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

    北苑。

    阳光倾泄而下,洒满院落,院墙下的桃花已经开始凋落。

    陆怿趺坐于榻,面色无波,看着邺城来信。

    修竹斑驳的光影从窗牖映在他的身上,一半明,一半暗。

    娄安在一旁回话,“太后说,太原王第一次外任,她放心不下,洛阳的情况,公子要随时向京城汇报。”

    陆怿看着信,眉目沉静。

    娄安试探道:“马上就是太后四十寿诞,公子也该早些回京了,整寿可是大寿。”

    陆怿眼神一动,没有吱声。

    就在这时,满脸泪痕的少女,不管不顾地闯入,扑通跪在了陆怿面前。

    娄安吃了一惊,单手按刀,立刻挡在了陆怿身前。

    崔月境语调凄婉,卑微恳求。

    “公子,我求求你,你救救我阿姐吧。”

    陆怿眸色一动,将信合上,不动声色拢入袖中。

    小沙弥紧随而入,边把小女郎往外拉着,边惶恐道:“公子,我拦不住她,我现在立刻带她出去。”

    陆怿神色平静,示意小沙弥放开她,他看着泪流满面的小女郎,从容道:“怎么了?”

    崔月境哭道:“我阿姐失踪了,寺里到处都找不到人,怀疑被人掳走了,可我们初来乍到,除了太原王,想不到还得罪过什么人了。”

    陆怿眉峰微蹙。

    “可若真是太原王掳走我阿姐,我们报官也是求告无门。”

    崔月境泣不成声。

    陆怿沉默着,那一日,元衡来提亲,因自己的阻止才饮恨离去,莫不真是他恼羞成怒,暗中掳走崔氏女郎跟自己较劲?

    “公子,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我求求你,你帮帮我阿姐吧,你救救她吧,我求你了。”

    崔月境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停磕头。

    陆怿看着跪在地上痛哭的小女郎,忽然想起那一日撞进自己怀中的少女,惶恐无措,泪眼婆娑,拉着他的袖子,求他救自己,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袖口。

    “公子,你发发慈悲,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娄安疑惑地看了看痛哭流涕的小女郎,又看了看陆怿,他不在这段时日,公子都发生了什么事?

    陆怿微微抬手,示意小僧弥扶她起来。

    崔月境不肯起身,抬起泪眼,期盼地看着榻上那白衣公子。

    陆怿从容开口,声线清冷,“你们有证据是太原王掳走的人吗?”

    崔月境一怔,他们连阿姐是不是被掳走都不确定,脸色复杂,摇了摇头。

    陆怿漠然自榻上起身,高大的身形挡住了窗外倾泻的阳光,落落穆穆。

    崔月境只觉一片阴影,沉沉压在她的头顶。

    陆怿抬步往屋外走去——

    “那我为何要为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去得罪当朝亲王?”

    崔月境如坠冰窟。

    *

    洛州府内。

    崔之锦被带到一处陌生的房间。

    掳她来的人在巾帕上放了迷药,她现在全身虚软,有气无力,只能用力掐着手心,让自己保持清醒冷静。

    几个仆妇为她清洗梳妆,换上了华丽的胡人贵女服饰,崔之锦听到了她们的调笑议论。

    “可真是个美人儿,我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标志的人物。”

    “孩子,你可真是走了大运了,能被殿下看上,以后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崔之锦心下一沉,果然是元衡。

    胡人勋贵野蛮无知,皇室更是飞扬跋扈。

    不少胡人还保留着游牧时掠夺婚、收继婚的陋习,看上的女人直接抢回家同住,即便朝廷下达了严苛的惩治律法,依旧是屡禁不止。

    元衡这样的宗室亲王,一贯是横行霸道,朝廷律法在他面前就是一纸空文,他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就只能任他鱼肉。

    崔之锦全身都在发抖,前世被皇帝杀母夺子,如今又要被他的弟弟欺辱。

    仅仅因为她家世寒微,没背景、没依靠,就要任由这些权贵欺凌吗?

    凭什么?

    为她梳洗后,仆妇把她带到了一个封闭的房间,屋里光线暗淡,四处门窗都被封死,两个仆妇把她扔到床上,转头走了出去,把门死死锁住。

    崔之锦从床上爬滚下来,往门口爬去。

    她不能坐以待毙。

    “开门,放我出去。”

    崔之锦趴在门上,用力拍着,仆妇守着门,没人理会她。

    绝望将她包裹。

    *

    金墉城。

    崔季琰来到洛州府外,求见太原王。

    府兵看着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崔季琰,拦下了他,“殿下不见人,快走。”

    崔季琰却不顾府兵的阻拦,大声自报,“博陵崔季琰,求见太原王。”

    门前吵吵嚷嚷一片,外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里边。

    不一会儿,常吉从府内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崔季琰,不耐烦道:“快走,殿下不见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也配求见殿下。”

    “请你转告殿下,我们身份卑贱,不敢高攀贵人。”

    崔季琰跪倒在地,折尽自尊和骄傲,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只求换回他的妹妹。

    “我妹妹自幼长于乡野,举止粗鄙,不懂规矩,不是故意冒犯殿下,求殿下放了我妹妹吧。”

