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中并没有路，二人踏着碎石而行。刚走出几步，莫嫣然脚下一绊险些摔倒。薛牧云见状，伸出自己衣袖，莫嫣然犹豫一下，还是扶住，脸却慢慢红了。薛牧云照顾莫嫣然脚力，走得不快。莫嫣然轻轻抓着他衣袖，落后小半个身位。

    天色慢慢暗下来，谷风渐起，吹得草木摇动、山石低啸；吹得莫嫣然衣带飘起、头发飞扬；风又从她心口穿过，带走余温，使她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她尚未来得及喟叹，手心忽然一暖，原来薛牧云恰在此时握住她手，她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他的手指节分明、温暖有力，让她情不自禁回握住他，十指交叉，感受到她的回应，他手上稍稍加力，仿佛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松开。

    转一个弯，山势愈开，树木渐多，隐隐还有水声传来。二人在溪边饮了些水，又找到一处勉强可以栖身的山洞。天渐渐黑了，远处传来猿啼，薛牧云在洞外生起一堆火驱赶野兽。二人便坐于洞口互诉别来过往。

    莫嫣然悠悠道：“我没想到他...他...”她连说几个“他”仍是无法说出后面的话。她与他什么也不是，纵然她救过他性命，他也早已在洞庭湖畔还过了。她还能要求他什么呢？可是，可是，她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他与洛儿、倾城亲热的样子。她痛苦地抱住头。

    “嫣儿！”他将她揽入怀中，“不要再为不值得的人伤心。”

    “薛大哥，我可以接受他不爱我，可…为什么他是个玩弄别人感情的人呢…”她扑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薛牧云的心仿佛给人狠狠拧了一把，疼痛中又弥漫着愤懑酸涩。他轻拍她脊背，柔声道：“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良久，莫嫣然方止了哭泣，垂头道：“不要对我这么好，我回报不起...”

    薛牧云扶住她肩头，“嫣儿，看着我，”火光让他眼里有了炙热，“你给自己的负累太多了。当初萍水相逢你都可以为救小叶而过毒，何况今日之你我。更何况，我从不…求你回报。”

    莫嫣然眼里有感激之色。

    薛牧云笑笑，“别想太多，倘若我有危险，你也不会袖手旁观，是不是？”

    莫嫣然吸吸鼻子，“当然不会。”她顿顿，“我会落井下石的。”

    薛牧云一本正经道：“这就对了。”

    二人相对大笑。

    莫嫣然本以为自己经历了轩子玉伤害、水若寒欺凌、坠崖会很难入睡，哪知却睡得极安稳。薛牧云将自己外套脱下盖在她身上，又主动离开两尺距离，面朝洞口而卧。夜风低沉，似虎啸，洞中却是温暖、安逸。

    薛牧云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外套盖在身上，莫嫣然不知去了哪里。

    他急忙起身，洞外已大明。此地山岩地貌与坠落之地有很大不同。坠落之地更似两山被斜劈一道而生的峡谷，谷窄壁峭，路面皆山石，偶有树木也是矮小荆棘一类。此地宽阔许多，草木葱郁，雾气蒸腾，地面裸露处以泥土居多。薛牧云抬头仰望，发现此处地势奇特，四周山峰高耸，到达一定高度后齐齐向中心收拢，如同一个天球瓶，而他们所处正是瓶腹。立于此地观天，天空只剩桌布大小，当真是“坐井观天”，而若想上去，确实是“难如登天”。莫嫣然从不远处回来， “薛大哥...”

    薛牧云扬声，“找到食物了？”

    莫嫣然一怔，“你怎么知道？”

    薛牧云叹道：“我想现在能让你开心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你跟我来。”

    二人涉过小溪，穿过一小片树林，眼见地势越来越高，莫嫣然忽而停下，“到了。你看！”她手指前方一颗果树，那树不算高，枝叶也不算繁茂，但却结了一树黄澄澄的果子，似梨又非梨。莫嫣然顺手摘下一颗，用衣服擦拭干净递予薛牧云，“你尝尝。”

    薛牧云咬一口，清脆多汁，酸甜可口，他饿了多半日只觉这“梨”甚是美味。

    莫嫣然微笑道：“好吃吧？”话音未落，林中突然传出一阵窸窣之声，数十只猴子从树梢、草里钻将出来，口中呼喝有声，有的甚至将手中咬了一半的果子掷向二人。那果子滚了一阵，停在二人脚边，薛牧云看了看，竟也是只“梨子”。原来这里是这群猴子的领地，它们是来驱遣外来者的。

