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一夜没睡的脑子本就混乱，苏绽的态度更是让她一团乱麻，根本没听清苏绽说了什么，只看见她嘴巴开合，不知怎的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这场景要是被人看见，多半是要大吃一惊了，周静安向来口舌伶俐，只是为人冷淡沉静，极少与人争之口舌，但大二时曾被拉进辩论社打过两场比赛，她逻辑清晰、言语利落重点清晰，偏偏态度语气又很亲和镇定，连获两场最佳辩手，虽不至于一战成名，但认识的人都知道，周静安一张利嘴，不管是讲道理还是吵架，一旦认真起来是难逢敌手的。

    “看起来静安姐姐过的很好。”苏绽神色不变，态度软和了些，“昨天我都没认出来，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也没联系，认不出来也正常。”

    “你，”周静安喝了口柠檬水，总算回了神，“在这工作吗？挺累的吧？”

    “伺候人的活，什么样的客人都有。”苏绽捋了捋散在耳边的碎发，头发盘的时间太长，发丝都变了形，她总是下意识想去抻直，这样能好看一点。

    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咖啡桌，周静安能看见苏绽额头上的细绒毛，像小动物的毛发，又细又软，苏绽小时候头发长的快，小孩子不好留太长，打理起来不方便，所以隔三差五的就要剪，不去理发店，苏妈妈扣个碗就自己动手了。

    原是齐耳的妹妹头，但在苏绽头上总会变成奇怪的形状，她本就有些自然卷、发色也偏黄、人还爱跑爱动，经常糊了一头一脸的头发，像只风中奔跑的小狮子。大一点就很羡慕周静安，头发又黑又直，像电视里广告女主角，最合适披着纱巾扮白娘子。

    周静安从小自诩成熟，是不屑于玩扮家家酒这类小孩游戏的，但偏偏苏绽不信邪，要扮白娘子、要学会飞的仙女、要看还珠格格，都会来找她。

    如今回想，那是她童年和少女时代，最幼稚也最放松的时刻。

    苏绽除了是莫子桉的小尾巴，也会跟着周静安，最后头再缀着个闹腾黏人的安安。

    “安安还在吗？”两人各自不语，周静安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苏绽猝不及防，嘴角下撇眼角也耷拉下来，露出委屈难过的模样，只是一瞬，很快偏过脸避免跟周静安对视：“死了！”

    这并不难想像，猫再能活也不过十五六年，初中那时候就已经算年纪挺大的老猫了，如今又五六年过去，还有当年那场火灾，它活到如今只算侥幸，可能性太低。

    苏绽话说的冷淡，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因为这一问一答略微轻松了些，苏绽往椅背上靠了靠，没像之前那么紧绷直坐着。

    “其实我之前跟莫子桉有联系，也知道一些你的情况。”周静安重新起了话头，垂眼往桌上看，“你们一直互相照顾。”

    “是，不过我那时候有点想不通。”苏绽拿手碰了碰边上绿植的叶子，“明明我们俩总在一起玩，但你却联系子桉哥哥，一次都没有找过我。”

    “我，”周静安抿了抿嘴，将辩解的话压了回去，“我们······”

    苏绽没等她说完：“我知道，你们觉得我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帮不上忙，只会惹麻烦，还需要人照顾。”

    “你确实是小妹妹，我们比你大，照顾你是应该的。”周静安将冷了的杯子推远，“希望你能好好的长大，尤其是莫子桉，他尽他所能对你好。”

    “这我知道，我马上十八岁，不是小孩子了，他对我好，我也对他好，我们是属于彼此的。”苏绽抬眼看向她，两人四目相对，“任何人都不能介入我们之间。”

    好不容易放下戒心的苏绽突然变了态度，周静安心里清醒的生出了一些荒谬感：苏绽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从他们见面开始就已经展示出来了，但这其实也很合理，他们相依为命、彼此依靠这些年，没有旁人能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

