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子一转，拍手便笑，趁机道:“还不是这些人说得多了，我才听进去，耳濡目染下，一时忘了避讳也是有的。我尚且如此，你更不必说了，大理寺那样地方，你不是得整日听这些讨厌话了，还不快快离开呢。”
佟曦晚只微微一笑，扬眉道:“原来这是‘耳濡目染’，那么从前你住在学堂旁边，怎么也没见在耳濡目染下长成个知书识礼的淑女呢？”
夏泠撇嘴道:“读书要这样容易学，怎么还有人四五十岁才考上功名？究竟也没多大用，当了官后也没建树，不牟利害人还是好的呢。”
又望着佟曦晚，想起什么，笑弯了腰:“对了！你还说我。你倒是认得几个字，可也没见人夸你是淑女，要说顽劣，当日我远远不及你。”
说到这，她忍不住扯了扯佟曦晚的腮，好奇道:“现在倒稳重多了。”
雁然听了，在一旁点了点头。
“你也这样觉得？”夏泠瞥见雁然动作，忙问道。
雁然又点头。
夏泠哈哈一笑。
佟曦晚别开她的手，道:“我要真像你说的这样，还任由你掐我的脸呢？早把你手给拍肿了。”
夏泠举起筷子夹菜，“你倒是想这么做，只怕没这个力气。”
说着边吃菜，边偷眼看佟曦晚。
佟曦晚不过静静坐着，微笑望着她。
夏泠顿觉食之无味，诧异道:“果然不一样了。要是从前，说不准已经装哭，使心思要坑我了。”
正慢慢说着，门外传来一道敲门声，有人回:“郑先生来了。”
夏泠便肃了脸色，让人进来。
郑子言推门，跨步进来。
只见桌前坐着三人，一个垂首吃着菜，并未抬头；一个年纪稍小，神采奕奕，好奇地打量着他。
而夏泠，一脚弯起来，踏在旁边一条凳子上，面无表情看着他。
郑子言眉心一跳，走了过来，寻个位置坐下来，含笑道:“夏老板不是说请我吃饭？怎么你们倒先吃了。”
“便是剩下的也够堵住你的嘴了。”她开口毫不客气。
郑子言神色未变，笑道:“你们毕竟胃口小，吃得不多，当然是够了。”又道声“谢谢”便拿起筷子。
夏泠不说话，只冷冷盯着他。然这人吃得怡然自得，偶尔赞一句“好菜”，并未被影响。
佟曦晚有些饱了，和雁然闲说几句，慢慢停下筷子。对面有道探究视线不时从她身上扫过，她问道:“先生有话说？”
郑子言听了，更仔细把她打量一圈，道:“方才一错眼，倒以为姑娘是某个故人。”
夏泠道:“我劝你安分点，别乱攀关系。”
“我何曾乱说什么？”郑子言答，“我也只觉得不过是神韵有些像罢了，并没说就是那人，况那人早已魂归西天了。”
不说魂归西天还好，一说这词，夏泠立时想起他在下头出口无忌的事，因此抢声道:“奇了！你满口故人，连说书都是一副故人口吻，故事里的故人死了，现实里的故人同样死了。你说什么，都是死无对证，谁知道真假呢？”
郑子言笑而不语。
又有人敲门，送进来一个小手炉，递到佟曦晚手里。
郑子言见了，道:“仲秋便用上手炉了？”
不待人答，他自然自语接道:“我那个故人也是同样的体虚怯弱，一年也就夏秋精神略好些，冬春了窝在屋里，不出门也是有的，只怕出门就旧病复发。”
佟曦晚自认并不认识他，面上一派坦然，“先生说的人是谁？”
郑子言一直在观察她神色，回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从前我偶然住在庄子上，那里人迹稀少，唯有一个邻居，便是她，她是冬春之际来养病的，我们交集并不多，只略说过几句话。至于她姓甚名谁，我亦不知。后来她再没来过，我去问看守庄子的人，才知她已去了。”
佟曦晚“哦”了一声，做出感到遗憾的表情。
要真这样说，她当初确实算有一个邻居的，可那个人的身份……咦？
夏泠冷笑道:“先生果真多情，连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也记得那么清，怪道能说出那些缠绵悱恻的故事。然而我们悦来客栈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今日过后，还请你自行离去，另寻高就罢！”
郑子言原本还在试探佟曦晚，听到这话，讶然道:“夏姑娘是要赶我走？”
这倒陌生，很久没有人对他这样不客气了。
“先生若还想要体面的话，现在就去收拾包袱罢！这顿就当散伙饭。”
“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郑子言挑眉道。
“你还装傻？”夏泠有些不耐，“方才你没见着有人去阻你？实话告诉你，说书可以，提及真人真事却不行，你是真想给我这里招来祸患啊？我这里要被人记恨上，寻衅挑事，我绝不保你的，只会将你交出去，我还得鼓掌呢！”
夏泠不会把这种把控不住的人放在店里。
郑子言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佟曦晚看了看窗外，忽道:“我要走了。”
又对雁然道:“收拾一下。”
