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莱茵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回头，发现站在桑拿室外的，是一位带着金丝眼镜的青年。

    他穿着米白色的亚麻衬衫，手里拿着一瓶酒。从外观来看或许是一瓶酒。李莱茵不能确定，只是看见类似葡萄残渣的悬浊物，在琥珀色的瓶间浮沉。

    青年看起来很年轻，白净的脸斯文极了。

    但不知为何，李莱茵对他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可她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

    她盯住他的脸，想要寻找到那份熟悉的源头。灼热的目光像是一点火星，落在纸上却能燃烧起来。

    青年眉间浮现出不悦。“我是卡尔·赫里森少校。”他沉声说道，“没有人告诉过你，长官问话后要立刻站起来并回答吗？这就是蓝豹的军纪？”

    军纪两个字如针般扎在李莱茵的反射神经上。

    虽然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兀自动了。双腿划过一层薄薄的，浮着泡沫的水面，在四溅的水花中站了起来。

    地面还是很滑。李莱茵差点没站稳。在要摔和不摔的中间，她用一个古怪且歪七倒八的姿势给青年敬了一个军礼。

    “报告长官。”她捏着手里湿淋淋的抹布，回答说：

    “我是按照哈因·桑德斯上校的吩咐，每天来这里的打扫桑拿房的。他说每天八点他会来检查。”

    “哈因？”听到这个答案，青年明显楞了一下。

    “是的，长官。”李莱茵诚实地点头。一种淡淡的违和感始终在两个人的谈话间萦绕。因此李莱茵没有多说。

    这样一来，青年的眉头皱得更深。沉吟片刻后，他对李莱茵挥了挥空着的手。

    “你之后都不用来了。”他说。“我会和哈因说的。叫一个女士天天洗刷桑拿房像什么样子。”

    “真的吗？”听到这样一个好消息，李莱茵当然喜不自胜。

    她刚要一脸感激地朝青年道谢，但看见一片狼藉的桑拿室又变得迟疑起来。

    “可是这里......”她环视周遭，吞吞吐吐地说，“这里.....这样没关系吗？”

    青年却很肯定的回答，“没关系，我会和哈因说明的。”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知道我，那么你应该清楚我和哈因是非常好的朋友。”

    这点确实，之前席拉给李莱茵八卦里安的时候有提过一嘴。

    哈因狼狈为奸的好兄弟。

    接着他又关心李莱茵，“你最好早点走，最近晚上总是很凉，别感冒了。”

    他指的自然是李莱茵因为摔跤变得湿淋淋的裤子。

    见他这样体贴，李莱茵再纠结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于是她点头，从青年让开的空间中穿了出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李莱茵侧脸看向青年。她和他几乎差不多高，所以她平视他的眼睛。

    那种微妙的熟悉感再次浮现，如流星般一闪而过。李莱茵根本来不及抓住它。

    她飞快地穿过黑黝黝的过道。头顶的半磨砂感应灯仿佛已经沉睡，不论发出多大的噪音都无法将它们惊动。

    这和往日灯火通明的景象截然不同。

    看来后勤兵真的都走了。

    李莱茵走在圆柱体形状的四号楼里，沿着螺旋形的楼梯向下走。楼梯是开放式的，风将她的衬衫吹得鼓起，又沿着裤管往里灌。

    寒意由下至上蔓延，李莱茵的胳膊上起来一大片的鸡皮疙瘩。

    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长时间泡在桑拿房温暖里的大脑也渐渐冷却下来。

    她停下了脚步，站在阶梯的最后一阶，抬头仰视这栋建筑。

    整栋白色建筑在星空下犹如一张鼓起的白帆。上面圆形的窗户都是黑的，只有四楼靠右的那三扇隐约透出昏黄的光芒。

    那里是哈因·桑德斯常待的桌球室。

    想起哈因·桑德斯，李莱茵又一次犹豫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离开。

    哈因显然是个相当自负的人。李莱茵因为别人的承诺而离开在他眼里可能就变成了不听指挥、擅离职守。

    而作为军官的青年当然不可能被罚，最后要承担后果的还是李莱茵自己。

    她可不想延长打扫桑拿室的房间。不，按照哈因的性格，说不定他能想到什么更奇葩的惩罚。

    想到这里，李莱茵就情不自禁地向上爬了几阶台阶。

    随着高度的提升，风力也越来越强。阶梯边浓绿的近乎黑色的冷杉树摇曳，在李莱茵身上投下冰冷的阴影。

    她湿漉漉的裤子已被风吹了个半干，潮潮地趴在皮肤上，经纬纱交错的突起刺得人发痒。

    重新回到桑拿房打扫说不定又会让裤子变湿。而且看看时间，已经七点三十七分了。

    现在继续打扫，一准赶不上末班的悬浮车。难道真的要露宿街头？

    这个结果光是想想就够让人摇头的了。

    而且卡尔好像并不像让她继续呆在四号楼的样子。虽然很不明显，但李莱茵可以感受到他的态度。

    违背这位上级的指令似乎也不太好。李莱茵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又忍不住地朝楼下走了几步。

