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下来了，空气中的夏季分子被凉爽驱散，淋过雨的地方变得冰凉，时而有一阵风吹来，让黑夜中的两道影子瑟缩了一下。
“你回去一定要先洗澡，会着凉的！”
“还有，一定一定要吃感冒药！”
林枫好站在居民楼的屋檐下，身上有水，但是没有那么狼狈，眼神担忧，说着最后的告别。
周知行将所有的话都全收下，路灯照射下的少年，头发还滴着水，地上的黑影乖乖点头，说你也是。
林枫好觉得他此时的眼神好像镀了一道柔光，那光线要将自己溺死在其中，她的心脏在不停地为此刻心动。
“我走了，你也快点回去。”
“嗯，拜拜。”
看着林枫好的背影渐行渐远，这才转身，他没有看见，林枫好在那一刻回头看了一眼，扬起笑容来，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家。
转身离去的男生眼神隐入黑夜，变得暗沉，看不清表情。
雨已经停歇，唯有晚风吹动树叶沙沙的声音，茂密大树上挂着的水滴落下来，为不知情的人又下一场雨，周知行握住伞柄抖了一下，噼里啪啦的雨落下顺着光滑的伞面滑下，与地面亲密接触，溅出花来。
“哒哒哒哒……嗒”
一路走向巷子里，昏暗的地方没有灯光，下雨没有给这里带来困扰，总是潮湿闷热的巷子仿佛永远把这里锁住了，掉皮老化的房子此时像一座巨型无比的山，遮天蔽日让人喘不过气来，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不觉得有哪里不对，明明每天都有太阳从东边升起，往西边落下。
下雨留下的水坑印上月亮，唯一的光芒竟是这一个一个水坑给的。
越往里走空气越稀薄，像是有什么掐住周知行的脖子一样，肺部久久没有氧气供应，阴暗潮湿的环境没有让他露出半分意外的情绪。
男生身上还是湿的，没一处干燥的地方，手上拿着外套，外套也是湿透了的，但他一只手拿着，想抱着抱着宝物一样抱在胸前，尽管没下雨了，他还是撑着那把hello kitty 的伞。
走到连月光努力都进不来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变质的味道，就像是多年没有过太阳发霉的味道，也像是活物变成死物后太久没有处理的味道，走进幽暗的地方，只看见一点光亮。
又没关门。
周知行走进光亮，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又翻东西了。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烦躁，胸口一股闷气没出发，还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的浓浓的酒味，看来又是喝了没多久，发现没有钱走的。
地上的酒瓶被一个一个捡起，熟练地丢进门口的桶里，发出清脆的声音，里面全是酒瓶。
男生脸色冰冷，两瓣嘴唇紧紧抿着，高大的身影完全挡住那只小小的灯，房子显得格外逼仄，他能一眼就将整个房子里面所有的东西看到。
身处在里面能感觉到阴暗角落里蠕动的，振翅的，逃脱的动物，但它们都被剪断了，折断了，用笼子牢牢困住了。
周知行深深叹了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就像以前那样，就像之前做的那样。
在这个房子里生活下去，自己就是这样生活的，之前都是这么生活的，以后也能这么生活。
反正，都已经过了十几年了，不是吗？
“周知行，吃饭了——”
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的小孩立马把电视关掉，“tengtengteng”地跑过来，“来了——”
房子不大，但里面摆满了小物件，有女主人喜欢的刺绣，黄色沙发上躺着一件连衣裙，是女主人准备下午去逛街穿的。
茶几上堆满了小孩喜欢的玩具，都是当下流行的，周知行从朋友那里赢了很多回来。
窗外阳光明媚，灿烂的天气让人觉得心情愉悦，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在窗台飞来飞去，似是对那养护得很好的花感兴趣，搁在旁边的铲子不久前才松过土，上面粘满了泥土。
“红烧猪蹄！”
“嗯，今天你爸回来。”女人脸上虽然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情绪，但眼里闪烁着光芒。
夜里，外面的声音早就停了，四处寂静无声。
“先去睡吧，今天估计回不来了。”
男孩乖巧地回到房间，爬上床，母亲为他掖好被子，温柔地看着他闭上眼，呼吸变得平稳。
