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

    麟趾殿的主子,自出生便很得先帝喜爱。宫里老人都说,苏贵妃初入宫时,在嫔妃里头并不起眼,乃是母凭子贵,因着九皇子才能日渐权盛。

    从前这样顺遂的人,如今一朝落魄,殿中许多下人都等着看他笑话,看看这位天之骄子忍到几时会崩溃失态、撒泼怒骂。

    谁承想,从冬天等到夏天,等过了用炭的日子,等过了用冰的日子,潦草饭食对付了半年有余,他们竟是一场笑话都没看上。

    随遇而安的九皇子,给什么吃什么,旧衣裳也穿得安之若素。每天下棋看书逛园子,从不闲着。往常爱看的戏班子瞧不了,他甚至会自己摇着扇子在院里唱,唱得有模有样,还怪好听的。

    少年人,是该这般宠辱不惊吗?

    扫地的老太监看着不远处树荫下神采飞扬哼曲的主子,摇了摇头。

    啧,或许孩子心性,尚未想到自己前路惨淡吧。

    萧旻背对着那老太监,并不知他内心对自己这番评价。他脚下踱着步子,虽无丝竹演奏,却似能听见锵锵鼓点,口中唱得煞有介事:

    “我料定了甲子日东风必降——”手一顿,冲十全使眼色,“剑~来~”

    十全赶紧把手里的柳树枝递过去。

    萧旻很满意,挥着这根早上刚摘的破树枝,凌空翻了两个跟斗,不忘对他唯一的观众耍个帅气亮相。

    “好!”十全捧场地鼓起了掌。

    “南屏山设坛台……看我持法剑把七星台上……”

    院子里没有七星台,萧旻朝南边滑稽地大跳两下,柳枝在手里横转三圈,豁然反身北指:

    “望江北,锁战船……”

    “殿下今日好兴致。”柳叶尽头,一抹巧笑倩影不知何时悄然立于他身后:“臣女倒不想,您还有这番妙艺。”

    萧旻嘴角挽起一抹轻佻:“好久不见,我还以为,姐姐把我忘了。”

    傅如皎将手中食盒放在茶桌上,一边打开一边解释:

    “近日忙于母亲为我准备的相亲,确实不好脱身。”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啊。”萧旻随手丢了那截柳枝,接过十全递来的巾子擦手,话语坦诚得露骨:

    “若叫姐姐寻得了其他靠山,从此安心待嫁,哪里还会愿意继续同我做交易?”

    傅如皎取点心的动作丝毫不受这番质疑影响,轻松反问:

    “大周王朝,还有比太极殿里那位更好的靠山吗?”

    “确实不多。”萧旻咧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今日的果子花样不少,食盒最底层,还放了一盘粉嫩的寿桃。萧旻目光触及最后取出的那盘点心,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忽然僵住。

    “若我没记错,今日该是殿下生辰。”傅如皎将寿桃摆在茶桌正中,冲他莞尔,“虽比不得往年盛况,但毕竟是十五岁生辰,还是该过上一过的。”

    大周不论男女,皆以十五岁为成年。成年后,由家中另择良期,女子行笄礼,男子行冠礼。因而十五岁生辰地位特殊,即便在平民百姓中,多也要大办一番。

    好巧不巧,眼前这位九皇子,偏偏在十五岁,迎来了他人生中最潦草的一个生辰。

    “怎么?殿下可是嫌我多事了?”傅如皎观其神色郁邑,心里悄悄打鼓。

    半晌,才听他幽幽问:“你记得我生辰?”

    记得,怎会不记得呢。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进皇宫。九皇子的生辰宴,遍请满京官眷,那样大的排场,足以让每一个初入京城的人咋舌震撼。

    她坐在宴席最末的最末,她嫡母赔笑与贵人命妇们攀谈,遭人话里话外嘲笑排挤,而殿中那个戴着贡绸虎头帽和金璎珞项圈的娃娃,哪怕随便跑几步,都被众人夸赞不已。

    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如此现实。

    傅如皎敛眉,须臾间藏下心思流转,唇角抿开浅笑,伸手捧起一只寿桃:

    “是我自己下厨做的,殿下尝尝看?”

    / / /

    傅如皎并未在麟趾殿停留太久,送来点心后,很快便离开了。

    ——一同带走的,还有萧旻传去当铺的口信:

    一折好戏,《借东风》。

    十全待人走后,将那些点心果子一一验过,嘴里不满地嘟囔着:

    “这样重要的消息,殿下竟交给那个女人去传……”

    “不然呢?难不成交给梁卓吗?”萧旻指节轻敲桌面,“他是个老狐狸,不堪托付。”

    “可咱们手里毕竟捏着他的把柄……”

    “把柄这东西,张弛需有度。若逼得太紧,他狠下心卖了我们,保不齐还能去六皇兄那里求来一个法外开恩。倒是这傅如皎……”

    萧旻提起嘴角,轻声哂笑,

    “她又听不懂,便是想出卖,如何卖的上价格?”

