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雁然咧开嘴,点点头。

    佟曦晚道:“等拿到药就好啦。”

    季羡筝手攥了攥,云淡风轻道:“你管好自己,药的事也不用你操心。”

    佟曦晚听了,含笑看雁然,道:“你听你哥哥的话,已经成竹在胸了。想来他现在的身份是很方便的。”

    雁然拎着裙子转了一圈,看到廊下的伞,忙跑过去拿了起来玩。

    佟曦晚道:“雁然,那不是我的,你当心点。”

    雁然歪了歪头:“是刚刚和姐姐待在一起的那个大哥哥的?”

    “你们看见了?”佟曦晚说着,往厨房走,“要吃点什么吗?”

    雁然忙把伞放下,跟着她进去,嘟着嘴道:“看见啦。他待得也太久了!我本来到了就要进来的,哥哥拦住我,说我不好出现在人前,所以就躲起来等他走。”

    “你很不喜欢他?因为他看着就讨人厌?”佟曦晚笑道。

    “没有。”雁然想了想,实诚道,“他长得不讨厌。还很好看。是我至今见过除了哥哥外最好看的人。”

    “可是他待得太久了。”雁然睁大了眼睛,严肃道:“我觉得不应该。”

    “为什么?”佟曦晚微笑。

    “圣姑说男女有别,尤其大了之后,更要避嫌,不能独处一室,除非她们是有了婚约、以后要做夫妻的一对。”

    佟曦晚倒了杯热热的茶给她喝,道:“圣姑只说对了一些,确实不好久待,不然难免旁人有猜测,可共处一室倒并不是不行。”

    其实这个朝代和她了解的任何王朝都不太像,立朝七八十年,许多事情朦胧着,一半是光亮要穿破,一半是黯淡扩散笼罩。

    不知道这是朝阳要升起时,还是日暮时分。

    要说是日出,怎么遍布阴霾?要说日落,怎么也没出现那种大厦将倾的死气沉沉?

    不过是淡淡的,它处在一个模糊的边界上。

    然而有一个地方不受这些现象的干扰。

    她慢慢想起曾经学的有一句“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无论魏晋。

    窗外有山,萦绕着寥寥的冷气,面前似乎出现一座幽谷。

    那里怎么不算一处“桃花源”呢?

    佟曦晚说:“扶英谷现在怎样?”

    “从前怎样,现在就是怎样呀。”雁然答。

    “圣姑同意你出来,她那样担心你,怎么从来不跟出来?”

    雁然道:“姐姐,圣姑一直不喜欢外面。谷里没几个人喜欢的。”

    “你呢?”

    “我喜欢!外面可好玩了!好多人,好多吃的,好多玩的,一切都很有趣。”雁然笑得眼角弯弯。

    佟曦晚道:“以后你的病治好了,你就没有理由出来了。以后要永远待在谷里,你愿意吗?”

    雁然茫然地看着佟曦晚。

    姐姐明明在笑,她却觉得很伤心。

    她摇了摇头:“我不要。”

    又下意识将手指放在口中咬了起来:“我的病可以永远不好吗?”

    “雁然!”佟曦晚突然提高了音量,蹙眉看她。

    雁然连忙把手拿出来,乖乖站好,低下了头。

    佟曦晚伸过手来,雁然闷闷将脸凑了上去,道:“姐姐,你打吧。我以后不犯了。”

    佟曦晚怔了怔:“谁说要打你了?”

    她心里不安,以为雁然迟来这几日是出了这种状况,瞥见门外的衣角,道:“季羡筝!”

    季羡筝走了进来,有些不耐烦:“干什么?”

    佟曦晚笑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要咬手,她却把脸凑上来让我打?”

    季羡筝见她虽弯着唇角,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他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本来不想告诉她,可又气不过她这种质问的模样,便冷笑道:“你也不必问我。你自己难道想不出,还有谁会这样对她。”

    这话指向很明显了,佟曦晚垂下了眼。

    雁然看看佟曦晚,又看看季羡筝,笑嘻嘻道:“所以姐姐是不要打我咯?太好啦。”

    她说着,花蝴蝶一般飘了出去,“我要去玩那个秋千!”

    佟曦晚重新转过身。

    “你气不过么?”季羡筝已经恢复神情,漫不经心道:“可你又有什么办法?”

    台子上放着另一个壶,季羡筝闲闲举起来,闻出是酒,顺手拿过一个碗,一斟是一整碗,季羡筝仰头一饮而尽,尔后将碗重重放回台上。

    他含着讽意的笑,“那是个疯女人,雁然有机会治好,她确是无药可医的,疯子打人可不讲道理。”

    佟曦晚听了这话,面上唯有木然。

    她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谁是疯女人?”佟曦晚忽道。

    “你装什么傻?你不知道她是谁?”

