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早上，莫子桉背着比平时鼓了一倍的书包去学校，他到的早，教室里只有两三个同学，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看书，见人进来只抬了抬头。

    每个班都有几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也有几个整天顽劣淘气不肯读书的，还有更多的是像莫子桉这种卡在中间既不好学也不瞎玩，中规中矩。

    他平日也不会在这个“好学生专属时段”来学校，不过是今天要出发去县城科技馆，他兴奋的在家呆不住，这才早早来了学校。

    清晨的校园还很安静，窗外是学校操场，中间四四方方的小片铺了水泥做篮球场，边上还是原始的泥地，一下雨就淅淅沥沥的一地稀泥，踩上去啪塔啪塔，操场后方是个小山包，严格来说，操场本身就是平了缓坡造出来的，中间有段不小的高差，整个学校最能爬的猴子也过不去，成了天然围栏。

    今天依然是个阴天，不远处山尖上雾气笼罩看不见顶，树林一派暗绿，只有窗前小院子里三颗环抱的银杏树光秃秃的伸向天空，秋天那会儿落叶，值日的学生挥着竹扫帚哗啦哗啦的将金黄的扇子扫到边上草丛里去。

    发了会呆，回神时教室里多了几个人，操场有高年级的学生在晨跑，也没排队，就三三两两的在泥跑道上往前蹿。

    时间怎么过的这么慢？莫子桉无聊的将视线收回来，翻开课桌从里头掏出语文书，打算看会儿课文。

    学校的课桌都很旧，四四方方一个木盒子，上面有各色划痕，桌板前小半固定，后一半能往上翻开，盖着桌肚，一开一关动静都不小，尤其是课堂上，谁翻开桌板都是吱呀一阵响，讲话的老师就会停下来，脾气好的就稍微说两句，比如音乐老师，脾气不好的班主任就扔粉笔头骂“脑子带了没？课前准备怎么不做好？”

    大家都巴不得将书本文具都摆在桌面上，这样既方便拿又好开小差，可惜齐老师不准，课桌只能放当堂的书和铅笔盒，老师上课前都得先扫一眼底下的课桌，每周还有“干净小书桌”的评比。

    同桌陈坚从外面跑进来的时候，莫子桉已经将桌面整理干净，语文书好好的放在右手边，边角磕掉漆的米老鼠铅笔盒擦的发亮。

    “冬天起床可太难了，怎么还不放寒假？”陈坚打着哈欠往里挤，被凳子脚绊了一下没站稳，大肚子压上莫子桉的背，两人龇牙咧嘴乱叫一通，不过临上课的教室里本来就吵闹的很，没多少人注意。

    他那一下着实不轻，莫子桉本就瘦伶伶的没什么肉，那课桌又是实木硬的很，不然也经不住一年年小孩糟践，他胸口磕上木棱，当时疼的一抽，那劲儿一下就过去了，他就没当回事。

    课间上完厕所洗手，水泥池沿上轻碰了一下，扯的胸口像是被人捶了一拳似的又疼起来，他掀开衣服看，这才发现右侧靠近腋下青红了一片，他皮肤白，不大的伤衬的格外触目惊心。

    中午陈坚为表谢罪，表示要请莫子桉吃午饭。

    学校有个小食堂，但不供应饭菜，只有两个大师傅负责热饭，大部分学生带饭盒放到食堂统一热，小部分有家里送饭，从门口递进来，学校为了管理方便也为了大部分双职工家庭考虑，中午不许学生出学校。

    学生排队去食堂取了饭盒，午饭就在教室吃，关系好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头，一边分享饭菜一边聊天。

    莫子桉圆角铝饭盒还很新，莫兰不是每天晚上都有空做饭，大部分时候是做好几天的量，不易坏的肉菜冰在旧冰箱里，早上再炒个青菜，今天的菜是糖醋肉和炒白菜，被蒸过之后软塌塌的贴着白饭，卖相不佳。

    陈坚贡献出自己的饭盒：“来来来，吃！”

