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曦晚并不去开门，目光逡巡一圈，将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收拾完，这才走了出去。
她拉开大门，外头站着一个丫鬟，发型和离缘一致。
那丫鬟先便朝里望了望，这才道:“佟姑娘，你还记得我么？”
佟曦晚也看她身后停靠在一旁的马车，回答:“记得。”
丫鬟道:“你家还有别人么？”
“没有。”佟曦晚回得很快，“是承恩伯夫人来了？”
丫鬟略显惊讶。
她没想到佟曦晚这样直白，不虚与委蛇，一点掩饰也没有。
也是。
昨夜弄出那个动静，本来就是为了引起她们注意。
丫鬟对她福了一福，微微低头道:“是。夫人有话要和你说，你看方便吗？”
佟曦晚笑回:“我说不方便，你们夫人便会回去吗？”
丫鬟沉吟一会，诚实地摇了摇头，“不会。夫人会一直等你。”
佟曦晚“哦”了一声，将门缝敞大了，侧身让开，“请进。”
丫鬟撑开伞，走去将承恩伯夫人扶了下来，一齐踏入院子，将伞放在了廊下。
佟曦晚跟在后头，回身将门给关上了。
“请坐。”她说。
承恩伯夫人坐了，看向她，“今日我出来只带了芷榆一人。车夫我已叫他避开了。”
“我看见了。”佟曦晚看了眼丫鬟。
夫人接着道:“我近日有些糊涂了，离不开芷榆，因此有些话竟不避着她，且有些话需要她带为我讲。”
佟曦晚便点了点头。
芷榆道:“佟姑娘见过我家二姑娘了，是也不是？”
佟曦晚也答得干脆:“是。”
承恩伯叠在一起的手无法控制地颤了颤，她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事不可能瞒了下去。”
芷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平声道:“除了姑娘，还有谁见过她么？”
佟曦晚微笑:“你觉得呢？”
顿了顿，她又说:“我不是时时刻刻都见着她，她到底见了多少人我也不知。不过该见的她都见了。”
承恩伯夫人脸色霎变。
果然，果然。
佟曦晚是大理寺的人，她见过蕙香，现在她又承认见过离缘。也就是赤裸裸地告诉她们，她知道承恩伯府的二姑娘离缘，和世子身边死去的丫鬟长得一模一样！
她知道了自己战战兢兢许多年，苦苦掩饰的秘密。
不仅她知道，裴映辞也必然知道，又或大理寺已有一干人知道。
否则昨夜她一个低微的葬仪师怎么敢和世家叫板，必然是裴映辞授意她这样做。
承恩伯夫人心头乱如麻。
来前祈祷良久，希望事情不是向最坏的方向发展，现实却给人迎头一击。
芷榆上前一步，将承恩伯夫人半挡着。
承恩伯夫人想到的她也想到，便问:“裴大人想要什么？”
佟曦晚知道自己成功误导她们自己是按照裴映辞的命令行事了。
因此正色道:“夫人不必忧心，裴大人并不是那等抓人把柄就要置人于死地的人，这事也没有落到绝境，否则大人何不将这事直接宣扬于天下，反而让我来暗中接洽呢？”
芷榆沉吟，素闻大理寺少卿裴映辞行事铁血冷酷，不留情面。这次他抓到府里把柄却没有大肆宣扬，也许是另有所图。
虽则寄托于大理寺，和裴映辞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可如今已没有别的办法。
芷榆心中叹息，回头看承恩伯夫人一眼，再开口语气便轻柔了许多，“那么裴大人是怎么个想法？”
佟曦晚看了眼窗外，雨渐渐又下大了。
她说:“不急。有些细节还需要确认一下。”
她思量着措辞，忽听沉默许久的承恩伯夫人道:“她现在在大理寺？”
“夫人不是不想见她，让她走么？”佟曦晚疑惑道，“事后您还派出人去抓她，怎么现在倒又关心起她来了？”
“我没有！”承恩伯夫人失声道，立刻反应了过来，手紧紧绞在了一起，眼神黯淡，“她告诉你的？”
“没有做什么？”
承恩伯夫人急促地喘着，芷榆忙去给她拍背顺气，道:“姑娘快别说了！”
佟曦晚闭了嘴。
过了一阵，承恩伯夫人摆了摆手，看着她:“……也许我不能再见她了。”
她沉默片刻，道:“你要是见了她，烦你替我告诉她罢。我没有不想见她，也没有不想认她，只是……不能。”
她重复道:“不能。”
她没有办法。
“也不是我派人去抓她的。”
她说罢，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佟曦晚虚心求教:“为什么不能？又是谁去抓她？我越发不明白了。”
芷榆对佟曦晚的步步紧逼感到气恼，她本以为她是个心好的姑娘，想了想，按耐下来，轻声道:“佟姑娘竟不知么？夫人若认下二姑娘，更又将她带回家，所有人便都会知道二姑娘竟和蕙香一模一样。”
伯府的小姐和丫鬟长得一模一样，这太匪夷所思了。
