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弗忧还是带着笑意:“他还给你父亲交代了些话,年月久远,我都不记得了。”

    正月里,更深露重,四下寂静,呼吸可闻。

    魏绵食指扣着茶杯沿,许久没有接话。

    她那时候还小,若不是弗忧提起,她早就不记得父亲曾在她六岁那年离开过孤霞山,现在想来有些印象,印象里只有深秋里也不败的钩吻草和黄得发红的水杉。钩吻草随心而动,黄了的水杉叶却怎么也驱使不了。

    魏天行回来,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些事,果真如晏归晴说的,晏王府的孩子早慧,她孤霞山的逍遥。

    晏和十岁时遭逢巨变,而她无忧无虑长到十七八,才遭遇了真正意义上的挫折。

    良久,魏绵出声问:“苏余庆把一身淬心决全部注入了晏和体内?”

    “是啊。”弗忧点头道,“小晏和才十岁,就习得风雨剑第六层,化风雨为剑杀了他,但他定是很得意的。谁不想把自己的武功传给如此有天赋的弟子,虽然是强迫的,但他也死而无憾了。”

    魏绵不关心苏余庆死得如何,她问:“淬心决焚烧心力,何况是苏余庆修习多年积累的内力,晏和筋脉碎裂,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弗忧垂眸片刻,笑意浅了,轻描淡写道:“顾酉用天元神灸所救,不过他那个时候还小,淬心决在他体内乱窜,身体承受不住……”弗忧顿了顿,瞥了一眼榻沿的凹痕,“应该很疼吧。”

    魏绵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呼吸一滞,先前没有在意的痕迹灼得她眼睛发烫。

    “这些是他疼极时抠的,也有咬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弗忧不太在意。

    身体的疼痛算轻的,看魏绵还算淡然,他接着说。

    不知是该感叹苏余庆算无遗策,还是感叹顾酉医术超然。

    晏和虽然活下来了,但与死了没有什么分别,因筋脉破碎,天元神灸封住了各处破口,但要长好,耗时不短,这期间他不能动弹,躺在这间屋子里,只有呼吸和温度昭示,他还活着。

    满身银针终于褪去,他能动了,但五感尽失,弗忧至今无法体会那样的感受,也描述不出来,只说:“可能比活死人好些。”

    “等他好似真的活过来后,上京又传来噩耗,昌宁公主薨逝了。”

    弗忧记得清楚,那时他以为小晏和还听不见,那时他能走了,但是对他说的话没有反应,也不能开口说话,眼睛也无焦无神。顾酉说这是正常的,需要时间恢复。

    道童急急来报,他以为他还听不见,便没有避着他,问怎么了。

    道童回答完,他下意识看向小晏和,只见他的身体颤了一下,站起来摸索着在屋里走,但他找不到门,磕倒在地,没能发出声音,慢慢起来,寻到门要往外走。

    弗忧把他抱着,他无声挣扎,神情绝望而痛苦,双眼却无泪,挣得体力全无,他才停歇。又过了好几天,弗忧都觉漫长,他才哭出来。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弗忧说了两遍。好似在安慰自己,也安慰魏绵。

    “后来呢?”魏绵声音很低。

    “后来,你父亲找到苏月意,让她写出完整的淬心决,晏和才得以制服体内乱窜的力量。但也无法再摆脱淬心决。”弗忧恢复了平常。

    “为什么不废了他的武功?”

    “因是外力注入,充斥全身,要废,只能杀了他。修习上淬心决,将内力控制之后,再要废,须武功倍于他之人出手。可世上没有这样的人,若强行废除,只能再让筋脉破裂,那时候医圣已经死了,若医治不好,非死即残,至少永远无法再修炼任何武功。”弗忧解释道。

    “那也好过如今这样,随时可能……”魏绵没有说下去。

    “是他自己选择的。”弗忧接话道。

    “什么?”

    “他不要做一个没有武功的晏王,他说晏王府就他一个了,要么死,要么顶天立地。他还说,若他有一天发狂无法自控,他会先了结自己。”

    魏绵沉默许久才问:“那他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是不是与你传授的清心经有关?”

    弗忧夸她冰雪聪明,简单解释道:“清心经护心,淬心诀焚心,两相对抗,只要维持平衡,他就不会有事。”

    “你让我学清心经,就是为了这个?”

    “不,只为了让你自保,外力只能让红瞳者恢复片刻清明,救不了命,他天赋异禀,只要不是自己放弃,不会失手,你大可放心。”

    “何谓自己放弃?”

    “比如像归晴一样,有舍命也要保护的人,让他放开清心经,不惜耗尽全部心力相护。”弗忧看着魏绵,眼含深意。

    魏绵思索片刻,肯定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在晏和心目中,晏王府的责任比天大,他冷静孤傲,无父母妻儿,太后垂垂老矣,不需要他舍命,就算是舍命,也不会是为了某一个人。

    按魏绵的表现,弗忧该止住话头了,让她知难而退,不要坏了徒儿的谋划,让她脱离他的掌控,也不要飞蛾扑火,害了她自己。

    可是他心疼徒弟,他救不了他,甚至不能让他长久开心,既然终于有人能慰藉他,或许,侥幸还能让他活得久一些,弗忧还是说了。

    “你现在知道淬心诀的玄机,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何种情况下晏和会失去神智?”

