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纹

    御船到达前夜,季勉辗转反侧难眠,甫一天亮,便打点好一切,带着亲随早早赶来济州码头等候。

    从日头高悬,等到金乌西坠,远远瞧着船队靠岸、整备、检查、装运……最后起锚离去。

    没有人下船求医。

    季勉紧攥着拳,额侧生出涔涔细汗,焦灼而惶恐。

    是云桑妹妹没敢行动,还是……不慎被揭穿了?

    不,怎么会被揭穿呢,不会的……顶多是,皇恩浩荡,特许随行御医破例为她诊治,故没叫她下船来,那、那也没什么……

    龟息丸药效只有十二个时辰,师父乃医中圣手,必不会胡乱开药,熬过这十二个时辰,便无事了。

    南巡之路还长,大不了,他再去想别的法子救她。

    季勉细细想定,略松口气,转身招呼带来的亲信:“走吧,咱们先回去。”

    “季大人请留步。”

    五六个蒙面黑衣人,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将去路全然堵住。为首之人长臂横举,声音硬冷:

    “奉陛下之命,请季大人与我们一同回京,即刻启程。”

    “陛下?”季勉心上打了个突,强撑着镇静反问,“敢问大人是哪路麾下?季某……又犯了何事?”

    剑眉下扫来一抹淡淡的打量,那人回手,自袖口取出枚巴掌大、通体乌墨的令牌。

    上好恒山黑玉所制,四周镌有流云夔纹,正中刻一端方的“九”字,牌子上头,还系着一条猩红的绳络。

    红与黑,在昏黄天光下,散发出令人胆寒的凶意。

    “红络黑玉夔纹……”季勉后退半步,如坠冰窟,“……潜龙卫。”

    潜九挑眉,略显意外:“季大人好见识,不愧是何院正得意弟子。既如此,大人犯了何事,自己心里也该有数了。”

    他收好令牌,举手示意身后:“将人捆了,带走。”

    同行暗卫应声上前,业务熟练,几下便把人绑好,顺手敲晕了旁边两个碍事的季府随从。

    即将被推走那一刻,季勉终于回过神,双膝遽然跪地:“大人!”

    潜九脚步暂停,转身望向他。

    他开口,声涩艰难:“我妹妹云桑……现下如何了?”

    没有等到答案,季勉心头一片寒凉,俯首叩地,面白如纸,颤抖道:

    “罪臣胆大包天,但这一切皆由我一人谋划,我妹妹是无辜的!求、求大人……不,求陛下,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潜九静静瞧他,末了,轻叹道:

    “我只奉劝大人一句,不该惦记的人,还是早些绝了念头的好。”

    / / /

    云桑初醒来时,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入目一片乌金色罗帐,帐面绣满低调繁复的如意寿纹。身上盖着的贡绸丝衾柔软贴肤,隐隐散发出龙涎与沉水木混合的暗香。

    熟悉的暗香味道,在那个仿佛永无尽头的噩梦里,一刻也不曾放过她。

    她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娘子醒了?”听到动静,罗帐很快被人撑起一角,晴枝探头进来,满脸喜色,“娘子终于醒了!”

    她动作麻利,将云桑掀开的被子盖回,又从床边取了裘衣,给坐着的人背后亦仔细裹住:“才退了烧,可别再冻着了。娘子饿不饿?想吃什么?膳房一直备着饭菜,就等娘子醒来用呢。”

    云桑被一连串的“娘子”弄得晕头转向,怔了半晌,哑着嗓子问:

    “晴枝……你,是在叫我么?”

    “是呀。”晴枝握着她的手,笑吟吟道,“陛下说了,南巡诸多不便,待回宫后,会叫内务府给娘子封号,一应事宜皆不需娘子担心。”她抿嘴,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心中欢喜,“昨日你生病,陛下亲自将你抱来他寝殿,又特召了何院正来瞧。夜里你高热反复,他更是守了你一整夜。云桑,陛下如此看重你,往后的日子,可是福气无量啊。”

    大病一场,围在鸦青裘衣里的女子显得分外纤弱,闻言只是轻轻扯动嘴角,笑意勉强:

    “陛下,现在在哪里?”

    “在前殿议事。”晴枝递来一杯温水,给她润嗓,“今早宿州官员提前乘船过来迎接,陛下在听他们禀报地方事务,应该马上就结束了。”

    云桑接过杯子,浅浅啜了一口。唇上有干裂的细伤,沾水一阵刺痛。

    晴枝伸手,帮她挽起耳畔几乎垂进杯子的几缕头发,关切问道:

    “要不要吃点东西?你自昨天早膳就没吃,烧了这一日多,合该饿了才是。”

    “不了,我没胃口,吃不下。”云桑缓缓摇头,将只喝了一口的水杯递还与她,“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罗帐掀起又放下,晴枝退出来,一转身,萧昱正推开内室与外殿的隔门。

    “她醒了?”