到那时候，大家是会觉得二姑娘是假的，还是觉得和二姑娘双胎出生的世子哥哥是假的？
答案很明显。
二姑娘和世子同胎而生，结果两人长得一点不像。
可二姑娘是有些像夫人的。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出，无能的世子其实是个冒牌货，是个谎言的存在。
大家知道了，圣上也会知道。
他会知道当年伯府的夫人生的其实是两个女儿。
伯府的爵位三世而终，可当时在位的老伯爷求了个恩典，若是儿媳生下儿子，爵位便能再延续一世。
圣上允了。
可承恩伯府为了骗这个爵位，将本是世家千金的女孩换个冒牌货男孩。
圣上知道，承恩伯府会迎来天子之怒。
世子犯罪，府里不过失去圣上宠信，丢脸，元气大伤。
可这事若传出去，伯府将再无立足之地，百年之家，或将毁于一旦。
佟曦晚点了点头，余光微微向帘子扫了一眼。
她道:“我说了，还有些细节要确认一番。”
芷榆也道:“佟姑娘请说。”
佟曦晚道:“这个换子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是夫人。”芷榆又回头看了一眼，轻声答。
“噢。那你们侯爷不知道了？”
芷榆迟疑，这个她不知道。
“他不知道。”夫人摇了摇头。
“把离缘送上山的主意也是你想的？”
“是我身边的老嬷嬷替我想的，她说等孩子大了，终究会露出端倪，不如消去这个隐患。”夫人顿了顿，似在回忆，“当时周岁礼，府里请来天音寺的高僧，嬷嬷替我买通了他，在众人面前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佟曦晚问。
夫人闭了闭眼，“说离缘这孩子天命不祥，大了祸及家人。”
帘后传来一道咯噔之声。
“什么人！”芷榆疾步向那走去。
掀开帘子细细一看，入目是一张床，墙上是内嵌进去的隔子。
佟曦晚慢慢跟了过来，疑惑道:“并没有别人，我也也不知是什么了。”
芷榆见状，反而放下心来，转身就走:“想来是我多心。佟姑娘见谅。”
两人又回去，夫人问看见了什么，芷榆回报是看错了。
“夫人继续说罢。”佟曦晚道。
“问那和尚可有破解之法，就说要赶紧把她送到一座庵子里去，终身带发修行，常伴青灯古佛，从此不再见人才好。”
她说完，一阵寂静。
佟曦晚道:“这倒对上民间流传的说法了，可知夫人没有骗我。”
“那么蕙香又是怎么回事？”既然换了她，怎么她又到了假世子身边？
夫人一语不发。
芷榆道:“是阴差阳错。……夫人将蕙香秘密送了出去，给某户穷苦人家收留。夫人每年都给那人家钱的，谁知他们不是好的，败光了钱，又把蕙香卖到花楼。知道的时候那户人家已经卷铺盖跑了，夫人想法把蕙香买了回来。”
“然后呢？”
“夫人将蕙香留在自己身边当丫鬟，后来她又长开些，当时就有人开玩笑，说蕙香因与夫人长得有点像，很受宠爱呢，夫人对她竟比对世子还上心。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侯爷耳中……再之后，夫人便将蕙香给了世子，说以后让她做姨娘的。”
承恩伯夫人惨然一笑:“我以为这样，伯府的血脉也能延续下去。我永远失去了离缘，可蕙香能留在我身边，我以后会弥补她。没想到……”
没想到那个假世子却逼死了蕙香。
她机关算尽，算到最后，却是一无所有。
佟曦晚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我听你们说，侯爷似乎是个傻的，竟什么也不知道。”
芷榆隐晦地看她，欲言又止。
夫人咬牙道:“他知道什么？这个家从来是我在苦苦筹谋，他不过当个无事人，天天在妾室那里躲清闲罢了！”
“有妾室啊？”佟曦晚若有所思，“府里有庶子女么？”
芷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佟姑娘连这个也不知道？”
佟曦晚梗了一下，圆道:“……我不过是个替人做事的，平日都接触不到你们，哪里知道这么清楚？”
诶，说多了就暴露自己的无知了。
芷榆回道:“没有庶子。三个姨娘，只有两个生了女孩儿。”
“外室呢？”佟曦晚顺口道。
芷榆抿唇，“佟姑娘别乱说。我们老爷当然没有外室。”
“没有外室也就没有私生子咯？”佟曦晚道，“那你们承恩伯府的爵位以后谁来继承啊？”
不就是后继无人了，从此断了。
佟曦晚语出惊人:“侯爷当真没有留一手？”
芷榆身后的承恩伯夫人指甲深深陷进了手心却不自知，佟曦晚淡淡地瞥了一眼。
“姑娘到底要说什么？你又知道什么？”芷榆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