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表亲

    周下四寂,小雅抽泣渐弱,她仰起头,传来箜篌管弦丝丝入耳,神情愈发收紧,沉静半刻她忽起身,看向杵在一旁的易寒,似是而非道。

    “这……这是小姐平日很喜欢的乐曲……”

    “小姐!小姐她……”

    她们年幼时不得欢待,有年除夕卫府难得请了次戏班,凝萱爱上其中一首,后被沈堰所得,以石击乐,声涛滚浪,虽不准精,却是她们常做趣事。

    “易公子——”

    回神间,易寒已消失不见。

    ……

    醉春楼。

    献歌献舞,便是一如既往的投标环节。凝萱被如雁紧握,感到台下众人投视在身上炙烈期翼的目光,前堂响动的是年幼时耳熟能详的《知心》,巡梭许久的视线仍不忘细细扫量……

    “凝萱。”

    在听到对自己的介绍吹得天花乱坠和要自己登台时,挡在她跟前的如雁被凝萱安慰,她笑了笑,自小就明白的道理,该来临的和面对的终是逃不过,顶多只是迟早问题。

    如雁放开她,却在其回身一瞬,瞧其敛起的浅淡和神肃,她居然觉得,凝萱下一刻会哭出来。

    站定台前,微微一躬,遮面掩纱下,紧咬朱唇的痛刺一路重重懈下,显得一双杏眼更是楚楚动人。

    立在凝萱身侧的翠姨有些不满,但却不是发作的时候,她瞧了凝萱一眼,对着台下敞笑呼和。

    “‘鸢仙’在此,那就请诸位大爷抬银投标,谁出价高,那‘鸢仙’姑娘今晚就归谁!”

    底下昏沉欲睡的,低喃欢饮的,几近是霎间沉寂,又掠起的欢腾犹如海平面上垂击的石块绕起的浪涌——

    “好美的‘鸢仙’,我出三百两……”

    “这等美人,祝兄,你真是吝啬了!”

    两位身着富贵长袍的男子凑靠轻呵,一齐碰杯,还未说话,又听旁侧一位扬手高呼,浑圆眼眸扫巡钉在凝萱身上。

    “一千两!”

    众人一刻噤声,翠姨抑制不住的左右欢跳,果真是赚大买卖。

    “这位公子真是大方呢……还有人出更高的价钱吗!‘鸢仙’姑娘,今此一夜!”

    身后,凝萱怔愣着扫望商顿展品一般的男子,一阵悲凉,她已轻贱至此,失落垂目盯着披于肩头的金丝缕衣,想来人与人不同,站定在此会不会是同样的心如死水。

    罢了,输了而已,她不露声色背过身去,泪珠乍泄。也只是而已,她这条命本早该绝而已。只是……她低头,只是再无机会将娘亲往事追究清楚。季嬷嬷常说,娘亲疼她至极,她信,这世间有人疼她至极,只是从未相见而已。

    抬起衣袖随意一拭,她咬咬牙,哭什么哭,哭给谁看!又没人会可怜你!

    待她还未转身时,就已听见翠姨惊笑敲定。

    “那‘鸢仙’今晚就属这位公子了!”

    凝萱双臂垂落,露出的半只右手攥紧,指缝间戳出支细密如丝的尖针,这么一瞬,她居然想……另一端膈在掌心几近要穿透,她眉梢紧蹙,长袖裹全……

    “‘鸢仙’这是怎么了!害羞了!”

    “可惜了!可惜了!”

    身后赞叹有之,嬉讽有之,惋惜有之。又听翠姨急呵她。

    “杵着干嘛,还不谢过这位公子高金重酬!”

    凝萱点头,正在其下定决心拼死一试时,交合相叠的手掌被一只更加冰冷的大手裹住,下一刻她指尖凉意褪去,“悬针匕”被人抽离,她下意识抬起眼眸,一张堆满往日寒意的脸。

    “凝萱。”

    易寒垂目将“悬针匕”收起,这东西见血封喉却不该用在此处小题大做。凝萱身披轻纱,离此近可见其白皙如雪肌肤,他避开眼神,正思忖开口,却已被凝萱张开双臂抱住。

    易寒怔住,僵硬身躯有种异样的触感。

    “易寒。”

    心口传出语带哭腔的呜咽,伴随着涌现却不刺鼻的的鸢尾清香。

    他没动手,也没说话,只觉心跳砰砰直快。许久,当台底传来此起彼伏的惊责。

    “怎么回事!”