    常吉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个小小刁民,是要污蔑殿下强抢民女了?快走快走,人不在这儿。”

    将人训斥一番后,常吉背过身去,又往府内走去。

    崔季琰站起身,追了上去,拉住常吉的衣摆,大声呼喊,“求你转告殿下,求殿下高抬贵手,放了我妹妹,放了我妹妹吧。”

    常吉大惊失色,一脚踹开崔季琰,示意府兵堵住他的嘴。

    几个府兵立刻按倒崔季琰,把他摔到在泥土里,拳脚如雨落下。

    与此同时,陆怿和娄安也来到金镛城。

    随着一阵尘土飞扬,两匹矫健的黑色骏马在洛州府前勒马。

    娄安看到被打的遍体鳞伤的崔季琰,立刻出声喝止府兵,蹙眉道:“这是做什么?竟敢在州府门前打人!”

    府兵看到马上那道清隽人影,停止了殴打。

    常吉心中一紧,立刻示意府兵把崔季琰拖下去,赔笑道:“一个不知好歹的刁民,在府衙前大放厥词,污蔑殿下清名,小小教训一下。”

    陆怿居高临下,漠然看着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崔季琰,给娄安递了个眼色后,独自驱马入内。

    常吉松了口气,立刻上前亲自给陆怿牵马。

    *

    洛州府内。

    元衡对陆怿的到来分外惊讶。

    “大表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稀客啊。”

    陆怿面色从容,“京城来信,让我将洛州兵符交给你。”

    元衡眼睛一亮,前任刺史遇刺后,兵符便一直由陆怿保管,以至于他这刺史手中无兵,分外尴尬。

    他摸不清京城的打算,唯恐陆太后猜忌,也不敢开口跟陆怿要,如今兵符主动送上门,他自是喜不自胜。

    “那儿臣就多谢母后了。”

    陆怿将手中那一半虎形兵符递了过去,元衡将要接过时,他却又握紧了几分。

    元衡笑意一滞,不解地看着陆怿。

    陆怿目光锐利,和他对视,淡然道:“古语有云,操刀伤锦。”

    元衡眼神一动。

    陆怿继续道:“让不会使用剪刀的人去裁剪美锦,若是美锦损坏,这不是持刀之人的过错,而是授刀之人的罪过。”

    话音落,屋中气氛瞬间沉了下来,元衡笑意渐渐变冷,绿棕色的眸子微动,心中不安。

    莫不是他掳走崔氏女郎的事走漏了风声,让陆怿抓到把柄了?

    陆怿目光扫过元衡,却没提阿锦的事,只一字一句提醒道:“太后命你出镇洛州,委以军国大任,你若在任上惹出是非,那不是你的过错,而是太后这授刀之人的罪过。”

    二人对峙着,屋中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静了片刻后,元衡才终于有了反应,一如既往笑道:“我年少无知,才能浅薄,蒙太后信任,出镇洛州,若是惹出是非,给太后抹黑,那我便是不孝死罪了。”

    陆怿眼神无波地看着他。

    元衡毫不怯弱的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大表哥,你放心,知法犯法的事,我绝不会做。”

    陆怿松开了兵符,淡声道:“这样最好,手中有刀,也要善于使刀,勿要伤人,终至自伤。”

    元衡嘴角动了动。

    陆怿面色如常,转身离去。

    元衡看着他的背影,把玩着手中兵符,目光微冷。

    陆怿从州府出来后,娄安立刻上前回话。

    “公子,问清楚了,刚被打的是寺里那小女郎的哥哥,他来求太原王放人,反被以诬告亲王之名关到牢里了。”

    “无凭无据来要人,不是自己找死吗?”

    陆怿沉着脸,翻身上马,“元衡此人,唯贪色败官,你带人尽快找回崔氏女郎,无论是不是他干的,都不能有损太后圣名。”

    娄安一抱拳,“是。”

    陆怿策马,扬长而去。

    *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

    元衡一路思索着,往后院走去。

    陆怿此来没提崔氏女郎之事,想来他也没证据表明人在自己手里。

    汉女重名声、重贞洁,只要今晚先成好事,明日一早再悄悄把人送回去,她父兄也只能咽下这哑巴亏,不仅不敢告他抢掠民女,日后还得求自己纳了她。

    若是陆怿还愿意要,自己玩过了,再让给他也不是不行。

    想到这里,元衡扬起了笑脸。

    另一边,崔之锦拍门拍的累了,嗓子也喊哑了,小小的一团蜷缩在地板上,一只手还扣着门板,不时有气无力的拍一下。

    朦朦胧胧中,好像又听到了梦中那道温润醇和的声音——

    “阿锦,别怕。”

    崔之锦猛然清醒,迷药的效力渐渐消退,身子恢复了一些力气。

    室内一片黑暗,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灯火从门框涌入,照亮半室。

    崔之锦宛如受惊的猫儿,一下子跳了起来。

    随着一阵开锁声,“哐啷”一声,元衡推门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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