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雨细如丝，水面起了薄雾，入肺厚重阴冷。

    正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萧昱身着中衣，只在外面披了件鸦青色薄裘，缓步走到侍女屋前，敲开房门：

    “去她箱子里，寻件新的衣服，送进去。”

    “是……”

    晴枝揉着眼懵懂应下，很快意识到不对：

    “陛下，您是说……云桑的衣服吗？送、送进哪里？”

    萧昱朝殿内扬了扬下巴：“她一个人在湢室，朕不放心。你进去后便留在里面，好好伺候她沐浴吧。”

    他轻咳一声，微微别过头：

    “朕今日……大约吓到她了，你同她相熟，多安慰安慰她。”

    目送那鸦青身影离去，晴枝瞪大了眼，嘴半天合不上。

    沐浴？衣服？

    是……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天子居所素来讲究，即便在船上，殿内也修有随时可享用热水的完备湢室。晴枝抱着衣服走进来，却并没在那雕龙砌玉的宽阔浴池里寻到云桑身影。

    她环视四周，心头一紧：“云桑？”

    墙角传来一声低低的抽泣，晴枝循声快步走近，这才注意到，紧贴抱柱的地面上，蜷缩着一团瘦瘦小小的身影。

    “你怎么坐在这里啊？冷不冷？”

    不冷才怪，里头衣服破破烂烂，几不蔽体，全靠外面罩着一件玄色蟒袍保暖。男式袍子虽宽大，可这丫头赤着脚，地上又浮着不少积水，衣摆早就打湿了，冻得连嘴唇都是紫的。

    晴枝心疼，忙将人拉进怀里：“你是傻子吗？往前走两步就是热水，怎么在这挨冻？快进去暖和暖和。”

    听到熟悉的声音，原本拼命压抑的抽泣，像是忽然有了宣泄的出口。瘦小的人紧紧抓住一方衣角，埋首温暖怀抱中，眼泪汹涌而落。

    / / /

    萧昱立于船头远眺，目之所及，一片浓到化不开的黑暗。

    他大约有些悔了。

    潜十说，云桑私下曾不止一次地称赞他，是世上最好的主子。

    今夜之后，她再也不会觉得他是最好的主子了。

    她也许会永远留在他身边，但是，他还能再奢求她的心吗？

    若到底结果如此，何苦起初要绕这样大一个圈子。

    他颓丧地呼出一口气，额角隐隐抽痛。

    方才，他本想陪她去沐浴，谁知手指一碰到她，她浑身便不住发抖，任他如何安慰也无济于事。

    大约，怕极了，也厌极了。

    江上无尽的潮湿雾气扑面而来，让人生出窒息的感觉。萧昱展开手掌，掌心正躺着出门前，他在地上捡起来的黄褐色药丸。

    “潜九。”

    屋檐上的暗影应声而落：“卑职在。”

    “找人去查，这个药究竟有什么用。”

    “是。”

    “还有，”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眸色幽暗深沉，“明日待船靠岸，季勉等人，你知道该怎么处理。”

    无月无星，夜黑得浓重，潜九离开后，船头重回寂静。沉默站着的人，一如旁边错落的木头桅杆般僵直，直等到东方天际光影变幻，在成片乌墨中挤出一线苍白。

    天快亮了。

    萧昱动了动僵麻的四肢，缓缓踱回房中。

    一室凌乱已被打扫完毕，打碎的、扯破的，全都不见踪影，就连湢室地面的水迹，也一一涤净擦干。

    昨夜女子凄瑟的呜咽与眼泪，那些一触即溃的纤细柔弱，没能在这个房间留下任何痕迹。

    门外一阵脚步窸窣，是晴枝取了热茶回来，没料到他在屋中，恭敬福身：“参见陛下。”

    “她现下如何？”

    “云……娘子沐浴之后，说想回房。”晴枝小心斟酌着用词，“正殿那时确实不适宜休息，奴婢便叫了下面人进来打扫，之后，伺候娘子回原本的房间睡下了。”

    萧昱鼻间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晴枝将茶放在桌上，忐忑站了一会儿，见陛下似乎没有别的吩咐，正想告退，忽听他沉声道：

    “往后，你不必再来御前当值了。”

    “啊？”

    “好好照顾她，今日起，她就是你主子了。”

    / / /

    船队抵达济州，是第二日午间。

    韩钊怀揣京中密报，赶在靠岸第一时间上船，心急火燎地把信函递给陛下，谁知陛下只是随意翻了翻那信，便撂在了一旁。

    他性子急，担忧脱口而出：“陛下，潜四率人一直暗中监视着九皇子说的那家当铺，他们近来进进出出动静颇大，只怕要趁咱们离京……”