    十全乐开了花:“是啊,这傻丫头还以为咱们帮她入宫为妃呢。她定是信了殿下蒙她的说辞,料想您正谋划逃出宫保命,碍不着她什么。若她知道……”

    十全的话被萧旻一记无声眼神制止,识趣地闭上了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摇大摆住在皇宫,众人眼皮子底下,安全得很,干嘛要主动跑出去落人口实呢?

    借东风,赤壁烟火红透,烧的是敌营。

    而他,只需坐在屋里等着就好。

    萧旻在树下静坐许久,忽而伸手,拈起盘中离他最近的一只寿桃。

    寿桃捏的很是小巧,顶上的粉色不似寻常红曲,大约还加了玫瑰汁子调色,隐隐有股香气。

    若她知道,她自以为殷勤给六皇兄做子,末了,反被他这般将计就计地愚骗……应当会很生气吧?

    嗯,那样也好。

    她惯会装模作样,一肚子心思藏着掖着,唯有生气时,最生动可爱。

    / / /

    九月初二,天高日晴。御驾启程离京,出直隶,下江南,巡河道,查盐务。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于官道驰进,马蹄后激起一连串高高飞扬的尘土。

    圣驾马车四平八稳,内里铺着厚实的毡毯,柔软隔音。虽是行进之中,却并无太多嘈杂声。车内空间宽敞,置一桌、一榻、一矮几,仍能留出充足的位置,给云桑作为下人服侍一旁。

    她静静垂首跪坐,姿势端直得有些僵硬。

    “不累吗?”马车中央软榻上,男人身着玄色常服,目光从面前书册略微挪开,“宫外不必如此拘谨。此去路长,你这样坚持不了多久的,过来歇会儿吧。”

    “奴婢还好。”云桑紧张抿嘴,血色因用力而褪去,唇上依稀泛着白。

    车中静默片刻,头顶传来一句淡淡发问:

    “你很怕朕?”

    “……陛下天颜,不怒自威……”

    萧昱望向她,眸色深沉。

    眼前女子双手绞紧胸前,身子伏低几乎叩在地上,十足的防备与紧绷。

    他心底浮出一股莫名的恼火,语气微微加重:

    “抬起头来,看着朕。”

    端跪的人,闻言顺从抬头,满眼怯怯,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不止唇色白,连带着面色也青白起来。

    萧昱被这幅神情噎了一下,无名恼火消失得如同来时一样突然。

    “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他捏紧书本,喉咙干痒,只觉自己被包裹进一片白茫茫的蚕茧,想挣出,又怕弄伤弄断那些纤细白丝。

    平生竟不曾打过这样棘手的仗。

    萧昱轻叹一声,丢了书,离开半高的软榻,径直挪到她身侧,屈膝蹲下:

    “朕只是想问,为什么怕朕?”

    不待她开口,他又补上一句:

    “朕要听实话。”

    窗外马蹄声声,规律而整齐。云桑素来不曾出过远门,即便坐在这样平稳的御驾马车上,大半日走下来,依然浑身不适,阵阵头晕。

    此刻,平视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她一时脑子不太够用。

    这不是她熟悉的,与主子相处的距离……

    车内空气似乎随着这避无可避的对视,越发窒闷起来。云桑脸颊发烫,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颤声道:

    “奴婢……有一事想问陛下。”

    “数月前,奴婢曾向李总管求过提前离宫,他当时允了,而后、而后却……百般推脱。”

    她抬头,定定看着他,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极不合宜的质问:

    “陛下,是不是您……是不是……”

    尚来不及把这句质问完整出口,残存的一丝本能警醒,使云桑猛地意识到自己这番言辞是多么逾矩、多么大胆。

    定是刚刚头太晕了,不管怎么提醒自己在御前要打起精神,都抵挡不住那股昏昏欲睡的倦意,还有时不时反上来的恶心。

    云桑狠狠咬了一口嘴唇,逼自己清醒些,矢口解释道:

    “奴婢的意思是……奴婢知罪……奴婢、奴婢不该与李总管私下……”

    也许是情绪起伏刺激,也许是唇上血腥气的引诱,还没等她解释完,胃里积蓄已久的翻山倒海,先一步冲破了桎梏。

    “呕——”

    “小心——”

    云桑紧紧捂住嘴,一时头重脚轻失了平衡,顾不得自己整个人都朝地上倒去。然而有人比她动作快得多,抢先将扑倒的身子揽过来,并及时递上银盂,在她背后轻拍。

    “停车!”

