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险

    月圆如盘,皎洁高悬,夜深。

    泾水段河道曲折复杂,水势湍急,并不适宜夜行,故船队一如前几日,入夜后便下了锚暂泊,待天明再重新启程。

    御船的主人,大周天子萧昱,亦一如前几日,批完手中最后一个折子,屏退侍人,独自熄了灯,合衣卧于前殿的软榻之上。

    这里是接见外臣的正殿,一应装潢比制皇宫大朝承天殿,奢华高贵,极尽繁复,即便殿内火烛已十灭其九,边角残余的几点萤火,仍会在头顶数不清的珠石上映出星星亮斑。

    扰人入梦。

    幸而,萧昱也并不很想入梦。

    他为了躲避后殿中那双湿漉漉的楚楚杏眼,接连几日没有回房休息,然而那双眼,却不肯就此放过他。

    即便他已经躲来这里,依然要夜夜走进他的梦,在梦中含着泪,对他殷殷苦求:

    「恳请陛下,不要给奴婢名分……」

    「奴婢……想求一个出宫的恩典……」

    萧昱在黑暗中蹙眉,戴着白玉扳指的拇指,颓然压上持续胀痛的太阳穴。

    门是在这时发出的响动,轻微、细弱,却足够引起习武多年之人的瞬间警觉。

    来了?

    算一算,也是该来了。

    萧昱嘴角勾起无声的冷笑:倒是蠢了些,灯灭不过半盏茶,任谁也该猜到,他此时还未睡熟。

    进屋的人动作很轻,小心翼翼,走走停停,似在犹豫。

    不,不对。

    听呼吸吐纳,分明是没有练过功夫的平常人,而且,是个女人。

    按在腰间软剑上的手一僵,萧昱忽然意识到,刚刚发出响动的,不是从船外进殿的大门,而是通往内殿的后门。

    是她……

    在他思绪停滞的几息间,来人仿佛终于下定最后决心,大步上前,缓缓跪坐在他歇息的榻边。

    裙袂随步微动,带起一袭从前她身上不会有的甜腻香气,令榻上仍在佯睡的人,困惑不解。

    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陛……陛下……”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窘促着轻声低语,“请您……去内殿歇息吧。”

    一室静默。

    云桑咬唇,鼓起勇气,颤颤伸手,握住搭在蟒袍前襟那只干燥宽大的手掌。

    再开口时,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

    “奴婢知道,您没睡。”

    萧昱动了动被她握住的指节,没有睁眼:“朕若去内殿,免不了,又会与你同床共枕。”

    心中那股郁气铺天盖地,全然压不住,化作口中酸涩的讥问:

    “怎的,如今不怕朕了?”

    身前女子被问得噤了声,呼吸时轻时重,暴露出她挣扎的心绪,而萧昱生平头一次,恼恨自己这过人的耳力。

    使他的心,也不得不随着她错乱的呼吸,起起伏伏。

    他加了几分力道,甩开握着自己的那双纤手,阖眼将身子转向内侧,口吻冷硬:

    “回去吧。”

    铜漏滴答,凉凉夜风穿堂而过。云桑跪坐半晌,心头一片寒意。

    陛下果然是生气了。

    她说错了话,提错了事,求错了恩典。

    仗着陛下三分和善,便忘了自己的身份。

    见不到陛下的这几日,她无时无刻不在惶恐焦虑,再顾不上惦记什么出宫、自由,睁眼闭眼,皆是永巷不见天日的森然高墙。

    疯魔的,麻木的,即便垂死仍在凄厉惨叫的一张张面孔……令人胆寒生栗。

    日子与她们而言,成了磋磨碾轧的刑具,一天一天,拆皮入骨,支离破碎,直到死去。

    年少的她,只跟着嬷嬷去永巷送过一次饭。

    只一次,便牢牢长了教训,再不敢顶嘴出头。

    比困在皇宫更惨的,是困在永巷。

    比粗使奴婢更惨的,是被主子厌弃的奴婢。

    而现在,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天下权力最大的那位主子,因她不知深浅进退的胡言乱语,已经生气了。