    “他不会发狂,他只会心力耗尽。”魏绵道。

    弗忧笑起来:“如果我告诉你,他已经失去过神智了呢?”

    魏绵眼眸一震,但还算镇定。

    弗忧笑意不减,晏和肯告诉他这个师父,瞒她倒是瞒得严,“他曾因你失去过三次神智……”

    弗忧的神色依旧很轻松,语气也闲适,魏绵听他说完,却久久没能动弹。

    许多的细节她几乎已经忘了。在大理寺抓贼那日,他好似只是来看她和邹儒佑是否惹祸。在晏王府书房那日,他确实很不对劲,差一点把她杀了,澹润居那日,她手腕的淤青原来是因此而来。

    “我已经顺了你方才的自然,现在,你是否有了新的选择,小友,还要与我论道么?”

    弗忧的声音悠远,魏绵只看见他的嘴在开合。

    第二日,魏绵起了个大早,今日天上密云遍布,没有看到云海日出。

    她准备离开,告诉小道童,不一会儿,弗忧来送。

    魏绵对他说:“道长,你就当昨晚没有对我说过只言片语。”

    “你要撒手了吗?”弗忧笑道。

    “不,我只是顺他的意。”魏绵也笑。

    弗忧不太明白她怎么还能笑,拿出两卷清心经给她。

    魏绵没有接:“我现在练他给我的风雨剑,万木春也没有搁置,没工夫练这个。”

    “昨晚我已经告诉你了,你不怕吗?”弗忧问出心中疑惑。

    魏绵轻笑,“有什么可怕的,虽然因为我生出心魔算不得高尚,但他克制得很好,要不是你说,我还当他只是有一点喜欢我,与他的责任冲突时可随意割舍,但我是他的心魔,说明他爱我爱得发狂。”

    魏绵的眼眸灿烂,弗忧看得出她是真挺高兴,他也笑道,“那你更要练练清心经了,以后你们的日子还很长。”

    “我用不着自保。清心经救不了他。我要破除他的心魔。”天色昏昏,没有朝阳,遏云顶冰雪未化,冷得人说话时吐出雾气。

    魏绵的鼻头冻得有些红,“他怕我死,我便听他的,离危险远一些,拼尽全力活着。他怕我离开,那我就陪着他,让他视我如对太后那般,不患得,不患失,不忧我前路,不怖我死亡。”

    弗忧听完,不得不动容:“孩子,何苦呢,他不是良配。”弗忧历尽痛苦,才得无忧,要让一个人放下执念,归于平静,他知道那有多难。

    魏绵轻轻摇头,“无关他是不是良配。我只想让他好好活着。他该长命百岁。”

    魏绵说完对弗忧行礼后大步离去。

    她走出一段距离,天光突然大盛,天边的朝阳刺破云层,投下屡屡金色光柱。虽照不到这边,却带来丝丝暖意。

    魏绵望了一眼那方,仿佛看到了神明,一直克制的情绪突然澎湃万千,难以自抑。

    晏和,晏和,上天究竟用了多少心力才铸就了一个你。

    上天又对我有多么偏爱,给了我如此天赋,允我的父母健在,让我遇见你,得你助我平稳度过劫难,又命你爱我至此。

    无论前路有多难,我都会陪着你,走到最后。

    天光乍现一瞬,很快归于暗淡。

    魏绵走下山去,阶梯陡峭,她稳步穿行于群山和嶙峋陡崖间,化作小小的一点,渺如蜉蝣之于天地。

    .

    数千里之外,龙门关。朝阳如血,关门紧闭,彤色朝阳于钢铸铁门上反出刺眼的光。

    春风还未吹到此地,关外大片戈壁,衰草都被伐尽,黄沙打着旋四面腾挪,俨然如杳无人烟的不毛之地。

    可这地上前几日才被热血浇湿,留下大块黑色,将开裂的土地晕染出斑斑点点的痕迹,如同战火点点飘落,将宣纸般的黄土地烧出一个个黑洞。

    关隘以西数百里,蛮族陈兵数万,关内扈家军还在路上跋涉,此时内外寂静,等待着新一轮的战火和血液。

    从甘州一路疾行到此处,孙莲青终于停下,追忆往昔一般立在城墙上,看着这道早已修补完好的城墙。

    晏和紧跟其后,落在城楼的屋顶上。

    “一年余未见,你竟毫无长进,可是心生挂碍,不敢再进一寸?”孙莲青声线无波无情,背对着他说。

    “苏夫人若要报仇,此时便可动手。”

    孙莲青轻哼一声:“我若仅为报仇,安能撑到今日。”

    “无论你要做什么,劝你早日收手。”

    “当年苏余庆一人苦撑,宁死不肯放弃淬心决,不才学得他的半分执着,而如今我占尽上风,你拿什么让我收手?”

    孙莲青转身看着晏和。朝阳照着她的青色面具,泛出淬毒般的碧色,她的眼睛迎着朝阳,光芒不逊色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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