    莫嫣然清清嗓子，“各位猴子兄弟姐妹，我和薛大哥不幸困于此地，肚子饥饿，只好摘些果子充饥，你们勿要见怪。”说罢福了一福。

    薛牧云本觉好笑，但见那些猴子听得甚是认真，仿佛真通灵性，便也随着拱了拱手。

    那些猴子先是紧盯二人，有的甚至学着薛牧云样子拱手，待听他们说完，便开始抓耳挠腮，似是遇到极大难事。

    一只猴子自树上攀援而下，径直来至莫嫣然跟前，后者伸出手掌示好，那猴子突然窜起直抓莫嫣然脸庞。莫嫣然吓得尖叫后退，手臂仍是被抓了一把，即使隔着衣物也可看出鲜血涌出。薛牧云用玉带将猴子甩出，那猴子仰面跌倒，后脑恰巧硌在一石块之上，顿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众猴先是一惊，随即从树下跃下，前仆后继向二人扑来。薛牧云将玉带舞成圆把自己和莫嫣然护在中心，众猴忌惮玉带不敢太靠近，薛牧云亦不愿多伤性命，双方僵持不下。忽一声叱叫，众猴突然一拥而上，有几个碰到玉带被弹出去也迅速跳起再度冲上。群猴颇有灵性，有意避开薛牧云玉带朝莫嫣然进攻。莫嫣然手臂的血已经浸透衣袖又自衣袖滴滴答答落下。薛牧云颇为恼火，掷出一把围棋子，群猴立时七零八落。眼见众猴就要退去，忽又一声轻叱，猴子们再度不顾死活拥上。薛牧云这才发现对面树枝蹲着一猴，它身体掩藏在枝叶间，是以之前并未发现。方才的轻叱声便是它所发。薛牧云用漫天花雨手法将众猴逼退，又弹出一枚围棋子直攻猴王头脑，那猴子颇机敏，见危险来临本能闪避，但棋子早已飞到，“嘭”，棋子洞穿猴子脑袋又射入后面树中，溅出一簇树沫。那猴惨叫一声，仰面跌下一命呜呼。

    群猴顿时呆住，愣了良久，彼此唧唧几声，似是商量，然后跃树钻草不见了。

    薛牧云急忙检视莫嫣然伤口，但见柔弱纤细如同兰花般的手臂上被深深划了三道，表层破碎的皮肤固执地连在破溃处，伤口周遭泛红且高高隆起，三道伤口如同三条小河，不停冒着血水。薛牧云轻抚伤口周围完好的皮肤，如同抚触世间最娇贵的花，不敢稍用一丝力。

    莫嫣然轻轻道：“我已把刚受伤时的血挤出，想来不会中毒。”

    薛牧云不语，自怀中掏出药粉为她敷上，又从自己里面衣服上扯下一条，为她包扎好伤口。莫嫣然注意到他扯布条时手有些微的颤抖，再抬头时眼角泛红。她柔声安慰他道：“已经不疼了。”

    薛牧云将头伏在莫嫣然膝上，声音闷闷的，“对不起...”

    莫嫣然轻抚他脊背，“傻薛大哥，是我自己去招惹它们的，不关你的事。”

    薛牧云将脸在莫嫣然膝上摩挲几下，他的后背稍稍隆起，莫嫣然指尖便分明地感受到他脊柱的骨节，她才发现月余不见他竟清减了许多。“薛大哥...”话音未落，林中叱叫声又起。

    薛牧云迅速起身，护在莫嫣然身前。

    但见群猴去而复返，高低错落簇拥着一只“怪物”。那“怪物”足有一人高，似猿又非猿，浑身毛色呈暗棕色，只露出两只眼睛。

    薛牧云低声道：“真是阴魂不散，我杀了它们头领，它们竟又找来这个。”

    那“猿”大步奔来，薛牧云这次长了记性，不等它到自己近前，抢先出手，一拳捣其心口。“咚”一声，那“猿”胸口如铁壁反撞得薛牧云手臂生疼。

    薛牧云道：“真有你的。我倒要看看是你的皮硬还是我的拳头硬。”他拳上裹了内劲儿，朝“猿”再次砸去。那“猿”头上，肩上，胸口，后背挨了不少下，疼得直叫，但仍是不知闪避，两只手臂直直抓向薛牧云。它身形笨拙，空有一身蛮劲儿，又如何碰得到薛牧云。薛牧云心想今日务必要将其驯服，否则不知群猴又会找来什么稀奇古怪的家伙。他脚下轻旋使出移形换影，绕得那“猿”晕头转向。它本向左去打薛牧云，哪知对方中途变向又转向右侧，它用力过猛，险些摔个前挠。