    惶恐很快延伸出自责,她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自己:瞧瞧,主子一点点和善,便会得意忘形,被纵得不知天高地厚,想是教训记得还不够,合该好好清醒清醒。

    陛下喜欢她什么样,她就该变成什么样。

    她本就是个奴婢,既然从前那般艰难日子都忍得,往后……自然也忍得。

    云桑颤抖着,挪动冰凉指尖,再次握住榻上戴着白玉扳指的那只手。

    只是,这一次,却是牵引着,讨好一般,贴在了自己胸口。

    “奴婢知错了……求陛下、求陛下……别生奴婢的气了……”

    罗裳柔软轻薄,来时着意系得松散,粗粝的指腹被人引着,拨开一层交领,又一层里衣,最后……

    萧昱仿佛被烫到,猛地缩手起身,睁开双眼:

    “你干什么!”

    借着屋顶闪烁的星星萤火,他头一次,看清了她今夜的装束。

    嫣红的裙摆铺陈地面,八宝璎珞坠在方才被他弄松脱的领口,发髻虽束得简单,但最显眼处,赫然插着他送的那枚桃花玉簪。

    脸上敷了粉,描了妆,口脂殷红,皆是他从前赏赐于她的东西。

    她被他缩手的动作一推,此刻半伏在榻边,杏眸分明氤了泪,却还是小心翼翼跪行上前,颤巍巍抬起那张刻意妆点过的脸,努力展示对他的逢迎。

    萧昱哽住,嘴张了又张,方想起重复一遍问话,只是语气,已与刚才大相径庭:

    “你……干什么……”

    “奴婢前日……鬼迷心窍,说了昏话,惹陛下不快……”

    鼻腔隐隐有热流淌过,云桑用力吸了吸,迫使嘴角扯开一抹笑容,拿出来之前早就心中默念许多次的腹稿:

    “……能留在宫里伺候陛下,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分,还请陛下……莫要将那胡话当真。”

    没有等来回答,沉默坐着的男人,在她的仰视中,宛如一座山石。屋顶的萤火与窗外的月光都不肯予她一丝厚待,陛下的脸全部隐在黑暗里,再怎么努力睁大眼睛,都瞧不见他脸上分毫神情。

    她跪在沉默的黑暗里,逐渐心焦。

    是,还不够吗?

    云桑轻颤着阖眼,让羽睫藏住那些不该有的羞耻泪光,双手解开腰间系带,主动褪下一身嫣红:

    “陛下……不愿回内殿,奴婢、奴婢也可以……在这里伺候您……”

    秋日的夜风里,有绵软却深远的冷。云桑抱着裸露的胳膊,在一片死寂中,只听到鼓膜回荡着属于她一个人的惴惴心跳。

    “求陛下……垂怜……”

    就在她遭不住这绵绵寒意,身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的同时,蚕丝薄衾兜头而下。她被人扛起,粗暴地扔在了软榻上,紧接着,压上来一副叫人窒闷的重量。

    云桑畏怯睁眼,一时怀疑自己看错。

    陛下灰暗的眸子里,是气急败坏的绝望。

    “求朕垂怜?”

    他粗重的呼吸落在她肩头,和口中尖锐的质问一样灼热逼人:“如何垂怜?”

    “是这样吗?”

    薄薄两片唇瓣贴着肌肤游走,激起女子本能的战栗。

    “还是这样?”

    掐在腰间的手加重了力道,指节生有粗茧,拇指上,另套了冰凉硌人的白玉扳指。

    “亦或是……”扳指挑开裙门,冰凉一路盘桓,近在咫尺的人,瞳孔渐渐染上疯狂,“……这样。”

    “不!”

    她猛地合腿,大脑一片空白,强烈的拒绝不经控制已脱口而出,

    “不……不要……”

    连日来所有心理建设,被如此轻易地冲垮。

    云桑张皇失措,为奴的规训令她不敢用力挣扎,可身体的颤抖亦无法说服自己接受,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坠下,只能泣不成声着,用轻细的嗓音哀求:

    “不要……不要……求求您……不要……”

    萧昱停下动作,凝望眼前泪痕交错的一张脸,痛彻心骨。

    你求我垂怜,可是云桑啊,你何时垂怜过我?

