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败寇

    晏和刚醒来时,五感尽失,感觉不到空间的存在,更不知时间的流逝,与身处阎王殿差不多。

    但晏和好歹曾经体会过这般痛苦,本没有多慌张,可他那日昏死时,知道苏月意没死,他很担心她卷土重来,将魏绵逼入绝境。

    晏和因此惶恐害怕,清醒时脑海里全是魏绵的死状,他那时没有痛觉,也不知心脉因此被冲破,直到手指的触觉恢复了些。

    魏绵触碰他的手时,初时只有些麻麻的触感,但那触感自指尖蔓延至指缝,掌心,手背,往后是记忆深刻的触碰,他便知,魏绵在他身边。

    她好好的,无论他是生是死,都可以安心了。

    那之后许久许久,晏和仍在一片混沌中,只有手上的触感告诉他,他还活着,魏绵在他身边。

    因她在,他可以轻松熬过筋脉生长的剧痛和麻痒。

    晏和能动了,也是魏绵第一时间回应他,那时他大概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恨不得立刻恢复,将她揽进怀里。

    他能坐起来时,虽然视听嗅均未恢复,但能下地,能开口说话了,他第一时间唤她的名字。

    很快温热的触感放在了手心,他缓缓握着,不是熟悉的十指紧扣,是一根又粗又硬的手指。

    晏和很快明白,或许此时是夜晚,魏绵不在身边。

    他一言不发松开手指,腹中空空,他嗓子还不太好,只说了一个字:“饿。”

    听不见看不见,无嗅无味,直到温热的勺子凑到唇边,晏和才知食物来了,他张嘴,就着别人的手吃完饭,他坐了片刻,又喊了一声绵绵。

    他等了许久,等得有些不安,一只纤细的手放在了他手里,他立刻要握紧那手,还未碰到手背,那手又飞快抽走了。

    晏和更加不安,几乎要站起来追上去,然而他无力行走,脚下不稳,猛地跌倒在地。

    晏和想着房中一定还有别人,他不能失态,但浑身使不出一丝力气,撑不起来,更站不起来。

    最终晏和任人扶了起来,安安稳稳坐在床边,魏绵大概有急事,他等她回来便是。

    在无声的黑暗中等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人碰他的手,或有纤细的女子之手,但手心无茧,不是魏绵,或有纤细且有茧子的,但骨节僵硬,也不是她。

    晏和想,魏绵大概要离开很久,他只能等她回来。

    ·

    阳春三月,遏云山下草木新发,遍地春花。

    苏月意藏在一户农家多时,随着主人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眼看着桃花杏花开了又谢,她的伤也快要痊愈。

    先前两次她也是如此躲避晏王府和天辰的追踪。

    只要她作出柔弱无措的样子,这些庸碌之辈便会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她相貌出尘,饶是清冷待人,不做任何刻意亲近之状,他们也会主动凑上来,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

    她只需要藏住一身杀意,不说拒人千里之外的话即可。

    伤好后,苏月意欲离开此地,对主人家夫妇恶言几句,便算是断绝关系。

    听得她说“滚开”二字,夫妇俩都震惊了,苏月意在他们不解的目光中离去。

    苏月意走出村口,那家男主人匆匆跑来,往她身上挂了一个纸包。

    “路不好走,带着吧。”

    苏月意没有回头,随手丢开温热的纸包,朝着遏云岭深处的遏云顶而去。

    自从天罡十二刹血洗遏云顶后,忘心身死,弗忧不在,无有人主持大局,遏云顶的道士几乎散尽,如今还留下的都是些无家可归之人。

    他们之中,有人想为师门报仇,然而有心无力,被道心坚定的劝阻下来,他们皆相信,恶者终会自食恶果。

    苏月意再临山门,当先杀了守门的小道,遏云顶众人自知逃脱不了,便要跟她新仇旧恨一起算。

    苏月意却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劝众弟子跟她一起修炼淬心诀,重建无心。

    众人皆惊诧,以为是她耍的花招,不想苏月意拿出一沓册子,“这是十套淬心诀心法,谁愿跟从于我?”

    看她竟是当真要收有血海深仇的师弟们做门人,众人皆惊愕,她不知晓世间情谊为何物,连仇恨和痛苦也感受不到么?

    众人看她的目光复杂起来。

    “苏月意你丧尽天良,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一人唾骂她一声,举起剑便朝她刺来。

    苏月意眼也不眨,朝他挥出一掌。

    那人难挡,劲力加身必是死得难看,他却不退,大喊:“都不要听从于她!”