    小胖子身上的肉是他家的饭一口口喂出来的，两层饭盒里分了好几份：青椒火腿肠、茄子酿肉、红烧排骨和炒鸡蛋，菜是菜肉是肉饭是饭，满满当当的一盒，刚从食堂的大蒸笼里拿出来，热腾腾的香气引得整个教室的人都看过来，班里几个关系好的男生都过来讨吃。

    男生普遍发育的晚，全班个子最高的是班长程雪颜，男生中没有身高特别突出的，而陈坚不愧是以体重压服整个班的男人，当下老母鸡护蛋似的将饭盒圈在怀里：“不行不行，今天都是桉子的！”

    要是玩老鹰抓小鸡的时候有这么机智敏捷，他们就不会输给女生了。

    这话当然只能心里想想，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众人将他俩的课桌围的结实，哄闹着各自尝鲜，最后七八只饭盒在课桌上围一圈，吃席似的，也不嫌挤，几个人吵吵嚷嚷搞出了整个班的架势，班长本来想管，碍于是午饭时间无章可循只得作罢。

    这种莫名奇妙的兴奋一直持续到下午出发，二十多个半大小孩上了一辆中巴车，班主任和体育老师带队，点清人数宣布了纪律才出发。

    县城叫旧安，青堤是距离最远的镇，公路蜿蜒曲折，路上要花费近三个小时的时间，当天来回日程太紧，车上都是孩子速度也不能太快，安全起见，学校安排周五出发，在县城住一晚，第二天上午参观活动，下午返程。

    像莫子桉一样从没去过县城的不在少数，又没有家长在旁边管着，出远门的兴奋和新奇像一滴水进了热油，噼里啪啦的炸开，齐老师扯着嗓子喊了两次，心累的想开了，反正在车上系着安全带翻不了天就任他们去了。

    中午一起吃饭的五六个男生占据了最后两排的位置，莫子桉靠着窗，旁边是小胖子陈坚，正绘声绘色的讲他在县城去过的游乐园。

    “那城堡可大了，就在河边上，那个滑梯能下到水里。”

    “县城的楼很高吗？”

    “晚上灯亮闪闪的，五颜六色的老远都能看见。”

    “晚上不睡觉的吧？”

    “棉花糖好大一团，吃好久吃不完。”

    “是不是有游戏厅？”

    “我妈臭美，买了好几条花裙子，穿起来也没音乐老师好看。”

    “你唱歌调都没带，花老师都翻白眼了上次，嘎嘎嘎！”

    “去去去，明明是你们没听过那歌！”

    …..

    叽叽喳喳答非所问，各说各的也热闹的很，吵了半天终于累了，一个挤一个歪头着睡过去，莫子桉没困，书包抱在胸前，被小胖子挤的压向车窗。

    山路颠簸，又有弯道，中巴车的安全带松的厉害，转弯的时候人整个都向一边甩过去，后座尤其颠的厉害，他被一堆人挤在角落，反而稳当的很，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车窗外看。

    车刚经过一条短隧道，阴天下午太阳不见踪影，进隧道之后天光更暗，但只是短短的一段路，一睁眼就驶入了另一段深绿里，路沿石墩外浅溪潺潺、跳着白色水花，黄牛被拴在水边的树干上，低头在枯草丛里嗅一大圈，哞哞几声往公路上看，撅几下蹄子又回到草丛里。

    他喜欢这里的冬天，山总是绿的，水也不会结冰，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书包夹层里带着莫兰给他的五块钱，包里还有一袋苏嬢嬢做的栗子酥。

    苏绽家的院子里有一颗挺大的栗子树，枝叶洒的很开，苏绽房间窗口探出去能摸到一点树尖尖，秋天挂满绿刺球，慢慢变黄裂口，吐出深褐色的栗子，被竹竿敲两下就噼里啪啦落地。

    矮处的枝条苏绽举着小竹竿也能够到，更高的位置苏爸爸将他举到肩膀上坐着敲打，不止一次被刺戳到脸和手，不过那点疼根本就不算什么。

    苏绽站在树下仰着头看，被砸到哭了两次，后来就被命令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负责将掉在地上的刺球弄开，用棍子戳或者用石块碾，有事情做她就不会总跟着往树下面跑了。

