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兄妹

    只待看清那人装扮,玲珑黑衣,颊层遮面黑具被洁净月影照得清晰可见,凝萱松开易寒,有些激动地上前。说来上次邢蕴家一别,他俩未再单独见过。

    阿陋周身一震,紧绷欲棚的小臂被凝萱攥住。

    “你为什么要杀佟谓?假兵器悬案也是苏布一手炮制吗?”

    心中已有的几分打算被阿陋的到来彻底惊灭,佟谓死时惨状历历在目,她忍住让自己忽视佟谓,毕竟按照佟府的话,他算不上个行事正直的君子,可凝萱不想他因自己丢了性命。

    阿陋垂眸敛目,低下头的眼光中透出不易察觉的情绪。

    “阿陋,你……”

    见她没反应,凝萱挥摆她的手也渐止,阿陋轻轻摇头,只待凝萱一放开她,旋即回身一闪,飞掠而去。

    徒留一字未问出口的凝萱。

    易寒站在她身后,见凝萱颤抖的身子战栗喘息,慢慢捂脸滑落,腿脚酥软着蹲在地上。

    没有许久,几近是很快的,凝萱回头看他的时候,一切如常。

    “易寒——”

    “跟我来。”

    凝萱看向他,正要说什么时已被易寒拖带着往前走,县狱旁侧是排栋树立漆黑一片的院落,绕过眼线,易寒缓步渐悄,在一道门前停下,伸手贴其上,迟迟没有动静之后,才用力将其推开。

    “在这儿等我。”

    他看了眼凝萱,将手中唯光火折递给她……

    凝萱手心一热,被火苗笼住,阖上的门板与外界隔绝,她拉开一条缝,黑影如箭般消失在弥漫夜色中。

    凝萱抱臂窝缩在门沿下许久,直到腿脚有些麻才抬起目光,瞧向这方地处,燃苗跳动中,几米高木柜林立,古色古香方桌前书页翻动,墨字显盈……

    凝萱斜眼看去,弯腰靠到木桌前,只见其上巴掌大的小册之上皆是密麻字迹,似是本人物小传,俱是些有关日常生活起居,喜物食好的习性,阵风掠过将其展弄……凝萱伸手将其压下,是张笔墨锊迹的男子画像,其侧小字——

    “柳世旌,京都南霖,生于上元四年,年二十又三,其父柳竖,曾任大理寺卿,深受器重,破疑悬案海宁、琼瑜、天琪忘刺,今致仕归家……”

    凝萱一愣,不由又多翻后几页,细细瞧读起来……

    百米外,衙狱周边往来巡视的人皆已昏沉倒下。

    黑衣男子蒙面,旁若无人进入其中,其手持画像,准确找到那位指间鲜血淋漓的狱刑女子。后者抬头,眸黑中一双更凌厉的瞳仁。

    “你是谁?”

    “救你的人。”

    女子惨然一笑,简直是天方夜谭,容暇争辩,她便被不由分说带来此处,她看向自己指节处被拶刑摧残的绯红血印,这等麻木,以后是碰不得织布绣工了。

    “你到底是谁?”

    男子取出张团圆球,隔着横竖亘立的铁栏扔到她盘膝怀中。

    “苏老板的人。”

    女子眼睛闪出亮光,不顾周身疼痛,扒向狱外探出头去,两行热泪已落了下来。

    “你,是苏……是阿唤……”

    若真是他,她死也甘心了!

    事毕,将凝萱带回,两人相携往其卧房去。离开时,凝萱远远瞧了眼县狱门外,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县卒装扮的人,凝萱正要开口,已听易寒道。

    “半个时辰后会醒的。”

    凝萱点了点头。看了眼易寒,见其神色并无不妥,开口道。

    “我知道易寒不会杀他们的。”

    易寒没说话,然凝萱却清晰可见他别回神色中闪过的一丝笑意。

    凝萱不由叹息,果真尚敏还是个痴情人!

    “她对苏禹唤,还真是以情深义重。”

    她到底知道些尚敏的脾性,若非要她开口,怕是脱层皮也难,可她一听“苏禹唤”……

    “知根知底。”

    凝萱想来,尚敏对自己的敌意来自苏禹唤,可自萤光出现后,她却如销声匿迹般。

    凝萱不由念起这四字来。身侧的易寒却忽然止住脚步,将手中折好白纸抻开给她。

    “什么?”

    凝萱接过,展开,愣是呆得惊在原地——

    “他们是兄妹,他们根本就是兄妹!”

    苏布。

    苏禹唤院落,接连几日尖嗥充斥响彻,昼夜不歇,阿贵守在门前,也只昨晚,他才眯了半宿。这不一早,送药的便又上了门来。

    苏禹唤一身蓝底竹海锦袍领人在前,阿贵不由神情恍惚,他虽身着往此,却是消瘦一圈面颊凹陷,下颌青紫生疲,尤是那双往日看谁都似多情的桃花眼,如今只剩空洞麻木。

    阿贵想着,已躬身颔首,苏禹唤已进屋去,这些天苏布生意败落,可苏禹唤却,却似毫不关系,他却知道,这世上能使其方寸大乱的,也唯有寥寥一人……

    ……

    屋内,萤光昏沉中感到有人触碰自己脉息,她猛地睁开眼,合身坐起缩成一团,惊恐着扫视眼前众人……

    大夫把脉的手腾在半空,也被吓了一跳。苏禹唤脸色一沉,挥手吩咐道。

    “你先回去!”

