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

    从这里去厨房，会经过桂花么？

    将目光错开，他抿了抿绷直的唇线：

    “无事，你早些歇着吧，朕先走了。”

    “是。”

    萧昱面色如冰，一路阔步，回到驿馆安排的房间。不出所料，潜十已等候在屋内。

    他摆手喝止行礼，单刀直入：

    “她今晚去见了谁？”

    潜十支支吾吾，心里不住叫苦：这答案，定会给陛下本就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

    “太医院，季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