睡梦中听到开门声，男人说话的声音，女人和他交谈的声音，两人压低声音说话，房间的男孩睡得更安稳了，沉沉入睡。
暗夜的精灵会在每天晚上吵闹一夜，但这吵不醒在安全窝里睡觉的人，反而成为睡觉时的夜曲。
“妈妈，我回来……了……”
乌压压的云一层一层向大地宣威，似乎想要趁着地面没有反应过来打它个措手不及。
男孩声音由欢快慢慢变得无声，就在看到女人拖着一个大箱子站在门口，女人的神情开始变得奇怪，眼神里好像有无数的情绪，让他抓不住妈妈是否开心。
她好像就是在门口等着，等着这一刻，等着男孩的到来，她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门口，只有听见男孩的声音时才有了一丝情绪。
女人身后是无尽的黑，是黑色的门框框住的世界，是有着难闻的气味的一个屋子，是只有一张桌子，桌子是黑色的，乌黑的，是由白色变为黑色的，它的上面放过母亲给孩子煮过的面，放过好吃的菜，放过过了好久好的菜。
昨晚，才放着男孩最爱的红烧猪蹄。
但桌子上堆得最多的是七倒八歪需要人收拾的酒瓶，还会漏出酒液，挥发出酒精的味道的酒瓶。
男孩不用看都知道，里面一片黑暗，地上永远都会是乱七八糟让人走不了路，尽管已经收拾好了，晚上那人回来之后又会恢复原样。
男孩看向的地方，都是无尽的没有色彩的黑，只有妈妈和那个箱子是鲜活的，有生命的。
他乖乖站在原地，糯糯的脸蛋呆呆地不说话，就这么愣住，看着她，他知道的，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都知道的，爸爸不再是爸爸。
他们都以为自己不知道，从那天晚上自己跑出来，他就知道了，妈妈要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每天的压力越大，晚上越睡不安稳。
饭桌上气氛紧张，就算是不懂世事的小孩都能感觉得到，周知行那时总慢慢吃饭，因为他乖的话，他们就会开心，他们喜欢乖小孩。
可是为什么晚上睡觉不安稳呢，他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是忍住不哭出来的声音，是被伤害忍住生理喊出来的声音。
他的安全窝消失了。
推开门，看到那个男人用曾经保护这个家的全力用到了妈妈身上。
“不要打妈妈！”
男孩跑过来抱住那个人的腰身，拦住他，瞪着他，男人竟然像是醒过来了一样，慢悠悠地跪下。
嘴里迷糊地说着，对不起。
女人这才呜呜地哭出来，抱住小孩，小孩也哭，哭声和男人道歉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
乌黑的房子里，满地都有瓶子摔碎的痕迹，不管怎么扫，都扫不干净，那恶心的水渍，擦干净了也会让你眼睛混淆，觉得地上满是水渍。
黑沉的门口，男孩把手上的东西握紧，“妈妈……”
你走吧。
男孩对着她笑，眼神澄澈。
女人走了，只听到轮子拖过地上的轱辘轱辘声，她用眼睛重重看了孩子一眼，像是要把他剜去一并带走。
女人眼睛里不停地冒着泪水，顺着脸颊，厚重的泪水砸在地上，大地觉得很疼，抬头看了一眼前面，觉得疑惑，明明还没有下雨。
这个房子以后就只有我了。
男孩还站在门口，愣愣地不动，过了很久，眼里忍不住地涌出眼泪，乌黑的云层压下，手上的纸张被握得出现褶皱。
我今天考了一百分，老师夸了我，当着全班人的面夸的，还给了我礼物。
不过没关系，妈妈，我现在告诉你了。
还有，昨天的猪蹄很好吃。
男人并不是对他儿子宽容的人，他在能控制得住小孩的时候对他并不好。
可是，周知行成长得很快，他比那人高了，他的力气很大，他也想自由地生活了，他不想烂在这里，他不想也变成一件死物。
他不想当一只只会呼吸吃饭的鱼，然后变成一条死鱼。
周知行总是在想，妈妈是以一种怎么样的心情把他留下的呢？
是觉得他总会对自己好的吗？
可是妈妈，你猜错了，暴力是不会因为少了第一人而停止的，嗜赌也不会。
那人现在只会在自己不在的时候过来，其他时候不知道在哪里。
周知行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之后，洗了个澡，把外套也洗了，慢慢搓洗衣服。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男生眼神变得温柔，就连身后的一些腌臜事都不记得了。
脑海中只有女生鲜活生动的声音，还有她眼睛很亮跑向自己的样子。
她说着书包里只有自己的笔记本时脸庞的姣好，声音的动听。
林枫好……
一切都会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