    于是只剩下他,与萤光两人。四目相对,他转过视线,将热腾腾汤药递送到她嘴边,一如往常柔声哄道。

    “来,吃药吧!”

    苏禹唤坐在床沿,低头璃匙搅拌发出“叮咚”的悦耳脆响,他没有瞧墙角的萤光,只是一动不动地重复专注于这动作。

    “你走,你走开!我要阿瑗!”

    苏禹唤闻若未闻,他凑近,忽略她眼中惶恐,浓郁味苦汤药灌到她唇角,却被她一手挥落在地,药碗汤汁碎了一地。

    萤光看着,苏禹唤也看着,后者随即回身捧住了她脸,问道。

    “萤光,你不记得阿唤了吗?”

    愣住的萤光动弹不得,她低喃出这名字,年幼时唯一关心她的“阿唤”,后来……脑中幕幕划过,他方变得平静的眼底忽又惊惶掠起波澜,她极力挣扎。

    “你不是阿唤,你杀死了我的孩子……”

    闹腾不过,修长尖利的指甲在苏禹唤脖颈上留下肉眼可见的长痕,萤光怒喝中一面泪流水下来。苏禹唤凑近她耳边,萤光面色通红似要滴出血来,苏禹唤喉间干涩,他双手抵在她身后,不住道,语声仍是轻柔。

    “喝药,喝药好不好!”

    他一手抚向她光滑白皙皮肤上凸现的道道旧疤,这些都是他的手笔,都在昭示她的归属,不是说,良药苦口,喝下去,总能治百病的。

    “喝药,只要把药喝下去,都会好的……”

    眼珠瞪向萤光,他不明白,人心易变,就是这般快速吗。萤光一爪子又挠过来,苏禹唤闪开,他扣紧她的腰,由不得她动弹,积攒已久的怒气喷薄而出。

    “你想死吗?”

    狠戾暴虐,苏禹唤按住她的脑袋强迫与他对视,萤光却忽然笑出泪来,这才是他的一贯作风。萤光看向他,也不躲避。

    “你杀了我吧,我早想死,只是你不肯啊!”

    任谁少一个,这些年来的折磨都会减轻,可他们啊偏偏都活着。萤光抚向他冰凉似霜的脸颊,这样的动作神情,正与多年前交叠相合。

    “阿唤,我死,我去赎罪,这样大家都能解脱,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会不明白?可明白,与做,是两码事。

    “你知道我们这样,已经伤害了太多人……纲常伦理……”

    “你再说!”

    苏禹唤捏住她的下巴打断她。

    萤光却没有反抗,她真希望自己死在这刻。若非这样,做他妻子该是她一生美梦。只可惜天意弄人。第一个孩子夭折时,她就该有所察觉。可她一味逃避谴退,直到真相尘埃落定……

    她身体一空,苏禹唤已松手起身,萤光脊背重重砸向石墙,疼得倒吸口凉气,再抬眼时,苏禹唤已被过身去,语气凉薄。

    “你我之间,恩仇冤恨结算不清,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罢,挥袖抬脚而去,她得活着,活得好好的,才能清醒地接受他的恨意和折磨。

    ……

    阿贵见苏禹唤出来,本不想提苏布的事,奈何几位女工又前来商议辞工离去之事。孙大娘没了,她们只得来禀报苏禹唤声,

    “来去自如,不必同我说。”

    苏禹唤调看了来人几眼,吓得人大道感谢,散去。

    凝萱返回苏布时,路上碰见了随意溜达的邢蕴。前几日阿胖说她脚踝受伤,她还没抽空去探望,却见她已出来。拄着拐杖颇为滑稽。

    “你再笑,待我好了收拾你!”

    凝萱赶忙止住。邢蕴这不是巧着被叔叔发现,更是易于逼婚成亲,她迫不得已才跑出来躲个清闲。两人抬眼看“苏布”招牌,蛛网成张,已有半月未开张,实是感叹。

    邢蕴拽了把凝萱,生要和她一起去。

    正过长亭,烈日融金,照料草木,只是人烟稀却,笑声渐悄,如今苏布,来者无去者多。苏禹唤脚步止住,若再往往前,是否还有路,这时只见黑影一闪,小巧躯干已跪倒在他跟前。

    “查到了吗!”

    苏禹唤冷口,阿陋抬起眸光,忽想开口,却是哽住,点了点头。

    许久没说话,金影罩在这方天地,苏禹唤第一次感到不适,远离江南,只是世间海阔高远,寻不得人情满意处。

    “你为何不走!”

    苏禹唤瞥了阿陋一眼,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何况,他自小受教。

    阿陋摇头,她认主,层被人驯服时,最重要的,是忠诚和服从。

    苏禹唤矮身,抬起她的下巴,沉声道。

    “那你,再替我做一件事!”

    阿陋深吸口气,深觉此事不易,沉默应答。

    “在所不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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