    薛牧云笑道：“嫣儿，你瞧，我让它给你跳舞。”

    他故意放慢速度，在“猿”以为就要碰到他时忽然加速变向，“猿”一扑不得便站立不稳，硬凭一股子蛮力站定。手挥足挪间确像“舞蹈”。莫嫣然也甚觉惊奇。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薛牧云见那“猿”喘气呼呼，知其体力已耗的差不多，左手斜劈右手回拉欲将其擒住。薛牧云是何等样人，这一拿焉有不中之理？然而就是这极简单的环节偏偏出了变故。那“猿”左足前伸，身子一扭，呲溜从薛牧云手臂下方滑过。薛牧云脸色微变，“你是人？”原来那“猿”使出的却是一招“走马观花”。

    那“猿”喉咙中发出些混沌之声，手脚并用又是一招“精卫填海”。薛牧云将其手腕拿住，“你到底何人？为何装神弄鬼做此怪样？”

    “猿人”被他晶亮目光一射有些惊慌，拼命挣脱。薛牧云手上较力，忽然手下一松，竟将对方手臂上一大块皮肉扯下。“猿人”吃痛叫了一声几个起落逃回林中。

    莫嫣然上前，但见那块毛皮与“猿人”相贴一面有隐隐血迹，而另一面则是猴子毛皮。“他是将猴子皮拨下粘到了自己身上。”

    薛牧云也注意到了，随即点头。

    莫嫣然望着“猿人”消失的方向道：“他会是谁呢？”

    “同居谷底总会再见的机会。到时将他脸上的毛皮揭下或许就知道了。”

    二人摘了些野果又绕着谷逛了一圈。

    东侧便是长有野果的山坡，北面是通往坠落的峡谷，昨晚二人就是从那个方向来到此地。西南方一块巨石横亘路中，巨石上天空一路延伸至远方，背后想必是宽广之地。若有出口，必在那里。

    二人向着西南方行进。山谷中的路看起来近，走起来远。二人绕过大大小小的石块，拨开齐腰深的杂草，打翻各类蛇蚁虫蝎，总算来到巨石跟前。

    巨石足有一间房大小，与山壁紧贴，只余小小一缝，最窄处难容一人。薛、莫又拉又拽，手皮、衣服均已磨坏，方从缝中穿出。

    天空苍蓝高远，凉风扑面而来，薛、莫未及高兴心便已沉至谷底。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沼泽，足有半个太湖大小。黑色的淤泥绵延至远方，不见半点生命迹象。

    莫嫣然颇为沮丧，“难道我们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薛牧云掷出一个石块，石块在空中划过一道线后直直坠下，很快便没入泥中消失不见。

    薛牧云踏足沼泽飞掠几次仍是望不见尽头，只好折返。

    “先回去再想办法吧。”

    二人穿回石缝，莫嫣然颓然坐到地上，“休息一下吧，我真的走不动了。”

    薛牧云凝望她片刻，忽而将她负在背上，“我背你，天越黑路越难走。”

    “不不，这怎么可以？放我下来。”

    “等到前面就放你下来。”

    行了一阵，莫嫣然轻声道：“我休息好了，放我下来吧。”

    “再等一等。”

    莫嫣然知他心疼自己，挣扎着下地。

    薛牧云忽道：“这草里有蛇。”莫嫣然一惊，不敢再挣扎。隔了片刻，回思过来是上了他当。

    她道：“想不到你也会骗人。”

    “兵不厌诈。”

    莫嫣然哭笑不得，“你原来拿我当敌人？”

    薛牧云叹道：“那你这敌人福气未免太好...”他脸上一热，急忙住口。怕她再挣扎下地，忙转移她注意力，从怀中摸出个梨子递给她，“小的孝敬姑奶奶。”

    莫嫣然抿嘴一笑，“你叫我什么？没听到。”

    “想骗我再叫一声，你想得美。”

    那梨上带着他的体温，她抚触着，心中涌起感动。

    薛牧云忽道：“嫣儿，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带你出去。”

    “嗯。”她口中应着，心中想的却是其实出去也没什么好，倒不如留在这里清净。但薛牧云毕竟一片好意，她强打精神将梨子递到他跟前，“我不渴，你吃。”

    薛牧云笑了笑，咬了一口。因弯着手臂一下一下递予他吃，她便离他很近，脸几乎贴上他的脖颈。薛牧云身上有淡淡檀香的味道与轩子玉迥然不同，她缓缓将脸贴上，心中安定不少。山路漫漫，莫嫣然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后背感受到她温润的脸颊，身周缭绕着她的体香，薛牧云心内无比满足，只觉得此生都这样走下去亦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