    她福身,如实回道:“是,喝了些水,又睡下了。”

    萧昱皱起眉头:“只喝了水?没用些饭食么?”

    “没有,娘子说没胃口。”

    不吃东西,病怎么能好呢?

    他对晴枝挥手:“你到膳房,盛些肉糜粥,再取两碟清淡的小菜过来。朕进去瞧瞧她。”

    一进一出,几句话功夫,装睡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不等陛下拉开乌金罗帐,云桑已撑着胳膊坐起。

    “你在病中,不必行礼。”萧昱将欲下床的人按回被子,手掌顺势扣在她后脑,用自己的额头贴上去,动作自然熟稔。

    云桑一僵。

    “嗯,是退烧了。”萧昱对她额前温度很满意,“不过,退烧了也不可大意。何钦说你气血失和,还须好好将养才是。”

    她垂了头,细声像蚊子呢呐:“奴婢……谢陛下关怀。”

    “往后,莫要再称自己为奴婢了。”

    萧昱本就对这称呼不满已久,昨夜搂着高烧的人,听她一声声胡话皆是瑟缩告罪,心中更添郁结。

    云桑咬唇,眼眶微红,那两个字在嘴里打转,却说不出口,好似这称呼一落地,事情便是板上钉钉,再没了转圜的余地。

    “妾……妾身……”

    “就用‘我’吧。”萧昱打断她。他对那个称呼,亦没多少好感,“以后,你在朕面前,可以自称‘我’。”

    “这……可是这不……”

    “不合规矩。”他帮她接上后半句,嘴角含笑:

    “朕许你不合规矩。”

    粥和小菜很快被呈了上来,晴枝拉开罗帐,日光明晃晃洒进。绵延多日的阴雨,今早悄悄停了,窗外露出一角难得的碧空。

    萧昱端过粥碗,舀起一勺,在嘴边来回轻吹。

    “陛下……”原本倚靠软枕的病人,见到他这动作,受惊坐直,主动伸出双手,“奴……我……我自己来就行。”

    吹凉的动作没有受到一丝打扰,他就像没听见她的话,唇在勺沿微碰,确认过温度后,无视她伸出来的手,直接将粥送到了人嘴边:

    “不烫了。”

    云桑喏喏缩回手,小心翼翼抿入这勺粥,在嘴里缓慢咀嚼,食不知味。

    一勺,又一勺。

    他喂得新鲜,她吃得惶恐。

    半碗粥下肚,萧昱放下了勺子:“你空腹许久,一次用太多只怕不易克化,待会儿饿了再传膳吧。”

    有畏惧他生气便强吃花生酥的先例在,他若一直喂,她想必撑得难受也会勉强自己吃下去。

    云桑如释重负,漱过口,重新躺回枕上。

    饭用完了,陛下事务繁忙,也该走了。

    她阖上眼,静静等待床边的人离开。

    罗帐落下,床帏内光线再次昏暗,该走的人,却没走。

    不但没走,似乎还紧挨着她躺了下来。

    手臂落在她肩侧,衣袖带起比被衾更为浓郁的沉水香,令她再次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怎么了?被子不够暖么?”萧昱察觉到被下身躯的颤抖,连忙去探她前额,“是不是又烧起来了?”

    温度并不高。

    他支起身,仔细端详她:

    “云桑,你哪里不舒服?”

    她睁开眼,一双杏眸如同浸了水,湿润沾上轻睫,却只是怯怯摇头,唇瓣颤抖着说不出话。

    萧昱呼吸一滞。

    他见过她这幅神情,就在两天前,就在,这片床帏里。

    近在咫尺的距离,恐惧无处遁形。

    “朕……只是想看你睡熟,并不是、并不是要……”他说不下去,亦无颜与她对视,堪堪错开目光。

    垂落的床帏隔绝内外,那些逃避不了的事实,那些无形烙印的伤痕,压得人喘不过气。

    狂风骤雨的夜晚太黑暗,又岂是一角轻飘飘的晴空可以揭过。

    他开口,为自己苍白无力地辩解:

    “朕那晚,喝醉了……朕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你……”

    臂弯里的人再次颤抖,眼泪如同失禁,止也止不住。纤细的手指紧紧抓在被边,指尖褪去血色,泛起青白。

    “朕同你道歉……都是朕的错……”萧昱为她拭泪,心乱如麻,“别怕……你别怕朕……朕保证,以后都不会了……好不好?朕保证……”

    云桑不敢哭,拼命咬着唇瓣不让喉咙出声,任他拥着、抚着,身子却不受她控制,一直不停发抖。

    安慰许久无果,萧昱终于意识到,自己留在这里,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

    他喟然轻叹,坐起身,为她掖了掖被角:

    “你好好休息。朕,晚点再来看你。”

    云桑听见脚步远去,将大半张脸都藏进被中,紧攥着衣领,落泪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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