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

    前世在宫里,她听说过他的名字。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皇室衣冠南渡,北方游牧民族纷纷南下,侵略中原,屠戮汉人,整个北方,尸横遍野,汉人十不存一。

    留守北方的汉人将军,聚集北方汉人遗民,奋起反抗胡人的野蛮屠戮,保全汉人最后血脉。

    将军几度上书南渡的皇室,希望可以得到朝廷的援兵,击退胡人,恢复汉人河山。

    可南朝的皇室却偏安一隅,无意收复北方故土,不愿北伐。

    势单力薄的将军,孤守北方多年,迟迟等不到朝廷支援,最终在作战中,死于胡人之手。

    魏国一统北方后,为了维护统治稳定,缓和胡汉矛盾,自称黄帝轩辕氏后裔,宣扬胡汉一家,鼓励胡汉通婚。

    可胡人与汉人之间依旧是互相敌视,互不通婚。

    胡人勋贵仗势军功,依然保留着游牧时期的陋习,肆意抢掠百姓为奴为婢,抢占土地。

    朝廷却对这些为祸一方的胡人勋贵多有包庇,北方汉人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巨鹿公子魏风存,就是在这种胡汉矛盾重重的情况下,横空出世。

    他身负巨鹿剑,游走天地间,斩杀那些欺压百姓的胡人勋贵,守护一方百姓。

    没人见过他的真实模样,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在汉人百姓的传说中,魏风存就是当年留守北方的汉人将军转世,是将军的神魂归来,继续守护着遗留北方的汉人。

    魏风存,是汉人的救赎。

    小沙弥继续说着,“不能怪百姓都拍手叫好,实在是刺史作恶多端,朝廷又对其姑息纵容,若是朝廷真能秉公处理,百姓又怎会寄望于这些游侠义士?”

    崔之锦看着远处的天空,陷入了沉默。

    魏国祖先本是北方草原上野蛮落后的游牧部落,靠武力建国后,早期一直依赖汉人治理国家。

    北方汉人士族之首,清河崔氏的崔司徒,更是魏国统一战争的谋主,辅佐世祖皇帝灭北凉、平胡夏、退柔然,一统北方!

    显贵无匹,权倾天下。

    三十年前,国史狱案爆发,崔司徒被世祖皇帝夷灭五族,连坐无数,汉人世家遭受灭顶之灾,北方汉人地位日渐低下。

    数年后,献明帝登基,大赦天下,为了缓和胡汉矛盾,再度重用汉人世家,引起胡人勋贵不满。

    献明帝驾崩后,皇后陆氏因是在胡人勋贵的支持下临朝称制,故而对胡人勋贵多有纵容。

    一些思想顽固的胡人老贵族,在陆太后的姑息纵容下,愈发仇视汉人,为所欲为。

    对于这些为祸一方,朝廷又不愿管的胡人贵族,饱受苦难的百姓只能期望天降正义。

    魏风存,就是天降的希望。

    前世,魏风存暗杀过很多胡人勋贵,为胡人所嫉恨,是朝廷的重点缉拿对象,只是他来无影,去无踪,朝廷一直对他束手无策。

    后来,他又突然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小沙弥又提醒道:“因为此事,官府出动了很多官兵搜城,现在外边局势混乱,女郎近期还是不要出寺了。”

    崔之锦点点头,向小沙弥致谢后,复来到石塔后,招呼妹妹们回去。

    *

    日头渐盛。

    姐妹三人回到西苑,见阳光正好,崔之锦就把从南边带过来的五彩丝线拿出来晒了晒,好做绒花用。

    崔月境和小妹则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翻花绳。

    晾好丝线后,崔之锦又去看了看侄儿崔延龄。

    延龄年少,初来北方,水土不服,这几日都有些恹恹的。

    袁氏用酪浆泡着髓饼喂给儿子吃着,叹息道:“小孩子肠胃弱,延龄一时饮食不习惯,有些体燥。”