    “朕知道了，”萧昱抬手制止他，淡淡道，“随他们折腾去，没什么要紧的。”

    这……这样啊……

    嗯，陛下说没什么要紧，那就是尚在运筹帷幄之中。

    陛下果然英明神武！

    韩钊面上忧虑散去，想到陛下这般算无遗策，隐隐还涌现出些许骄傲。

    算无遗策的陛下，对暗卫首领带来的密报兴致不高，却忽然想起什么，将目光落在送密报的人身上：

    “朕记得，你是有家室的？”

    “是，卑职成婚八年了。”韩钊不明所以，挠了挠后脑勺，咧嘴憨笑，“还有个五岁的娃娃。”

    “跟夫人感情不错？”

    “还行，我们打小相识，情分自然深厚些，平日纵有磕绊，睡醒一觉便全好了。”

    萧昱抿了抿嘴，声音透着几许不甚明显的心虚：

    “若是……你做了什么错事，比较严重的那种，惹她十分生气，应当如何向她道歉？”

    “什么？”韩钊愣了。

    “咳咳——”陛下举起茶杯挡住半张脸，眼神无处可落，只好忽然对杯子里的茶叶生起浓厚兴趣，“朕随便问问，闲话家常而已。”

    韩钊素来憨直，听到这话，不疑有他，当真掏心掏肺地分享起了经验：

    “同娘子道歉这桩事，不仅要诚恳，还要及时。拖得越久，娘子越生气。哦对，最好买个礼物，选她平时很喜欢又舍不得买的那种。拿人手短嘛，若礼物选得好，赔罪直接便成功了一大半……”

    心思单纯的韩首领，说起道歉门路如数家珍，想来与夫人多年青梅情分，赔不是的经验相当丰富。

    萧昱一边在心里悄悄记着，一边匀出半缕神智提醒自己：

    韩钊这般性子，真是半点不适合做暗卫，须再往南边发几封加急信，让谢铭安那厮尽快回来。

    / / /

    对于韩钊传授的经验，萧昱才执行第一步挑礼物，便遇到了困难。

    他没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也全然不了解女孩家心思，根本不知道云桑喜欢什么。

    若说十四年前，她的心愿，当是去天香楼，敞开肚皮大吃一顿，尝尝御厨口中那些绝妙的好菜。

    皇宫里十四年光阴，足够把一个活泼伶俐的小丫头，搓磨成逆来顺受、卑躬屈膝的模样。

    曾经灿烂笑着对他说“越是被旁人轻贱，越要多爱自己来补上”的人，昨夜流了那样多泪。痛极时，却宁愿咬着唇，用指甲掐破自己手心，也不肯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哪里有好好爱自己？

    而他那般禽兽行径，又算什么爱她？

    无力的懊丧瞬间将人席卷，心忽然疼得一阵麻痹。萧昱再也坐不住，起身朝侍女房间奔去。

    道歉要及时，哪怕算是救赎昨夜那个混账的自己。若能求得一点原谅，他或许就可以卑劣地为自己开脱。

    他会赎罪，他会好好待她。从前是自身难保，不愿夺嫡风波牵连于她，今后，他会百倍千倍地补偿回来。

    手尚悬在门扉前未来得及敲下，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怎么了？”萧昱望见晴枝一脸惴惴，不由越过她朝屋中看去，“出什么事了？”

    晴枝不曾料到会在门口撞见陛下，回话直结巴：

    “娘子……娘子起了高热，病得厉害，奴婢想请个郎中来给她瞧瞧……”

    “高热？”

    萧昱面色一凛，疾步跨入屋中：

    “传何钦！”

    太医院院正何钦，素日只负责陛下一人脉案，南巡时由圣上钦点随行，乃是人精中的人精。

    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坐在床边的陛下，又反复确认指间女子脉象，心里大概有了谱，询问晴枝道：

    “敢问这位……娘子，是何时开始发热的？”

    “昨夜睡下时还是好好的，今早我来送早膳，娘子醒了一小会儿，只说头晕，吃不下，我那时摸着她额头便有些热……”

    萧昱闻言拧眉，打断道：“为何那时不来报？”

    “娘子说，只是在湢室时着了凉，再睡会儿就好了，叫我莫声张。”晴枝声音带了哭腔，“可、可眼看该用午膳了，娘子还在睡。我来叫她时才发现，她身上竟烫成这样，人烧得直说胡话，无论如何都叫不醒了。”

    何钦收回脉枕，俯身向陛下回禀：

    “娘子确是因着凉而染了风寒，又兼之……惊惧过度，损阴伤脾，气血失和，故病势大汹……”

    他瞥见萧昱脸色骤沉，连忙补充解释：“陛下不必忧心，臣现在去为娘子开药。只是普通风寒，好生休养，几日便可痊愈。”