    这几步退得恰到好处，正巧可以让她的身影被面前的阶梯挡住。就在她刚离开之前的位置后一秒，李莱茵便听见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踢踏踢踏的、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不断向她逼近，同时在整个二楼的回廊上回荡。

    李莱茵被挡住不但有身影，还有她的视线。因此她看不见来人的模样。只知道他停在了楼梯口处。

    四号楼外部雪白的路灯刚好可以斜斜地照见那里。

    那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距离李莱茵不到1寸的地方。李莱茵可以看清楚他的发型。

    这是一个短发的男人。

    按道理她没有必要躲起来。她是来打扫桑拿室的。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可李莱茵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她鬼使神差地猫了下来。本能让她不希望对方发现自己。

    被夜色渲染地浓稠如墨的冷杉被刮得哗哗作响。风从四号楼中空的走廊呼啸而过，夹杂着细小的沙粒打在地面上，发出噼啪声。

    李莱茵在风里瑟瑟发抖。她咬紧牙关，免得牙齿打颤发出的脆响暴露她自己。

    紧接着，她就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是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正在桌球室里呼呼大睡呢。”

    桌球室？李莱茵听见这个名词的时候，呼吸一滞，从脖子处的肌肉一直往下，瞬间全都僵住了。

    那不是哈因的地盘吗？

    她悄无声息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以防自己声音泄露出去，睁大双眼，继续耐心地等待着。

    只听见男人继续说：

    “八点十分，我们的赫卡同克瑞斯就会闭上它的一百只眼睛。但只有一分半钟的时间，再长我也许就要暴露了。”

    他停顿了一下。李莱茵看着脚边的影子轻轻撇了撇头，发出一声轻蔑地嗤笑。

    “那么就让我们的白羊宫殿下好好把握机会，别再让我失望了。”

    男人冷淡的声音在风里消散，紧接着又是一阵踢踏的脚步声。

    李莱茵在所有动静都彻底消散以后，又等了约莫三四分钟，才悄悄探出头来。

    她沿着台阶的最旁边的位置向上走，藏身在向外开的金属门外，小心翼翼地往里看。确认两侧的过道都没有人后，才敢彻底现身。

    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李莱茵内心隐隐有了猜测。但那也只是一个猜测。

    没有切实的证据，仅凭脑子里的想象，就去指认对方。这对于还是一个新兵的李莱茵来说无疑是以卵击石。

    可她又没法不去管。毕竟，如果她猜测的没错的话，这将是关乎整个空中要塞，乃至她身后的阿卡西亚星生死存亡的大事。

    李莱茵放轻脚步，重新返回外部的螺旋阶梯，沿着它一路盘旋而上。

    她一口气来到四层的最右侧，亮着灯的桌球室门却紧闭着。李莱茵上前推了推门，从里面反锁了。

    她只好趴在圆形的窗户上向里看，哈因正平静地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而他身边倒着一支空空如也的琥珀色玻璃瓶。

    那正是之前卡尔·赫里森手里的那一支。

    果然，站在阶梯上的男人正是卡尔·赫里森。那么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玩过西幻背景游戏的李莱茵很清楚，赫卡同克瑞斯其实是古希腊神话里的一只怪物。

    它有着一百只眼睛和一百只胳膊。因此又被叫做百臂巨人。

    而空中要塞的防御系统恰好就叫百臂巨人防御系统。它是目前联邦最先进的防御系统。可是近来却频频没有拦住帝国机甲“伊阿宋”的攻击。

    伊阿宋则是白羊座的神话来源。

    这一切都和阴影里那个男人所说的不谋而合。

    他将在晚上八点十分，打开空中要塞的防御系统一分半钟的时间，让帝国机甲趁机对空中要塞发动进攻。

    同时他使联邦的机甲驾驶员陷入昏迷，也许是靠那瓶酒，或者是之前酒里的悬浮物（那真的是葡萄残渣吗？李莱茵深表怀疑）。

    为了防止机甲驾驶员哈因昏迷被发现，他特地挑选了一个大家都不在日子动手，目的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动摇军心。

    所以卡尔在看到李莱茵时很诧异，想要迫不及待地将她赶走。

    甚至包括之前的太空港事件，说不定也是卡尔所为。

    毕竟太空港货物处理厂房的负责人是里安，里安又是哈因的小弟。作为哈因的朋友，卡尔当然可以轻松地控制机械手臂。

    也正因敌人出在内部，所以不管是军部安全信息科，还是星际未来科技公司都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一定是这样的。

    李莱茵舔了舔嘴唇，触碰手环想要将目前的事情告诉席拉时，她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阴测测的声音。

    “啊，我不是让你走了吗？正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她猛地回头，看见了卡尔那张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