    南人多食鱼脍饮茗茶,北人多食羊肉饮酪浆。

    他们都是生于南方,早已习惯了清淡的饮食,小孩子乍然吃了这些温补之物,难免动风升阳,体热上火。

    崔之锦坐在床边,温凉的手指摸了摸侄儿的额头,看着袁氏端的汤饼道:“这髓饼是牛骨髓和面做的,配上这酪浆,吃了还得上火,我们带来的不是有些茶叶吗?阿嫂可以暂时煮些清茶,还是不要给他喝酪了。”

    袁氏点点头,“这几日怕他积食,都不敢让他吃肉,只是一时不知道还能给他吃些什么。”

    崔之锦想了想,问侄儿道:“延龄,你想不想吃豆花,姑姑给你磨豆花好不好?”

    小孩子心思单纯,闻此眼睛一亮,“好!”

    袁氏忙把她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们初来乍到的,你往哪儿给他弄豆花?”

    崔之锦神秘一笑,“我先前在寺里见到有石磨,待会儿我洗些豆子,泡上一夜,明日就能磨豆花了,豆腐性凉,刚好给延龄降降燥性。”

    袁氏讶然一笑。

    崔之锦接着道:“北人冬天都会腌制白菜、冬葵等蔬菜,白菜解热养胃,冬葵清热通淋,寺中僧人应该会有囤积,我们可以跟寺里买一些,暂时先让延龄吃些利口的蔬菜。”

    袁氏半张着嘴,微微讶异道:“阿锦,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崔之锦一怔,前世,她入宫后也吃不习惯羊肉酪粥,这些都是一位一直关照她的汉人女官教她的。

    随意糊弄过去道:“我从寺里的小沙弥处知道的。”

    袁氏脸上挂着赞叹的笑,感慨道:“阿锦,自从去年你大病了一场后,感觉整个人都变得大不一样了。”

    以前的崔之锦,就是个单纯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女郎。

    一病醒来后,宛如脱胎换骨,聪慧明艳,落落大方,越来越有主见,还要跟着兄长一起读书写字。

    崔伯玉问她女子何用知书时?

    她还严辞反驳兄长,说北方的胡人才不读书,所以民智不开,野蛮难驯。他们是汉人,为何要被胡人同化,抛弃圣贤之经典?

    崔伯玉哑口无言。

    崔之锦淡淡笑了笑,平静道:“想来是鬼门关里走一遭,以前被蒙蔽的心智就开窍了,对这世事也都释怀了。”

    袁氏含笑点了点头。

    *

    崔之锦来到厨房,找出竹筐,准备淘洗豆子时,才发现水缸已经空了。

    嘱咐了崔月境照顾小妹后,就提起木桶去池边打水,顺便端上了装豆子的竹筐。

    宝光寺中用水皆取于咸池,僧人每日都要从咸池挑水。

    咸池边上芦苇披岸,菱荷覆水,青松翠竹,景致优美。

    前朝时,洛阳士子雅好清谈,每至休沐日,就会约上三五好友至宝光寺游览,于咸池赋诗饮酒。

    只是胡人尚武,不尚风雅,前朝亡国后,这咸池便不闻雅音,如今不过是供人取水涤洗之用。

    阳光正盛,微风动林。

    静林深处,小女郎独自穿过竹林小道,提着水桶来到池边,恍惚看到流水边的石头上,坐着一道白色身影。

    崔之锦眸光动了动。

    陆怿一身雪白的宽敞僧袍,坐在一片斑驳的光影中,竹叶纷纷落在他的身上,姿态从容,落落穆穆。

    他手执刻刀,不时探手入水清洗着什么。

    崔之锦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看他雕琢着手中的玉石,以一种人畜无害的语气,轻轻问候了句。

    “公子,你在做什么?”

