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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江城梅家  第六节

    姑射山在江城西一百余里,二人打马扬鞭拂晓时分已赶到山下小镇,远远望去,山周云雾缭绕,山前一道大江,朦朦胧胧好似仙境。二人打了个尖,又向西南方行了十几里。日已东升,雾气散去很多,一座山峰耸立前方。山体瘦削狭长,通身洁白,山上无甚树木,似一把利刃直插入天。

    二人弃马登舟,弃舟登岸。据撑舟老者言此山并无树木果品,因此极少有人来此,山上根本没有路。薛牧云抬眼望去,山高不见顶,山体陡峭难以攀登。他有些担心梅以朗,哪知他竟一拉藤条抢先攀上。薛牧云知道这少年敏感自尊,便默默跟在他身后。但梅以朗踏出的每一步,他都瞧在眼里,生怕他有闪失。

    好在梅以朗走得很稳,二人很顺利到达山顶。

    山顶如同被削去一块的石笋,左侧是一丈见方的平台,右侧是笔直向上的山尖,虽只有七八丈高,但近乎比直,山石反射阳光,白茫茫一片。

    二人将手搭在眉上向上望去,左看右看,并未发现任何草木。

    梅家是多事之春,梅以朗忍耐良久,此刻终于绷不住,以手擂石,“什么绾兰,都是骗子!”

    薛牧云将他揽住,“别急,我们等光线弱一些再找找看。”

    二人等待一个时辰,日头渐渐偏南,再度找寻。别说绾兰,就是一根杂草也无。

    薛牧云叹了口气,“既如此,我们只有先回去再想办法。”

    梅以朗沮丧地跟着薛牧云下山。他刚握到藤条,“吧嗒”一滴水落在他手上,他盯着那滴水,叫道:“薛阁主。”他小心翼翼将手举至薛牧云近前,示意他看。他的动作很轻很轻,生怕稍有不慎,它就流到地上,消失不见。

    薛牧云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俯身在梅以朗手上嗅了嗅,又仰头望了望天。天空澄澈清明,既无云也无飞鸟,这滴水又从何而来?

    二人又绕着山峰看了几次,并无异常。

    二人索性原地等待,连呼吸都竭力屏住。大约一个半时辰后,又一滴水“吧嗒”落到了相同的位置。薛牧云反应奇快,顺着水滴落的方向往上一跃,右臂攀着山石,左臂搭在额头向上望去。夕阳从左侧斜斜打在山尖上,在山体右侧投下一束一指宽淡淡阴影,薛牧云看了良久,终于在阴影中发现一道缝隙。那缝隙如此隐蔽,若非如此时刻如此角度再加之薛牧云这样的轻功目力绝难发现。

    他将发现说与梅以朗,梅以朗自是十分兴奋。薛牧云调整一下,提一口气上峰。山石越往上越光滑,仿佛有专人打磨过一般,薛牧云几次都在将近缝隙处溜下。最后一次他已经看到缝隙中有物什,却不及摘下,功败垂成,他也有些懊丧。

    梅以朗将背后长剑摘下掷于薛牧云,“薛阁主,接着。”

    “多谢了。”

    薛牧云将剑拔出,右手中指轻弹,长剑劲射而上,“哆”钉在石壁上。薛牧云一揽衣襟下摆,纵身而起,一口气将近时足尖一点剑身,剑身微躬,薛牧云借着反弹之势再度凌空而上,左手甩出腰间青带绕上山尖,右手则刚好扶上缝隙,他觑目向缝隙中望去,果见一株兰草生于其中。薛牧云大喜,轻轻将草摘下放于怀中,左手一抖将玉带松开。

    梅以朗一直仰头望着薛牧云,只见他衣摆凌风散开,如绽放的青莲缓缓旋下,只觉一阵目眩神迷。

    薛牧云在将近地面时,左手一抖,玉带绕上剑柄,他轻轻一带,宝剑如落叶般轻轻飘入他手中,他倒转剑柄,将剑递于梅以朗。

    梅以朗兀自出神,竟忘了接。

    “四公子?”薛牧云轻轻唤他。

    “啊?”梅以朗回过神来,将剑接过,右手手指拨动,宝剑轻旋似一道闪电飞入鞘中。

    薛牧云赞道:“好手法!”