    喊声响彻整个遏云顶,荡起一阵和煦暖风,众人衣袍翻飞,风过后那道士落在地上,浑身没有半点损伤。

    道士趴在地上抬起头来,见苏月意缓缓转身,与他同时看见一黄衫女子自山门处走来。

    来人身形纤细挺拔,手持一柄白璧青玉缠枝纹剑,春风拂起她的发带,飘飘荡荡往天上扯去。

    魏绵之后,两只五彩斑斓的黑色甲虫飞了上来。

    槐影气喘吁吁赶上,见了苏月意,立刻停住脚步。

    苏月意当先朝魏绵说话:“魏不绝,如何,晏和死了吗?”

    魏绵催着槐影连日赶路,几乎跑遍了半个中原,今日见到苏月意,已耗费了近半月的时间,她归心似箭,无暇跟苏月意多说什么,立刻拔出侵霜朝苏月意刺去。

    苏月意对魏绵的实力没有底,先时还存着试探之心,魏绵却不用那日忽然出现的武功对付她,而是用风雨剑和万木春轮番与她对阵,不时还夹杂了些凌日十三剑的影子。

    苏月意莫名有些烦躁,少了稳扎稳打的试探,用了全力朝魏绵扑过去。

    魏绵紧盯着她,在她靠得极近时,忽然弃了侵霜,抬起一手与苏月意双掌相对。

    狂风乍起,周遭的道士被吹得东倒西歪,相互拉扯才没倒地。槐影抱着柱子,艰难往后朝阶梯下赶到的人摇头示意。

    狂风只持续片刻,一阵蓬勃的春风接续而来,将混乱烈风包裹,压迫感霎时消解,转而被一阵轻柔暖意取代。

    春风缓缓消散后,隐约可闻浅淡花香。

    众人心头舒畅,紧绷的神思好似也被轻抚,松软下来。转头去望春风来处,苏月意正从半空掉落,软倒在魏绵不远处。

    不知名的劲力绕开了所有人,刺破苏月意的皮肤,悄无声息穿透四肢百骸,鲜血成珠冒出,眨眼便浑身浴血。

    苏月意未觉有多疼,只是身体忽然失了力气,连内力也调动不了。

    她大概被魏绵废了武功,可她的筋脉完好,可见魏绵的功力是倍于她的。

    苏月意难以想象魏绵的功力有多高,她不惊慌,而是好奇,“这是什么武功?”

    魏绵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还不知道取什么名字好。”

    魏绵说完转身就要走,苏月意叫住她:“魏不绝,成王败寇,杀了我。”

    魏绵停步片刻,侧首回她:“只是如此?”

    苏月意自然不知自己有错,更不可能忏悔。

    魏绵也不想与她多说:“你说成王败寇,也没错。但我不想杀你。晏和活过来了,我爹娘也安好,我与你之间实在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不似晏和那般舍己为人,你若想死,有的是人成全你。”

    魏绵说完要走,苏月意继续唤她,她脚步不停。

    晚了几步的邹儒佑凌松鸣带着中原各派弟子赶了上来。

    苏月意艰难站立起来,祝诗君带着众人把她围住。

    源源不断的人流朝苏月意涌过来,苏月意只用眼神便能阻止他们向前。

    苏月意盯着魏绵,“我手中的,是淬心决,诸位想学自可来取。”

    眼看魏绵果然停住了脚步,苏月意扬手将十本淬心决心法往高处抛去,人群停滞,仰望着那翻飞的功法,那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没有人不侧目。

    有几人跃起去争夺,见状苏月意仰头大笑,“人性本恶,魏不绝,你错了!”

    魏绵回首,无有波动,五指微动,空中翻腾的书册霎时化作齑粉,人群哗然,眼睁睁看着粉末飘撒开来,落在他们脸上,迷了他们的眼。

    魏绵抱起手臂,冷眼看着他们。

    心有惋惜者众,很快被清醒者骂了回去。

    刀枪剑戟转瞬又指向苏月意。

    苏月意慌了片刻,镇定下来,朝紧逼的人群说:“除了这里的,我还藏了许多,只要将我带出去……”

    近处邹儒佑打断她:“苏月意,你还不懂么,人性本恶,纵容这般恶,便是被反噬的下场。”

    苏月意冷道:“凭什么,是他们自己作恶,关我何事?”