    这句简单的问候,崔之锦却故意对他说了句蹩脚的胡语。

    前朝以河洛话为官话,衣冠南渡后,江左皇室依旧以河洛话为中原雅音。

    崔之锦自幼长于南朝,既能说一口流利的吴侬软语,也会说一口标准的河洛官话,前世又死于魏宫,故而也会说一些胡语。

    魏国权贵交流本是以胡语为主,献明帝登基后,推行胡汉一家,鼓励胡汉通婚,故而将河洛话也列为官话。

    陆怿自幼便是同时接受胡汉两种文化教育,崔之锦知道他会说河洛话,但还是故意对他说了胡语。

    不出所料,这句胡语,果然引起了陆怿的注意,他手上的动作微微停滞,浅棕色的眸子看向她。

    水岸边,小女郎梳着双螺髻,上襦下裙,长袖轻挽,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左手提着一个木桶,右手端着一个竹编的筐,微风吹动她的裙摆,腰间的绦带随风扬起。

    “你是汉女?”

    陆怿对她说的,是一口标准的河洛正音。

    崔之锦笑容微微僵住。

    胡人披发左衽,窄袖紧身,汉人束发挽髻,褒衣博带。

    是,她是汉女。

    遂换了一口流利的河洛话道:“我们是刚从南边儿回来的。”

    陆怿若有所思,收回视线,继续雕琢着手中的玉。

    崔之锦静静站着,看他琢玉,一条栩栩如生的玉锦鲤在他掌心翻动着。

    陆氏是以战功起家的勋臣,陆怿天资卓越,十余岁便随父征战沙场,一杆红缨银枪在他手中耍的出神入化。

    不过她入宫的时候,陆怿已因故弃武从文,那双曾经挽弓用枪的手,后来竟只拿的起刻刀了。

    前世,她在皇帝寝宫当差时,记得殿中鱼缸底,铺满了陆怿亲手雕琢,送给皇帝的小玩意儿。

    崔之锦轻挪脚步,靠近水岸,试探着询问陆怿,“公子,我可以在这里洗豆子吗?”

    小女郎声音甜润细软,听着怯生生的。

    陆怿抬眼看了看她,少女面上微红,嫣唇紧抿,一双水盈盈的美眸,正拘谨地看着自己。

    二人之间明明隔着一段距离,互不影响,可陆怿还是往一侧微微挪了挪身子。

    崔之锦展颜一笑,卷起裙摆蹲在水边,一只手将竹筐放入流水中冲洗,一只手灵巧的翻动着筐里的豆子。

    陆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默默看她淘洗豆子,没有再往水中清洗自己的玉。

    崔之锦边洗豆子,边随手抹了抹头上的汗,她见陆怿不再琢玉,便对他道:“公子,你可以继续做你的事,我们互不影响的。”

    陆怿不为所动。

    崔之锦抿抿唇,识趣地闭上了嘴。

    空气沉默的只能听见流水淌过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竹林中突然惊飞了一群鸟,少女的目光被引向林中,看着群鸟直飞碧空,视线缓缓从天空转移到一旁的陆怿身上。

    崔之锦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又换上了笑脸道:“公子,我们初来乍到,借住在此,打扰了你的清修,心中过意不去,你喜欢吃豆花吗?我做好后,可以给你送一些。”

    小女郎年少烂漫,语气天真无邪,百姓家新搬来的住户,跟邻居间互送食物,似乎是很寻常的事情,可是——

    “我不喜欢。”

    陆怿冷冷拒绝了她。

    崔之锦笑意一滞,微微窘迫地低下了头,继续淘洗着筐里的豆子。

    之后,没有再跟陆怿说一句话。

    洗完豆子后,崔之锦提起装满水的桶,一言不发的离去了。

    陆怿看了看小女郎双手提桶,磕磕绊绊离去的背影,低头,继续雕琢手中的玉。

    若无其事。

    走出不远后,崔之锦停下了脚步。

    在一片竹林掩映中,她冷冷看着水边那道白色身影,脸上不见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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