    梅以朗脸上一热,“让薛阁主见笑了。”他嘴上虽如此说,神色间到底还是带了一抹得意。

    二人原路下山,梅以朗上山时倒不觉什么,而今向下一看,但觉一阵眩晕,身子都有些站立不稳。薛牧云急忙扶住他,“别怕,我带着你下去。”

    薛牧云一手扶着梅以朗,一手握着藤条缓缓而下。

    到山脚下时已是掌灯时分,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梅家。

    二人回到梅家时已是次日下午。仅这一天功夫,梅以疏也病了,还是疫症。叶溪寻正自犯愁,见到绾兰,喜出望外,待煎药时又转喜为愁,原来一棵绾兰不足以治三人之病。还是薛牧云提醒可以用灵蕨草将绾兰药性放大。叶溪寻只好忍痛割爱。

    三人服了药后睡得安稳,其余众人折腾良久也早已乏了,各自回房休息。薛、叶二人睡了不足两个时辰,房门就被敲得山响,梅管家火急火燎地道:“二位公子,大事不好了,我家老爷...二少爷、三少爷都大口吐血...”

    二人唬了一跳,急忙来至大厅。大厅铺了毛毡,梅逸尘三人皆卧于毛毡之上。三人面皮发紫,皆已昏倒。梅以朗正急得在厅内来回走动。见到薛、叶忙抢步上前,“薛阁主,叶公子,快来看看我爹和哥哥!”

    薛牧云蹙眉,“怎会如此?”

    叶溪寻急忙搭脉,手方一触梅逸尘脉腕便即脸色大变,“这...”他忙去探另两人脉,脸色愈发难看。

    薛牧云料知情况有变,“他们疫症加重了?”

    叶溪寻额上渗出冷汗,“他们...是中毒!”

    “什么?”这下连薛牧云脸色也变了。

    叶溪寻道:“我行医这么久,从未见过如此奇怪之事,他们之前的症状明明就是疫症。”

    薛牧云道:“把药拿来。”

    梅管家将尚未喝完的药端上,薛牧云自怀中掏出银针慢慢探入碗内,等了片刻取出,众人齐刷刷望向银针,烛光下,银针雪亮,并无异样。众人正自疑惑,只见针尖处沁出一点黑,黑色如小蛇般向上侵袭转瞬沒至针柄,薛牧云将针放下,“好厉害的毒!”他沉吟片刻,“把药的渣滓拿来。”

    梅管家亲自端来药渣,薛牧云一一拿银针试探,银针深入每一种渣滓时都有不同程度的变色,唯独碰到灵蕨草时如墨般黑,也就是说毒下在灵蕨草里。

    叶溪寻倒抽一口冷气,灵蕨草中有毒,他竟一直不知,还想用其练成丹药给薛牧云服食...他轻轻打个寒噤,握紧拳头,“这人好毒的心思,他将毒下在灵蕨草中,又利用灵蕨草加重毒性!”

    薛牧云道:“连灵蕨草也舍得,可见此人绝非善类。小叶,你看这会是什么毒?”

    叶溪寻嗅了嗅灵蕨草残渣,又盯着看了良久,并无任何发现,三人症状也与他所知毒物毒性都对不上,他沮丧地摇摇头。

    眼见三人嘴角又淌出黑血,薛牧云道:“先救人要紧。”他吩咐梅管家将三人扶起按照八卦之中乾、坤、艮方位就坐。

    叶溪寻道:“阁主这是...”