    “老鸨,你,你看看这怎么回事……”

    乱做一团,易寒掩下心头诧感。

    “没事了。”

    凝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她直起身体收起抽泣,这才察觉到易寒垂放未动的双手,心中微沉,她转身看向翠姨,还未说话,却被醉春楼牌匾下奔进的一道身影吸引去……

    沈堰与阿胖气喘吁吁。沈堰瞥了眼高挂栏匾的墨字议价。起声高喝。

    “我出六千两!”

    恰好比最高价更胜一筹。

    所有人都愣住,如雁愣住,凝萱愣住,泪水决堤般溢出眼眶,攥聚几日的焦徨终是溃败于下。难得心安。

    醉春楼,厢房。

    钱是沈堰出的,自然也要他来支取。隔壁,凝萱已将周身缕衣换下,推门而出来时,易寒正守在廊前。二人一路往翠姨那儿去,正到门外,只听得里屋传来的谈论议价。

    “沈公子,‘鸢仙’姑娘是我高价得来的,我看在您是老主顾的份儿上,才许你赊账,不过你可要记得,每月要按时来此结算,否则,身契在这儿,我可要找你麻烦!”

    中指唾了染口水,翠姨将手中银票来回搓数了几遍,还不忘提点嘱咐。说着又瞧向沈堰一眼,多日不见,倒是更出手阔绰。玩笑道。

    “话说沈公子,你先前对我家如雁说什么情根深重,至死不渝……”

    翠姨将银票卷起叠好塞进袖口,绣娟一甩,不忘揶揄。

    “哎!男人呀,到底是口是心非,见异思迁!”

    沈堰笑了笑,没说话。

    门外,凝萱掐着指尖,红了眼眶。

    “不是有事要问。”

    清晰入耳对话,易寒沉默,许久低头若无其事道。

    凝萱点头,推门进去。显见沈堰有些惊诧的面容,却未点破,直接向翠姨道。

    “我想问些关于金丝缕衣的故往,翠姨能否告知!”

    “还有,翠姨应该最清楚我是怎样来到这儿的!”

    凝萱淡淡道,也不怒,她只是觉得悲哀。尤是方才过来时灯烛明灭,她实属幸运,可醉春楼的存在却亘古不变。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翠姨脸色一变,沈堰看了眼易寒,也不怕死的添油加醋道。

    “丫头现在是自由身!”

    冲翠姨甩了甩手里方才写明的合同,易寒的冷漠寡言在其看来难免目中无人,可他知道有其在,凝萱吃不了亏,旋即留下个“好自为之”的眼神离开。

    翠姨动了动身,也想跟着出去,只听“嘭”地声梨花木门合上,易寒抱臂垂目,一个眼神抛过来,翠姨已退回桌前,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交代道。

    “我其实也不很清楚,金丝缕衣是十几年前一位青楼艺姬和她的仆人所绣,听说是江南而来,弹得一手好筝琴,面容娟秀,后来……”

    翠姨也是青妓出身,可并非卧居此处,她也是接手这地方时听之前老板娘提起。

    “后来,似乎是毁容遮面,只得靠打杂做下为生,然其绣出的金丝缕衣却是锦上添花,招揽来不少客人,因为一直被奉为吉物,我便也一同接了过来……”

    小雅赶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结束,凝萱刚方才二楼下来。若非在门口见到阿胖,她还不知凝萱已脱困的事。

    她冲上前抱住凝萱,见其安然无恙,呜呜大哭起来。

    凝萱轻怕她肩膀,眼见载声载乐,五味杂陈。此时身后,妙菱带着几个姐妹沿阶梯而下,见到恢复一身温婉秀和的凝萱,开口打招呼。

    “凝萱姑娘,恭喜了!”

    凝萱,她分明知晓自己的名字。妙菱一歪,被身侧大摇大摆闯过的醉酒老爷撞得一狠,她眉间紧蹙,少顷不满后恢复如常,看向凝萱。

    “妹妹记得以后常回来看看!”

    说不艳羡是假的,妙菱摇扇,婀娜而去。

    小雅从凝萱怀中探起身子,捂着鼻翼不由嫌弃出口。

    “什么味儿!熏死个人!”

    凝萱拉住她,面色平淡,轻声道。

    “咱们回去吧。”

    两人一同出了醉春楼,凝萱将那日之事经过说给小雅听,后者暴怒咒骂。

    “吴湄,原来是她,瞧她整天不显山不露水,竟然是个背后捅刀子的!”

    小雅双拳握紧,凝萱出事后,她可是岿然不动,风平浪静,事不关己呢!

    “好了好了!”

    凝萱按住她,一个喷嚏卡在鼻喉,似乎是方才在台上穿得轻薄之故。她心有明白,自己与吴湄无冤无仇,这事没那么简单。身后街巷彻夜通亮,然天色已渐深,凝萱看了眼身后的易寒,叮嘱小雅先回去。

    “今日见到我的事,先不要透露!”