雁然本来在看热闹，一听这话连忙站了起来，“去哪呀姐姐。”
夏泠道:“你急什么？”
“本来还有事要做。”佟曦晚略一顿，笑道:“来，你送我下楼。”
夏泠只好依她，也不理会郑子言，径直和她往外走。
下了楼，她低声问:“你去做什么？直接回家？”
“不是。去河边逛逛。雁然还没看过这里的风景呢。”
“那你一定会受凉。”夏泠摸了摸她的衣裳，“穿得倒挺厚。”
她还是放心不下，命一个小厮跟着佟曦晚，“你放心，他也不会干扰到你。你有什么要的，譬如冷了渴了，就喊他。”
又拿一吊钱给了小厮，“放你这半晚的假，好好伺候佟姑娘了。”
佟曦晚没反驳，向后看了眼，拉过夏泠，低声道:“你要赶走他就赶了，以后也不一定会再相见，只是不要做得太过了，剑拔弩张，你毕竟是开店的……”
夏泠顿了顿，正色道:“你到底怎么了，现在这样爱操心。你自己并不是这样宽容的人，怎么反倒劝我宽容。”
佟曦晚默然，有些话实在难出口。
想了想，还是道:“我……，过刚易折，我不过怕你被摧折。总是太要强，难免成为他人眼中钉。”
最重要的是，夏泠虽然聪明，却并不是很有心眼，一向都心直口快，要有那起小人暗中坑害她，又怎么办？
她可以分出心思看着点夏泠这边，可是她能一直在她身旁吗？
扪心自问，答案只有不能。
不仅因为她还有自己要做的事，更因为从来没有谁能守着谁一辈子。
当初她不过跟往年一般去了庄上，母亲就被人害死了。
再往前些，原本的崔潇潇，不过四五岁，已经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
她没有穿过来，这件事早已经有了另一个结局。
她穿过来了，至今也仍旧没有改变什么，不过是活着，等着一个渺茫的结局。
她很不喜欢用渺茫这个词来形容未来，好像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真正应该信的是“事在人为”。
可是存在这样非常短暂的瞬间，她还是会被这种感觉抓住，生出点难以说出口的泄气。
她冷眼看着自己沉溺于这种情绪，什么都不做，深知它迟早会过去。
可现在，她不确定了。
佟曦晚望着夏泠。
“要是你被人害死了，怎么办？”她微笑着。
放任自己陷入迷茫却只是等待它自己过去，也许是病态的。
要么有一天她再也没办法压下这种恐慌，眼睁睁看着自己跌入无底深渊，到那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要么直面迎上，打败它。
别无他法。
夏泠睁大了眼睛，连忙捂住她的嘴巴:“你在说什么呀！什么死不死的。”
佟曦晚道:“虽然人迟早都是会死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寿终正寝比较适合你。”
夏泠勉强笑道:“当然了。”
佟曦晚不语，接着往下走。
夏泠跟上去，道:“你不信？我也可以给你发誓，我一定长命百岁，老了我们一起听曲呢。”
佟曦晚道:“我不爱听人说誓言，尤其是情急之下，或者情深之下说出的承诺，往往信不得。”
“这是怎么？”夏泠道。
“那是人们为了取信于她人才说的话，我不是为了去相信你，我只需要你自己相信。你如果真的十分珍惜自己，不会总是——”
佟曦晚忽然一顿。
不对。
她又说错了。
如果她觉得夏泠太心直口快招人嫉恨，那当初母亲带着她，明明是循规蹈矩，她自己蛰伏着，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可母亲最终为何还是落到那个结局？
似乎无论你是老实本分还是打眼招摇，都有可能被人害了。
真正讨厌你的人，恨你的人，将你当眼中钉的人，并不因为你行为如何，就心软了而不去害你。
她当真是变了吗？变得软弱？
她是被什么遮了眼？现在反而这样束手束脚、畏畏缩缩？
夏泠见她良久不说话，轻声问:“怎么了？生我气？你要不喜欢，我改也是可以的……”
佟曦晚摇了摇头。
已将你视作眼中钉的人的仇恨固然挡不住，可仍旧可以做些什么来规避未来的祸患仇恨。
她道:“不必哄我说要改，你自己想通了才好。我只有一句了，树敌可以，但除非确认自己可以斩草除根，否则事情就不要做太满。譬如里头这个，你不耐烦他，就要他出去，可说那么多干什么？还和他辩，你越和他说，他还真以为这事是可以理论的，再又觉得你存心磋磨他。万一是惹不起的人呢？平白招人恨。”
夏泠知道佟曦晚不会凭空说谁惹不起，心里留了心，面上不过道:“他犯了我的忌讳，我说他几句怎么了？我本来就没做错。”
“也许没做错，但做得不好。”手里的手炉仍是热的，而她心硬如铁:“他错了，影响店里，影响你。要我说你直接让他走又怎么样？不见他又怎么样？你非要逞这个能耐？把人当年讽上一趟？有些事根本不需要做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