    薛牧云叹口气,“现今只有用我的六阳融雪功帮他们震住毒性。”

    “可是...”叶溪寻眉毛拧紧,六阳融雪功确有解毒疗伤之功效,然而却会损伤修习者功力,更何况中毒的还是三个人。但人命关天,他又怎能出言阻止?他苦笑道:“阁主这六阳融雪功应该改名叫‘嫁衣神功’。”

    薛牧云但笑不语,轻揽衣襟下摆,盘膝坐于三人中间,闭上双眼,双掌打出兰花手印上下交叠,上掌右旋,下掌左旋,掌影交错上下翻飞运起功来。他先是左掌击出轻轻拍上梅以冰神道穴,继而右掌拍上梅逸尘灵台穴,二人相继呕出两口黑血。

    叶溪寻目不转睛盯着几人,但见三人以薛牧云为轴缓缓旋转,薛牧云不时击出一掌,三人呕出的血由黑慢慢转紫,再由紫转为暗红。将近半个时辰,三人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薛牧云脸颊则泛起潮红,额上渗出的汗水越来越多,呼吸也渐渐加重。

    叶溪寻叫道:“阁主,可以了!”

    薛牧云右掌收回,左掌立起,双掌交错慢慢收了招式,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他起身时,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叶溪寻忙借递手帕之际将他扶住,二人对视,薛牧云轻轻拍了拍叶溪寻手臂。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早已心有灵犀,均知如果毒下在灵蕨草中那么对方针对的就不止是梅家,说不定还有星曜阁。无论如何不能让其趁虚而入。

    梅以朗端端正正跪在薛牧云面前,“以朗谢薛阁主救我父兄!”说着额头碰地。

    薛牧云忙将其扶起,“四公子不必行此大礼。”他叹口气,“我只能暂时压住毒性,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查明他们中的是何种毒物,方能解救。”

    叶溪寻一直为不知何种毒物而郁郁。他极力思索,是玄凰羽吗?是雪岭蛛吗?他不断假设,又不断推翻。此时已是二更时分,月光寒凉,院中梅树枝影横斜,他盯着梅树的影儿出神。一个仆人急匆匆而过,他的影子叠在梅影上,婆娑的枝条顿时消失。叶溪寻脑中电光一闪,迅速拿起灵蕨草残渣用力嗅了嗅,眼前一亮,“我明白了!”他激动地声音发颤,“阁主,我之所以没察觉灵蕨草被人下了毒,是因为下毒之人用的是与灵蕨草同样颜色同样气味的毒物——万血璧!”

    相传昆仑山坐忘峰产好玉,周穆王曾数次派大巫觋姬延带人前去掘玉,前几次都是空手而回,但姬延并不死心,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最后一次掘到一块上好玉石。此玉原生在坐忘峰两麓之交,上部在山阳,下部在山阴,天长日久,清气愈发上升,浊气愈发下沉,清者吸日光朗朗,莹白润泽,浊者纳月里精柔,红艳似血。姬延视其为至宝,兴高采烈回朝,哪知路遇犬戎被血洗一空,宝玉也下落不明。

    许多年以后,白璧为人所拾,辗转落于始皇之手斥能工巧匠打造为传国玉玺,而红璧则深埋于长平之下。

    红璧本就为浊阴所化,历经长平之战后吸收无数鲜血怨魂,色泽越发沉郁,呈紫红色。一日,某术士途经长平,发现此玉,为玉中浊气所惑,用数种药物将其淬炼,彻底激发玉中血性,成为一种极厉害的毒物。术士知闯了大祸,本欲将之毁去,哪知此玉坚韧异常,即便化为片片碎屑,毒性丝毫不减。术士仰天长叹,遂名曰:万血璧。又过数年,术士死去,璧的碎片也散落各地。

    因为此玉来历过于奇特,带着不可言说的诡异,是以叶溪寻话一出口,薛牧云等皆倒抽一口冷气。灵蕨草、万血璧皆是传说之物,而今纷纷现世,甚至还有可能掌握在一人之手,薛牧云在心底叹息一声,江湖果然又要起波澜了。

    梅以疏皱眉道:“这么说我爹和哥哥是中了万血璧之毒?”