    小雅想要迈出脚步,却似铅般沉重难跃,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凝萱。

    “小姐,你不在这几天,苏布……苏布接连出事……我……”

    就连小雅也有些害怕,只是她孤身一人,难耐发作。见凝萱疑虑,她才又道。

    “孙,孙大娘死了!还有萤光她,她小产了!”

    “你……你说什么!”

    心中“咯噔”一沉,凝萱险些没站稳,小雅扶住她,孙大娘的死在苏布引发不小轰动,后院女工皆是她的弟子。加之萤光久病窝榻,苏布几近停顿轰倒,只在苦苦支撑。

    “还有,还有那个尚敏,她因孙大娘的事被关进了县衙……”

    小雅惊惧十分,这几日苏布人心惶惶,若非为了等凝萱,她几乎要逃走的,甚至,甚至有人说,是因夜晚鬼魂作怪,苏布地处本就风水不好。

    因而,小雅不想回去。也想劝凝萱借此远离。可她再抬眼去看凝萱时,怔住的凝萱已泪流满面,哑声微张说不出话。累乏的身子慢慢滑落,被身后的易寒揽住。

    “小姐!”

    小雅哭着看向两人。或许,或许她不该这般冒失,凝萱毕竟也在孙大娘手下修习几月,也与她一道师徒之情,与钱瑗一样。

    凝萱头埋在膝盖间,除了嘈繁就是喧闹,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只听耳边一道略带温度的冷言。

    “我有话跟你说。”

    凝萱耳根一痒,她怎忘了,易寒刚从柊州归来。

    悦塞客栈。

    三人来时已是午夜时分,小二睁着朦眼告知凝萱只剩一间厢房,她将小雅安置下,独自去了隔壁易寒那儿。

    只见他从黑布裹挟的包袱中取出一副卷轴,展开其间,女子一身青衣,粉面桃花,低坐柳树前挨靠绣台,手中针线穿引,飞缝走线。凝萱一眼愣住,喃喃出口。

    “娘,亲。”

    扫巡摩挲过这画层的视线转向易寒,略带激动抓住他。

    “你真在江南汝阳见到素家了吗!”

    如果他真找到了记忆中季嬷嬷所说的季府,那她一定能知晓关于母亲更多。

    易寒看向她因心颤攀上的臂膀,有些不忍心着摇头。

    “这不是你娘亲,这是苏禹唤亡故多年的母亲!”

    凝萱动作僵住,目光又细细扫量那画,可是,可是这跟她从引起霜那儿取来的一副,当真是一模一样。就连亲生姐妹,要长得如此相像也是……

    “不是汝阳,是柊州。”

    “柊州。”

    凝萱愣神,难道说,苏禹唤真是柊州人士。

    易寒点头,将他一路前往柊州的所见所闻都说予她听。

    江南柊州不仅是天下闻名的鱼米之乡,更有“衣被”天下之称,苏府就在其一,去年,苏家家主与二少爷相继去世,苏禹唤接手,便带着如今的苏布来了垠城。

    “他母亲,素浣,和你母亲同自江南汝阳素府。”

    素浣,素玟。亲姐妹。所以,这也能解释他为何有那块汝阳南山玉,可凝萱明明问过他,苏禹唤皆否认,他甚至不承认自己与姓素的人家相识。

    “他与你,是表兄妹。”

    易寒说出这话时,语中带着几分孤寂,母亲、兄弟、姐妹这样的字眼对他同样陌生。

    凝萱呆看那画,她是相信易寒的,可苏禹唤为何,不认自己呢!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号人。易寒看向凝萱。

    “他母亲去世极早,他与死去的苏家二少也并非一母同胞。”

    所以说,他与自己一样,也是庶出,也是……

    “为什么?”

    “或许,是为了‘关锦’。”

    两人对视,皆是一怔。原来他也深陷其中。为了苏布,苏禹唤几近将家中其他生意弃如鄙蚁,这事当时在柊州广为流传。且这之后,易寒回时路过汝阳,特地到前一顾。

    “素府二十年前就已覆灭。”

    素府相传富甲天下,两个女儿皆擅绣艺,年年上供朝廷布匹皆出自素府,不过,随其双女出嫁,素府也日渐没落,最终破败倒抵。

    “苏禹唤来此,是筹谋多时,苏布生于其年少,只是如今才……”

    可见苏禹唤对布庄生意上心,想来也是受母亲影响!

    凝萱手脚发冷,她想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苏禹唤是为了关锦,可他却从未向自己开口……偏偏自己又身在卫府,他来这儿,不可能事先没有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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