    季羡筝冷冷开口,心里无端生出点异样的感觉。

    她又露出这副表情,上次是什么时候?

    他想不起来,也许是不想想起来。

    他很不喜欢佟曦晚这样看她,仿佛两人之间隔着千沟万壑。

    可明明不该是这样。千种模样万种姿态,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他最厌恶的样子。

    “我没有装傻,我看你却在装疯。”

    不知道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他扯了扯唇角,一字一句道:“我早就该疯了。在那个疯女人的折磨下,我还能做个正常人?也就雁然不谙世事,能忍得了她精神错乱的样子。”

    “一口一个疯女人。”佟曦晚道,“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季羡筝蓦然静了下来,良久道:“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她说。

    季羡筝别过脸,“不知道。”

    “除了疯子,你们还喊她什么?”

    他不耐烦地转回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

    剩下的话说不出口。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看着他。

    也许不是因为讨厌,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也许是因为害怕。

    他很不想承认。

    可为什么要害怕?

    佟曦晚对他一直不算太好,从初次相识便趁人之危,要他签下那样屈辱的协议,后来也总是和他吵架。

    她可以温言软语,却很少对他。

    所以他为什么要害怕,害怕她失望吗?可她对他也没有过期待。

    季羡筝心里刺痛。

    没有哪一刻,他能比现在还清楚,她也有怜悯之心,只是这怜悯从不是对他。

    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凝滞了,又像被人扼住喉咙,亟需一个宣泄口。

    他漠然道:“我懂了。你是在为那人鸣不平。然而她是你的谁?谁也不是。她不是你娘,她没有对你发过疯,没有折磨过你。原本在所有人眼里她都是个疯子,人人骂她唾弃她。可你因为没接触过她,便可以高高在上地斥责我,可是凭什么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可以评判我?凭你这个睚眦必报的人偶发的少的可怜的善心吗?你的善心又价值几何?对着近前的人视而不见,对着陌生的人极尽同情。你是在表演滑稽戏吗?还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表演你有多高尚多博爱?”

    佟曦晚想,他终于说出来了,对她的另一层不满。

    她道:“你在生什么气?你说她从来没得到过谁的同情,所以她就不配得到吗?因此我这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不过表现出一点同情,你便极尽愤怒与不平,仿佛她这样的‘疯子’‘大恶人’就会立刻翻身洗去骂名了,所以你一定要将这点聊胜于无的怜悯也给碾碎消灭,将她永远钉在耻辱柱上。是么?

    “是谁要把她踩进万劫不复之地?是谁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谁一直只记得她是个疯子?是谁明明和她本该最亲密,却比所有人都恨她?”

    季羡筝的手不可抑止地颤抖着,他闭了闭眼:“我不想再跟你说。我只问你一句,你来同情她,谁又来同情我?谁又来同情雁然?刚刚你知道了,是她发疯的时候会扇雁然巴掌,是她会歇斯底里。有天她要是在你面前打了雁然,你还同情她吗?你又会帮谁?你要和一个疯子讲理吗?”

    佟曦晚立直了些,道:“我也不想和你再说。”

    多说其实没益处,不是吗?她们很难达成一致。

    他不能理解她,她也不能说服他。

    但是她还是要说。

    “你当真没有得到过任何同情?”她道,“很难想象,既然你和别人站在同一战线上,辱骂贬低怨恨着你的母亲,那么那些人该是更高兴了,要对你说好话同情话,尽力笼络你,再一同欺凌你母亲才是,你如今反驳我时就脱口而出一大筐话,应当是很熟练的,说了想了不止一次了。按理说,在这个欺凌的过程中你不该一无所获。”

    她慢慢看着他,眼里有点锐气,冰凌凌。

    她接着说:“你只记得你母亲神智不清,对你不好,非打即骂。你小的时候怨恨她,我理解,可你知事了为什么还那样憎恶她?是因为你是她的仇人,她故意变成疯子来折磨你对吗?她天生就想让你受苦对吗?可我又听说,当年她是从京城逃出来的,没钱偷了东西,被店主找的人追上来拳打脚踢,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着什么,只知道蜷住身子死死护住肚子。”

    “是谷医路过,救了她。才看出她早已精神紊乱,又诊出她有三四月的身孕。”

    “这就是你口里的疯女人。”佟曦晚道,“哪怕疯了仍然记得要护住另一条生命。”

    季羡筝知道她嘴里的另一条生命是自己,喃喃道:“……我不知道这些。”

    “你当然不知道。哪怕这并不是秘密,你也从来不想去知道,你从来没想过去了解她。你避开所有能理解她的机会,一心一意去怨恨她,以此得到你人生的正确。”佟曦晚看了眼炉子,她早将柴抽出来,火星越来越小了,一切要化作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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