    御驾应声而止,先头的护卫和马夫茫然看着同伴,回头等来自车中主子的下一步吩咐。

    “怎么样?”萧昱扶着她,紧张低问,“不舒服怎么不说?后头车上有太医,朕叫他来瞧瞧?”

    “不……不用了……”

    云桑干呕了几下,胃中不适缓和许多。她轻轻摇头,双手撑着地跪起来,本想挪回属于她下人的位置,不妨腰上一紧,再次被圈入怀中。

    “陛下……”

    萧昱一言不发,面色冷峻,不容置疑地将她抱起,放在了马车正中他刚刚坐着的那方软榻上。

    云桑大骇,挣扎着要坐起来,车外忽然传来侍卫首领迟疑的询问:

    “陛下,您叫我们停车,可是有什么吩咐?”

    萧昱眉心微蹙,抬手想去掀车窗软帘,衣袖却微微一滞。

    “不——”纤细的手指拉住袖角一点,他低头,看见怀中女子蜷跪榻上,眼眶周围透着嫣红,“陛下……不要……”

    不能被外面的人看见……

    云桑拉住那一角衣袖,像大难没顶之际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现在整个人被陛下抱着,躺在陛下的榻上,如果这一幕传扬出去……她就完了。

    她颤颤巍巍地仰望萧昱,眼泪一点一点盈满嫣红眼眶,拉衣袖的手却不敢用力,只是卑微地细声哀求:

    “陛下,奴婢求求您……不要打开帘子……”

    有那么一瞬间,萧昱挣扎了。

    只要掀开这道薄薄的软帘,只要向她承认是他命令李德盛不许放她出宫,只要掏出匕首,在那脆弱的蚕茧上划开一道口子……

    她这辈子,就再也不能离开他。

    云桑紧紧抿着唇,期待又忐忑地注视着那只手,缓缓放下。

    她松了口气,颓坐榻上,眼前再次忽明忽暗起来。

    “躺下。”

    见她仍是犹豫,萧昱扬眉,用手指了指车外,

    “如果你不想外面的人知道,就得听朕的。”

    云桑思忖片刻,识时务地噤了声,两只手重新绞在一起,乖乖躺在榻上望着他,不敢说话。

    萧昱转过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扬起嘴角。

    “去汲些泉水来吧。”隔着车帘,传出男子清朗的吩咐,“朕记得这附近有处山泉,用来煮茶很不错。”

    张涉得令驾马而去,马蹄声很快消失在远处。

    软榻很宽敞,云桑惴惴不安躺在里侧,丝毫不敢乱动。只见陛下吩咐过侍卫之后,便不再瞧她,兀自坐在外侧,就着书桌,开始摆弄桌前一盏小巧的瑞兽香炉。

    香炉在熟练的操作下,很快升起了袅袅轻烟。萧昱静静凝望那白烟散开,忽然开口道:

    “李德盛的事,朕确实插手了。”

    云桑迷迷糊糊,被这话吓得一激灵又醒了过来。

    “朕不知你求了他办事,那日在揽月阁见他收你镯子,以为他老毛病又犯了,跑去欺压下头人,所以敲打了他一下。”

    原本背身坐着的人,说到这里,低低笑了一声,转过头看她:

    “如此说来,还少敲打了一个。你想出宫,私下买通总管,触犯宫规,此事可确凿?”

    云桑脸涨得通红:“奴婢……知罪。”

    “罢了,念你初犯,朕且不予追究。以后若再有身子不适,不必强撑。”

    听上去,陛下似乎心情很好。

    他将香炉往桌边挪了挪,重新拿起方才读的书册,不再多言。

    云桑不敢看他,也不敢翻身,生怕发出什么动静,就这么僵硬地躺着、望着车顶发呆……

    眼睛很快酸涩,倦意再次袭来,没等那个汲水的侍卫返回,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举在手里的书,半晌未曾翻动一页,少时,悄然放下。

    萧昱轻手轻脚取过榻边披风,将身侧无意识缩成一团的瘦小女子全然包住,指腹堪堪停在她耳廓。

    “如今呢,还想走吗?”

    这样的话,在她清醒时,他是不敢问的。

    他望着她熟睡的侧颜,有些说不清的懊恼,不禁抬手在她耳垂上轻轻掐了一下。

    睡梦中的人,竟真的因此微微皱起了眉头。

    萧昱手一抖,下意识看向那盏安神的香炉。

    还好,她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真的醒来。

    他轻舒口气,正准备转身,榻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句含糊咕哝:

    “阿勉哥哥……”

    玄色蟒袍下身躯一僵,搭在榻边的手,缓缓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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