    叶溪寻摇摇头,“据我所知令尊等中毒症状与万血璧并不相符。”他喃喃道:“他们应该是已经中了毒,又叠加万血璧。什么毒的症状与疫症相同呢?”他怔怔望着薛牧云,似询问也似自语。

    薛牧云沉吟道:“不妨先查查他们怎样中的毒。”

    “从水源...入手...”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众人回头,见梅逸尘挣扎着坐起,梅以朗忙扶着他靠坐在柜子上。

    梅逸尘呼吸粗重,“我三人与你们同吃同住,唯一不同处在水。以朗,去查查东面那口井。”

    “是。”梅以朗起身,忽地身子摇晃了一下。

    叶溪寻急忙将其扶住,诊罢脉后,向薛牧云缓缓点点头。

    梅以朗道:“我也中了毒吗?”

    薛牧云挽住他手臂,“不妨事,我来帮你驱毒。”

    “不,”梅以朗将手抽回,“您不能再为我耗费功力,那下毒之人说不定就在旁窥伺。”

    叶溪寻忙插口道:“好在已经知道万血璧是毒源之一,我马上配些药来,应该可以镇住四公子毒性。”

    梅以朗颔首,“如此多谢叶公子。”

    这一次叶溪寻亲力亲为,每一种药材都亲自过目,煎了药供四人服下。解药虽不能完全解毒,但还尚可控制住四人毒性。

    梅逸尘派人将水源、食物所有大小物什彻查一遍,并未发现染毒之物。

    如此一来,事情越发蹊跷。施毒者如何让梅家诸人中毒的呢?既然源头找不到,如果施毒者故技重施,是不是薛、叶也会中毒?一时之间,梅府上下人心惶惶。

    忽忽数日即过,关于中毒一事毫无线索。薛牧云颇为着恼,他继任阁主之后还从为遇到如此蹊跷之事。越是思索,脑中越是乱做一团。他逼迫自己先放放,信步在梅宅闲逛。此时已是四月下旬,处处繁茂,青杏在枝叶间若隐若现,石榴花蕊迎着南风起伏,一口大缸深埋在石榴树下,只露出一小截缸沿,一只狸花猫正伏在其上注视着缸里游鱼,尾巴在青苔地面上扫来扫去。

    薛牧云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感受着风轻轻抚过自己发丝、脸颊,六阳融雪功自行加持,转遍一个周天,顿觉神清气爽。忽闻身后脚步声响,他转身,见一个老妇正费力提着一桶水蹒跚而来,水不断从桶口摇出,一桶水只剩了半桶。薛牧云急忙上前接过水桶,“婆婆,我来帮你。”老妇用粗布袖子抹了一把脸上汗水,喘息着道:“谢谢小少爷。人一老,就不中用了。”

    薛牧云道:“这水要送去哪里去?”

    老妇道:“添到鱼缸里。”

    薛牧云将水注入鱼缸,见缸中水尚有不足,道:“可还要再添?

    ”

    老妇人点头,“公子把水桶给老婆子吧。”

    薛牧云笑道:“我去吧。”老妇见拗不过他,便坐在缸畔等待。

    薛牧云又到西边井打了两桶水,将鱼缸中水添足。老妇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笑,“好孩子,你是哪家的少爷啊?”

    薛牧云道:“我是来梅家做客的。”

    老妇道:“你一定是四少爷的朋友吧,这家里就四少最乖。”

    薛牧云一怔,“以朗?”

    老妇人暗黄的脸庞泛起光泽,“是啊,他每次见到我提水也会主动帮我。”

    薛牧云的心骤然一紧,“婆婆,你平时都负责往哪里送水啊?”

    老妇道:“本来我只负责给这口缸添水,最近也要往东跨院茶房添,”她顿了顿,“这本来是阿辉的活儿,那个混小子都派给我,还不叫我对人说...”她正絮絮数落着阿辉,薛牧云身子早已凌空而起。

    他奔到东西二井各查看一番。两口井构造一模一样,皆是由青石砌成,水面在井下一丈深处,清晰倒映出他俊雅的脸,井壁上挂满了青斑,他放下辘轳舀上一桶水嗅了几嗅,用银针试了试,又摸了摸井壁,叹息道:“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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