    “我师父因你而死,便关你的事。”祝诗君不听她分辨,当先举剑刺去,不想一柄剑自右侧斜来,将他的剑格挡住。

    祝诗君惊讶转头,竟是凌松鸣挡住了他。

    祝诗君不解,欲再向前,邹儒佑上来按住他。

    凌松鸣转向苏月意,神情复杂,以只有他近前的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对她说:“我知你并非生性如此,只要你答应我改过自新,我想办法带你走。”

    苏月意怔住了。

    苏月意生来便只信自己,只信奉实力至上,苏家的人是这样教她的,江湖也是以此为规则,她从不觉自己恶。

    她遇到过的人,初始对她再宽容,最后都会变得疏远以至厌恶她,包括她的生母。

    因她对苏余庆的死没有丝毫波动,母亲骂她冷血,她便将冷血贯彻到底,亲手杀了她,以她的身份游走于江湖。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有心保护她,还妄图保护她。

    好像有极其珍贵的东西自她心口长出,将她坚硬的心撑得四分五裂,可她不知那是什么,它们很快溜走,飘散于无形,她的心便空了。

    “凌松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疯了?”

    凌松鸣被人唾骂,有人要上来将他打开。凌松鸣仍看着苏月意,等她一个回答。

    苏月意望着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疑惑。

    这便是善和爱么?

    她好似是错了,可是,为何先前没有人告诉她呢?

    为什么这么晚呢,晚得天都黑了。

    苏月意的神情最终归于平静,“是我逼虚空双煞去杀的魏天行。”

    凌松鸣僵住了。

    苏月意朝着凌松鸣笑了笑,“我不想死在他们手里。”说罢夺过他的凌日剑,双手抬起,轻轻一划,割破了颈项。

    到苏月意血液流尽,凌松鸣也没动手夺剑。

    眼看着苏月意断了气,魏绵招呼也不打一声,带着槐影下山去了。

    她要立刻赶回孤霞山,这下她可以一直陪着晏和,再也不理会这些江湖上的恩仇。

    ·

    魏绵紧赶慢赶回到孤霞山,距她离开已经过去了近二十日。

    上了山,天已黑尽,魏绵顾不上歇口气,直奔自己的小院。进院门便看见宋简庄思飞等在檐下立着,他们排了一排,垂头丧气的,见了她猛地抬头,齐齐凑过来。

    “怎么了?”魏绵脚下不停。

    进了门,厅里坐着的人都立刻站了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魏绵心里一沉,不顾守在门口的弗忧阻拦,大步跨进里间。

    屋里灯光昏暗,只有晏和一个人躺在床上。

    魏绵还未走近便听得他呼吸粗重,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走近了,看清他趴在枕上,咬着袖口,额头青筋突出。

    魏绵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疼痛蔓延开,她强忍着心疼轻轻拍上晏和的背。晏和猛地一惊,翻过身来往里缩去。

    魏绵还要靠近,他忽然咬着牙开口了:“师父,我能挺住,出去。”

    魏绵惊喜他能说话了,不敢再碰他,只倾身靠近他,“是我,魏绵,晏和,你听得到吗?”

    晏和没有反应,他眼睛睁着,但没有焦距,他还是听不见,看不见。

    魏绵看了他半晌,最终决定不去碰他,她走出去,问了晏和的情况,知道他恢复得还不错,便让院子内外的人都退了。

    魏绵走回屋子,晏和已恢复平静,他浑身几乎被汗水浸透,天气还凉,她拿了帕子,轻轻碰到他的额头,他抖了一下,却也没有抗拒。

    “有劳了。”晏和说。

    魏绵没有出声,默默给他擦了脸上的汗水。

    夜已经很深了,晏和却睁着眼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他翻来覆去,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

    听得动静,魏绵从困倦中醒来,想去扶他,刚碰到他,他抽回手:“我也不知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你不必守着本王,去吧。”

    魏绵一动不动,晏和道:“怎么还不走?”

    魏绵不由得怀疑他能听能看,站起身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又轻咳了一声。

    “我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风的流动。”

    魏绵惊讶他如此敏锐,但她偏不走,她站起来,只走到门边,她倒要看看他要做什么。

    晏和感觉到身边的人走开了,又坐了一会儿,扶着床沿站了起来。他筋脉正在缓慢恢复中,光是这一个动作,便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扶着床柱,抬脚原地打转,没走上几步,双腿便累得打颤。

    晏和试着松开柱子,朝着前方走了一步,他身躯摇摇晃晃很不稳当,看起来要跌倒,魏绵要跑过去扶住他,却见他最终站稳了,还喘着大气笑了出来。

    魏绵停住脚,也跟着他一起笑了。

    晏和走了几步,离开床榻一些距离,似是坚持不住了,摸索着要走回床上,但他找不到回去的方向。魏绵只见他缓缓蹲下,跌坐在地,伸手在地上摸索,最终寻到方向,一寸寸挪到了床边。

    魏绵眼眶有些发酸,缓了缓朝他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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