    炒栗子、板栗烧鸡、香菇烧栗子、板栗五花肉、桂花栗子羹，妈妈们各自发挥，但板栗吃多了容易上火又很饱，大人小孩都吃不了多少。

    苏妈妈将板栗晒干去壳、蒸熟碾碎做馅儿，做了咸甜两种口味的栗子饼，大人带到厂里、小孩带到学校，都很受欢迎。

    苏绽爱吃甜、莫子桉爱吃咸，苏妈妈特意拿了咸口的给他，又叮嘱他别吃太多，不然容易吃不下饭。

    老家后山上有一大片野栗子树，没人养护，也不妨碍它年年挂果，只是栗子又小又少还易生虫，大人小孩一到季节就拿着篮子和竹竿去摘栗子，因此吵架甚至打起来的也不在少数。

    莫子桉太小，被奶奶放在背篓里，挑人少的大清早去摘栗子，他被包裹的严实，小秤砣似的垛在背篓凳上，跟着奶奶的动作摇晃，困意卷土重来，一摇一晃的将他裹入翠色的梦境。

    再醒来的时候就能吃到新鲜的栗子，咬是咬不动的，就放在嘴里含着，高粱饴似的抿，含腻了就吐出来，奶奶擦掉上面沾着的口水，念叨着“不能浪费”自己吃掉。

    老家吃栗子没有这些花样，要么生吃要么用盐炒，当零嘴吃，春天的野樱桃刺莓、夏天的八月瓜野莲子、秋天的刺果拐枣野栗子，都是山里孩子的宝贝。

    来到青堤之后，他再也没尝过 。

    “我们马上到了，睡着的同学醒一醒，旁边的同学帮忙叫一下，准备下车！”

    酸甜的刺梅刚到嘴边，骤然被老师叫醒的声音打断，莫子桉迅速醒神，将半身全压在肩上的小胖子推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脸紧压着车窗，脸颊上被印出了窗棱的形状，陈坚半睁着眯缝眼笑了半天。

    好像也还做了很长的梦，在后山一直跑一直跑，旧布鞋踏着光秃秃的黄土和裸石，风一般的掠过凋敝的树林和满地枯枝，红艳艳的树莓、黑乎乎的桑葚、浅紫色的八月瓜、绿油油的栗子壳挂在同一棵枝叶茂密的伞状树冠上，凛冽的山风吹过被大片的雪花覆盖，未及成熟便尽数掉落。

    他就站在树下，伸手去接总是失败，唯一到手的那颗树莓刚到嘴边就醒过来。

    梦里一直很急，脚步飞快，以为自己跑的很远，却总是见到那面光秃秃的石壁，好像在绕圈，以为迷了路，于是一直大声叫“爸爸”“妈妈”“奶奶”，但山间空荡，像是会吸走声音似的，什么动静都没有传出去，更没有人出现，没人来找他。

    “我们地球所在的星系叫太阳系，我们生活的地球很大，但太阳系更大，有九大行星，水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可能通过望远镜看到他们。”

    “光跑的很快，光速是最快的速度，大家要注意哦，光年不是时间，而是距离，一光年约9.46万亿千米。”

    “我们看到的星星其实离我们很远，它在发光的那一刻就已经发生改变，我们看到的星星是它很久之前发出来的光，可能在到达我们眼前的那一刻那颗星星已经消失在宇宙中。”

    “同学们知道哪些星星呢？举手！”

    “牛郎星！”

    “北极星！”

    “北斗七星！”

    ······

    “大家可以在这叠明信片里选择这些星星，写上自己的名字，投到我们的宇宙飞船里，等你们长大了再来看，那颗星星就写了你的名字，会陪着你一起长大！”

    “头顶上最亮的是月亮，月亮很亮的时候星星就很难看见，望远镜能把很远的星空带到我们面前，星云、银河、宇宙万物。”

    “闭上眼睛，感受星空下的渺小和伟大，做个好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