    你这样惶恐地作践自己,又何尝不是上苍,对我满心自以为是的嘲笑?

    承认吧萧昱,你输了,一败涂地。

    强迫她留下,从今往后,你会是她的天,她的君,她的依仗和敬畏,唯独,不会是她的夫。

    不会是,她的心上人。

    滑下肩膀的衣衫被重新拢好。薄衾展开,掩住颤抖破碎的畏惧。

    戴着白玉扳指的手,从袖间取出一方软帕,一点一点,拭去她脸上与泪晕成一团的残妆。

    萧昱沉默站起,双眼幽深无底,仿佛方才里面盛着的那些疯狂与绝望,其实从不曾存在过。

    “回内殿去睡吧。”

    他背向她,声音沧桑落寞,终是束手投降:

    “你所求之事,朕……允了。”

    / / /

    一夜思绪纷乱,云桑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真的睡着。

    昨晚,陛下将她抱回内殿,而后同她一起躺了下来——只是躺着,连外衣也没有脱。

    龙榻宽大,两人中间足能再躺下一个人,全然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可她仍旧精神紧绷,一时想到陛下刚刚似乎允了她出宫,一时怀疑是自己幻听,一时觉得她该伺候陛下宽衣,一时又害怕陛下再有所动作……

    这样闭着眼睛躺了许久,脑袋里乱糟糟一团,竟是睡意全无。

    朦胧中,身侧一阵窸窣,熟悉的龙涎香气凑近。

    云桑僵直躺着,一动不敢动。

    精壮的胳膊落在她腰间,沉甸甸的。贴近耳畔的呼吸,一声,一声,节奏悠长缓慢。

    渐渐地,她有些犯困。

    不知又过去多久,暗夜里忽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是谁教得你这样,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什么都不敢说,只会一味地委屈自己……”

    他指腹落在她腮边,轻声呢喃:

    “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粗使奴婢,自有底层互相倾轧,御膳房、永巷、浣衣局、织造司……远离天潢贵胄,至多是不那么容易掉脑袋,但红墙里的残酷争斗,怎会因为在权力边缘便放弃吃人。

    床内望去,视野是一片无尽的虚空黑暗。萧昱盯得酸涩,垂眸在女子额前落下一记轻吻:

    “这样的皇宫,难怪,你不愿意留下。”

    “走吧,朕放你走。”

    “去过你喜欢的日子,以后,你要学得厉害一点,凶一点。在宫外,在朕看不见、护不了的地方,莫要再被欺负了。”

    云桑最后的模糊印象,便是耳畔几句似有似无的私语,没听清说了什么,只觉得在这样的低诉中入睡,叫人很是安心。

    再然后,她被一室激烈的打斗声惊醒。

    睁眼有好一阵,她人是懵的,完全无法把眼前的景象与平日所见整齐精致的内殿联系在一起。

    桌椅四散倾倒,红木衣架被拦腰砍断跌在地上,满屋黑衣人足有四十余众,却不知他们穿得这样相似,竟也能分开敌我,一拨刺杀,一拨防卫,在这殿中缠斗得不可开交。

    “拿着,去镜子后面藏好,千万别出来。”

    黑暗的床帏里,男子塞给她一把匕首,继而将她推向床边那一人高的铜镜。云桑手脚并用,连走带爬缩进铜镜与墙面之间的一方空处,攥着匕首瑟瑟发抖。

    有人刺驾……

    御林军呢?船上侍卫呢?他们现下不是在河中心么?这些黑衣人是怎么进来的?另外一拨抵挡的黑衣人又是谁?

    不知道属于哪一拨的一人被重创飞起,狠狠撞上她藏身的镜子,吓得她失声尖叫。

    黑衣人浑身是伤,就这样软倒在镜下没了动静,摔过来时身上似乎还掉出了什么东西。很快,有鲜血沿着地面淌过来,云桑脚下一片滑腻,满鼻都是血腥气。

    她壮着胆子,用匕首刀鞘,将他向外推了推。

    死沉,完全推不动,倒是那块掉出来的令牌,原本埋在他身下,此刻露了出来。

    是一块黑色的玉牌,上面纹路似龙似蛇,看起来很贵重。

    难道,这就是晴枝提过的,陛下的潜龙卫吗?