    “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们，互相亲近又那么自然，信任对方、依赖对方，互相拉扯着往前走，比很多有血缘关系的兄妹都更亲密。”

    “你们总以为我是小孩子。”苏绽对她笑了笑，有些调皮的鼓嘴，“其实很多事情我都知道，只是不对人说，因为我知道说出来会让人难过。”

    周静安心里一动，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失控了似的，有些不好的预感：她知道什么？让谁难过？

    “你爸爸，周厂长和兰嬢嬢有婚外情，我撞见过。”苏绽云淡风轻的抛下一枚重磅炸弹，“他们是一起失踪的，这我也知道。”

    周静安一时大脑发闷，嗫嚅了两下，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但随后意识到这问题毫无意义，她自己能发现，别人当然也能，就算当时不懂，如今再回想起也会明白了。

    “我没告诉子桉哥哥，他那么善良，会觉得对不起你们家、对不起你，还可能会埋怨兰嬢嬢，甚至有可能会怪我。”

    “静安姐姐，这些年，我想过你，但不想见到你，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城里来的漂亮天鹅，我们只是乡下池塘里的小鸭子，有你在，只会衬得我们很平凡、很不起眼，当年那些人没说错，你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或许并不是故意的，但你的动作、你的言语、你说话的方式、你对人的态度，都那么不同，让人羡慕嫉妒，让人讨厌，巴不得离远一点。”

    大堂开了暖风，但周静安却觉得身体发寒，苏绽的话像是一把无形的冰刀，还有真的刺进她的身体，却一点点的带走她心里的温度，有点麻、有点酸，是失望却也有些释然：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啊！

    原来她会后悔，当年像小尾巴一样跟着她、维护她，如今回头来想，原来只是年少无知、一时蒙蔽，原来在她心里，她们只是玩伴，开心了一起玩、不开心了不见面也没关系。

    “子桉哥哥也一样，他羡慕你父母俱全、聪明自信，你觉得只要自己努力，没有什么事做不到，有周叔叔在，没有什么东西得不到，未来不管怎么看，都是一片光明，我们就像阴井里的一双青蛙，拼命蹬着脚往外蹦，想去井外头看一看，可你不费什么力气，已在千里之外，我······”

    “苏绽！”周静安稳住心神，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样子，打断了苏绽的滔滔不绝，“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想法都是自己的，但是非真假总是有一套标准，这些话，听在我耳里刺心，你说着也未必真开心，别说了吧！”

    苏绽抿了抿唇，不服输似的：“是，我当然不是你，你是客人，我是任人刁难的实习生，你尽可以去投诉我。”

    周静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觉得这次见面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或许她一开始就不该主动来找她：“苏绽，你的确不是小孩了，但你也还不是大人，青蛙坐井观天，所以视野短浅，可你我都是人，会思考会观察，大可不必这么绝对极端。”

    苏绽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一手将外套衣角紧紧捏在手里，顿了顿才开口：“我不听这些大道理，反正是我的东西，谁也别想抢走，你当年不告而别，如今没有资格再跟我抢子桉哥哥！”

    “我，”周静安很想反驳，说她对莫子桉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更不会跟她抢什么，但看苏绽明显涨红的脸，眼下遮不住的黑眼圈还有忍不住的哈欠，觉得没有必要做口舌之争，于是闭了嘴。

    对于莫子桉，她并非完全坦荡，她······

    “欸，周静安你在这儿！”陆瑶突然出现，直直冲她跑过来，“怎么不接电话？要出发了！”

    “我，”周静安慌忙起身，被陆瑶拉着往前走了几步，这会儿要说什么也不方便了，只得转头看了苏绽一眼。

    苏绽反应很快，陆瑶跑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起身来，脸上笑意工整，就像是戴了副面具，甚至还温声向陆瑶问了声好。

    陆瑶慌慌张张的，根本没理她就拽着周静安往电梯间走，嘴里还念叨：“你不是没睡好嘛怎么还瞎跑，人生地不熟的，跟酒店前台有什么好聊的，我给你带了早饭在房间，呆会儿就出发了。”