    萧昱环握住为了诊脉而探至床沿的纤细手腕，在掌心轻轻摩挲，能感受到她的皮肤正透出不寻常的热度。

    他垂眸望向女子潮红的脸颊，将她的手塞回被中，低声叹了口气。

    / / /

    云桑在睡梦中冷得紧。

    四处都在漏风，风不仅钻进被子，还钻进她的衣领、袖口、裤管，钻进每一处关节，刺着她的骨缝、捶着她筋脉、敲着她的腿脚，寒意无处可躲。

    她紧紧抱着肩膀蜷缩成一团，牙齿不住打战。

    是又被罚跪了吧？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睡前听娘亲搂着念叨几句宝贝话，便真当自己是个人，能在这金瓦红墙的地方，抬头挺胸地活着。

    嬷嬷瞌睡，煮坏了贵人的甜汤，顺手推给十来岁的丫头片子顶罪，她竟没有乖乖应下，偏胆敢去争执什么对错。这下可好，平白多遭了管事两个巴掌，还得跪在院子里，叫众人都看看躲懒耍滑的下场。

    是了，是这季节没错。

    秋老虎一向骇人，地面仍有高温的余威，但日近西山时的风凉，打在人身上是冰冷的。

    冷冷热热，饥渴交迫，日头下跪出一身大汗，又一点点被凉风吹干，浑身关节造反一样酸痛。

    跪了几个时辰，不记得了。没有饭，没有水。

    地面白花花的，那盏精心炖煮的燕窝银耳汤就打翻在她眼前，最大的一块碎瓷片里头，还留着一口莹白的汤。

    她艰难地往前爬了一步，想去够那片盛着汤的碎碗。

    “痛……”

    掌心被摁在地面，一只鞋踏在上头轻碾，陷害她的老嬷嬷，撩起一双吊梢眼，尖声嘲讽着：

    “你是什么身份，也敢碰贵人娘娘的燕窝？瞧着还是罚得不够，认不清自己德性！”

    “不是我……不是我……”

    云桑什么都看不清，不知是饿了太久，还是被眼泪糊住了视线。喉咙像着了火一样难受，声音唔噜在嗓子眼，连声求冤也送不出去。

    “什么？”有人凑近了她，在认真听她说话，“你说什么？”

    不，不求冤了，也不争辩了。她不想再跪了，手好痛，膝盖也好痛，浑身都痛。

    她努力吞着唾沫，如吞刀片般艰难，只想让自己认错的口齿能清晰些：

    “嬷嬷……我错了……”

    “云桑，醒醒。”语气和缓低沉，当是嬷嬷听到了她的告饶。

    “求求您……”她哭着，断断续续，几乎要用尽全部力气，“……赏我……一口水喝……”

    萧昱附耳在她唇边听了许久，终于分辨出这句话，连忙回身吩咐：

    “倒水！”

    温热的水一触到嘴巴，她便像濒临干涸的鱼般凑了上去，大口吞咽。萧昱担心她呛水，握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仅留下一丝细泉缓慢送入口中，她却被这动作惊到，紧紧抓着茶杯，不管不顾地往嘴里灌。

    他不愿与她在这杯子上角力，只好松了劲儿，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

    “慢些……不够还有，你慢些喝……”

    一杯水，喝了一半，洒了一半。被褥本就浸了不少汗，摸上去满是潮意。

    萧昱叫晴枝取了新的床褥过来换，他则将人暂时抱至外间暖榻，用厚氅里里外外裹住，圈进怀中稍歇。

    待伸手去探她额头，不由生出一股怒气：

    “何钦！”

    一直候在外间的何太医赶紧跪下。

    “不是说只是普通风寒吗！药也喝了，汗也发了，一整天下来，为何还是这么烫！”

    何太医一肚子苦说不出：

    “陛下……风寒初发期，高热反复是正常的……”

    “奴婢知错了……”

    听到这声带着怒意的质问，怀中女子的反应，比堂下跪着的太医激烈许多。她猛地打了个寒战，两只手虚空抓着什么，抽噎纤细微弱，哑着嗓子不住告罪：

    “知错了……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不……朕不是吼你……”

    萧昱听得揪心，一时无措，怔了怔才想起擦去她脸上不断滑落的眼泪。

    半空中瑟缩颤抖的手重新被温暖裘氅圈住，厚实胸膛贴在她脸颊，掩下那些诚惶诚恐的呜咽，安抚极尽温柔：

    “不是你的错，别怕……是朕不好，都是朕不好……对不起，吓到你了……”

    何太医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知晓暖榻上的人一时半会儿注意不到他，讪讪朝门口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