    云桑小心从镜后探出一点头。

    借着月光,在满屋黑影里寻到陛下身迹十分容易。他高擎着剑,砍人犹如御膳房的大师傅劈瓜砍菜般果决,一身蟒袍已染了斑斑血迹。

    她重新将头缩回去,抚着狂跳的心,哆哆嗦嗦安慰自己:

    陛下吉人天相……虽然她分不清,现在到底哪边占优势,但看陛下这样神武……这场刺杀肯定成功不了……对,成不了……

    云桑的推测,约莫算得上蒙对七八分。萧昱加入战局后,原就没从潜龙卫手上讨到什么好处的刺客,败势愈发明显。

    若不是,她方才害怕时那声下意识的尖叫,给自己、也给这场围剿,招来了新的变数。

    退败屋角的一名刺客,循声出手,一把将她揪出铜镜的庇护,利刃眨眼便搁在了她颈侧。

    萧昱与敌方对招动作一滞,目眦欲裂:“放开她!”

    “陛下可真是怜香惜玉啊。我等自不欲与一个婢子为难,此番前来的目标是谁,您很清楚。”

    挟持云桑的刺客且说且退,很快走上殿外那片观景连廊,其余尚有战力的同伴,见情势有变,亦快步向他靠近。

    云桑骇得手脚发软,一时却是连眼泪也流不出。

    她是不是,要死了?

    “把人放了,朕可允你们全身而退。”

    萧昱提剑沉着跟上,不动声色拉近与刺客的距离:

    “你们潜来时的舢板已被朕命人清除干净,此刻即便跳下也无从接应。河水湍急,与其九死一生,不如与朕坐下来,谈谈条件。”

    “原是陛下早有防备,怪不得上船一行如此顺利,这是叫咱们自投罗网来了。”

    那刺客阴笑两声,忽然朝地啐了一口,猛地压紧手中刀柄:

    “站在那别动!竖子夺权,大逆不道!谁要与你这乱臣贼子谈条件,你配吗!”

    刀锋在云桑颈上顷刻划出一线血珠,萧昱急忙停步,五内如焚:“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你死!”那刺客恨得几乎眼眶滴血,“我想你到地下,去给先皇叩头请罪,说一说你是如何狼子野心,狼心狗肺……唔——”

    咬牙切齿的唾骂被一阵剧痛打断,刺客低头,不敢相信刀下这个娇弱女子,竟有这样大的力气,将整个匕首没入他腹中。

    “你……找死……”

    云桑用尽平生气力将人猛推开,霎时耳畔响起袖箭破空之声。她本能蹲下,头顶鲜血四溅,再抬头去看,那挟持她的刺客已箭穿咽喉,再不能言。

    而射箭之人,一身蟒袍染血,满目戾气,正持三尺青锋,对挡在他们之间的最后几人进行砍杀。

    陛下……好像天神啊……

    心动的恍惚只维持了一瞬,颈背处忽然传来一股难以招架的大力推搡,使云桑禁不住翻过栏杆,一头朝河下栽去。

    坠空须臾,她欲哭无泪。

    那可是一箭穿喉啊!怎的这人还能有力气,非要拉她做这个黄泉路上的垫背呢。

    入水巨大冲击,呛意从四面八方将人淹没,她在湍急的河流里下沉,甚至没机会再回望一眼御船灯火通明的模样。

    佛祖保佑,下辈子投胎,再别让她来皇宫了。

    浑厚的河水隔绝了外界嘈杂,只有低沉噪声缭绕鼓膜。云桑累极,疲惫阖上双眼,等待生命尽头,最后一点意识的剥离。

    依稀间,似有什么东西入水,打破了这汩汩水音,发出一声巨响。

    一双覆着薄茧的粗粝手掌,穿过冰冷河水,紧紧握在了她的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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