    早上大堂没什么人，但好在地方开阔，没吸引什么注意，周静安怕她再说出什么让苏绽不舒服的话，抢先按了电梯拉着陆瑶走了进去：“没睡好脑子也不行，房卡和手机都忘了带，不好意思啊！”

    两个人本就是室友，这次一起出来肯定要互相照顾，她无端让人操心总是不好。

    “没事儿，你不是不舒服吗？我带了眼罩，呆会儿车上睡，休息好最重要，不然事做不好就麻烦了，老师又得啰嗦一通本科生不顶事，嫌弃我们。”陆瑶大大咧咧的，还记得昨晚带队老师的话，不服气的很，“我们可得争气！”

    不过这会儿电梯里就她们两个，嘴上说说也不打紧，周静安挽着她胳膊打气似的拍了拍：“嗯，毕竟也是做好事行善积德，我们要好好做才行！”

    陆瑶确实着急，昨晚规定的集合时间是八点半，两人回到房间收拾好已经到点，没时间让周静安坐下来吃早饭，只得匆匆将豆浆喝了，拎着包子就往楼下赶。

    大巴停在酒店门口，车头挂着横幅，周静安上车往后走，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拉开半遮的窗帘往外看。

    “看什么呢？”陆瑶把背包往行李架上放，顺手递给她一个眼罩，“喏，抓紧时间睡会儿吧！”

    “嗯！”周静安心不在焉的接过眼罩，将吃了一半的包子塞进面前的塑料袋里，“有点困过头，可能呆会儿走起来就能睡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这原本是毫不起眼的一家酒店，只在路过的途中住一夜，可是她在这里碰到了苏绽，鼓起勇气主动一次，却听到了预料之外的难听话。

    若是早几年听见这些话，她肯定会很难过，说不定还会躲起来哭，但她此刻心里很平静，觉得人心各异，不必因为别人的想法苛责自己，苏绽心里有怨才会嘴上伤人，她有这个权利，若周静安因此觉得受伤，那也不全是苏绽的责任。

    她应该原谅、应该忘记，应该仍将苏绽当做记忆里那个爱笑的、善良的、黏人的小姑娘，愧对她、惦念她、祝福她，不论苏绽如何看待周静安。

    可她没法否认心里涌上来的空荡和灰败，像是一副彩色的画，先是变暗、然后变灰、最后变黑，无形的重量一层层的叠上来，压的人心脏发沉，坠下去看不见底。

    好没意思啊！

    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一直只想着自己、总是一个人，努力向前走，可谁能保证，前方就有一定有好事发生呢？不如别走了吧！停在哪里都好，太累了！

    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不是的，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妈妈、有小叔一家，他们都需要你，还有莫子桉，你们怀抱着同一个秘密，虽不相见，却总会想起对方。

    为了方便当地部门组织接待，几所学校的团队都住在这个酒店，大巴齐了人才会出发，这会儿车渐渐满了，说话的、吃东西的、放行李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寒暄几句。

    等人渐渐坐定，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是地方联络人，开头先深深鞠了一躬，说是代表灾区人民致谢，再抬眼时眼眶有些发红。

    车里的气氛瞬间就沉静下来，安静听他说车程和时间安排，周静安用力闭了闭眼，努力控制自己别再瞎想，要养足精神为接下来的工作做好准备。

    明明是还是早上，窗外太阳却有些刺眼，她转头去拉半边系起来的窗帘，眼角瞥见酒店外廊左侧的柱子边上熟悉的身影。

    那人半边身子躲在柱子后面，歪着身子和探出脑袋往外看，若不是鹅黄色的外套亮眼，大概是不会被注意到的。

    时光好像一瞬间倒回，周静安眼眶一热，连忙放下车帘。

    那年冬天，青堤的小白楼前，五岁的苏绽穿着一身粉色短袄、顶着两个冲天的揪揪，从门边探出头，大胆又躲闪：“姐姐，你看见安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