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哐当”巨响。
韩瑞秋一掌把练习室的门拍开，居然将早早等待于此的卫潇吓得犹如松鼠般跳了起来。
“你来了。”
这般酣然模样，韩瑞秋觉得可爱得很。
她朝卫潇走近，吃了一惊：“怎么眼底挂着两拳，被揍了吗？”
卫潇无语凝噎，朝她摊开笔记本：“昨晚有了新的灵感，深入感受了一番，所以睡得比较晚。你那边进展怎么样？”
韩瑞秋堂皇，惊叹的嘴变成了惊愕的嘴：“非常好……如果是说睡觉的话。”
“……”
陆陆续续，其他成员也到来了。
她们眼下一片乌青，显得有些颓唐。
时间紧张，卫潇主动询问：“大家回去有想到创作方向吗？”
那三人抬眼看她，又是面面相觑。
刘思宁静了一瞬，语气有些不耐：“没有。你们有的话，就先说说看吧。”
卫潇也不再迟疑，将自己的打算简略道出：“我的想法是，以曹植所著《洛神赋》为主题，创作一首古风歌曲。”
众人没有作声。卫潇便继续介绍：“节目目前尚未出现过古风舞台，题材具有新颖性；《洛神赋》为古风神话风，既是经典名篇，流传度又非老少皆知，很好地避免了先入为主引起的同题材比较问题。”
“洛神？”
韩瑞秋颇感兴趣地问道。
卫潇一喜，刚准备向她详细解释一番——
“啊，我突然想吃烙饼了。”
稳住，卫潇，你可以的。
卫潇吞了一口口水，转向其他三位队友：“你们怎么看？”
三人再次面面相觑，仿佛已在静默间形成了自己的阵营。
一分一秒，她们脸上渐渐浮现出复杂难辨的神情。
终于，坐在中间的谈浅尴尬地打破了这份死寂。
“……还有其他的方案吗？”
分歧是意料之中的。
卫潇心底并无甚起伏。她温和一笑：“那么，你们有什么想要表演的主题吗？”
坐在左边的胡菁紧张地拉了拉谈浅的衣袖。
谈浅一愣，勉强虚浮起一个笑意：“关于这个，我了解的不太多，没什么创作头绪。”
“我也是，我觉得我扮古装不好看。”
“对，文言文那些，高中毕业后就抛之脑后了。作词又难。”
卫潇微微一笑，神色缓和又真诚：“不合适的话，就换个方向吧。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那三人似乎没想到卫潇这么容易就松了口，一时惊讶相视，讷讷无言。
刘思宁犹豫了一下：“现在有很多短视频常用热歌，我们不然如法炮制。”
“现在这些歌日趋套路化，歌词旋律大致类同。”
胡菁扯出一个不抱希望的笑容。她压低声音:“创作老师们肯定都知道，不然……借鉴也行。这样今天就能完成创作了，还能省时间。”
她们的状态，卫潇不是不明白。
正因为是意料之外地被调剂进组，看到她们颓废又冷淡地有所抗拒，她也很担忧，想要多给她们一个晚上调整。
但事已至此，即便规则有些不合理，即便所得非所求。只能尽力去做。
但过了整整一夜，那股不理智的低落情绪依然在侵扰她们，甚至愈演愈烈，以至于让她们甚至想将这次舞台糊弄过去，一股交织的情绪在心底升起。
她不愿看到事态向这个方向发展。
卫潇看着她们，渐渐敛去笑意：“草草应付了事，观众也能看出我们的轻率。”
三人均是一愣。
刘思宁望着她，嘴角漫起苦笑：“卫潇，我们都知道你能力好，但大家是不一样的。我们没有基础，创作难度大，时间又紧，真的能创作出什么优秀的作品吗？”
“我也没有创作基础，但是木已成舟。我们无法改变既定安排，但我们可以争取展现自己的机会。有难度，也要尽力去尝试。而且，导演组不是说陆导师和创作老师们会帮助我们吗？”
“……那就让他们帮助我们吧。”
卫潇一怔，回眸看着低声的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谈浅静了一瞬，背对着摄像头望着卫潇，也不再掩饰消极落寞的神色。
她压低声音：“我们比起其他小组没有时间优势，如果我们一直拖着，节目组不会不管。”
“说不定，会以我们创作的名义，提供一首曲目。”
卫潇万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分明是仲夏，她却感到有股不明方向的冷风，如阴冷潮湿的秋雨，顺着衣体的缝隙，密密麻麻地渗入四肢百骸中，震起萧瑟的凉意。
“你就这样确定，事情会按你预想的方向发展？”
“节目组应该不会希望负面影响吧。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抗拒，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她停了片刻，露出了然的微笑：“你如果想出风头，一人包揽也无所谓。但是最后创作名义还是要我们共享，你别因为成果被共享太难过就好。”
那股无名的情绪已经渐渐有了形状。
这也是影。镜头之外的影。
是无耻吗，是手段不正当吗？
这是捷径，可这就是一种选择。
她们做出的，对她们最有利的选择。
不谈正确与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进入社会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失了性质。
脑中念头飞快掠过。
卫潇只怔忡片刻，已经有了回辩说服的办法。
她冷静下来方要组织语言，一直没参与讨论，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仿佛尸僵一般的韩瑞秋突然拔地而起。
“你们他妈的真是够了。”
“别人有成型的想法，你们不接受也正常。但你们自己又没更好的想法，又不愿意思索，又对别人挑挑拣拣，还拖着别人一起摆烂。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唉声叹气有什么用，难道用口臭熏空气就能熏出灵光一闪了？我看你们脑子里倒是波光粼粼的！”
何谓语惊四座。
场上顿时静默无声。
卫潇甚至能听到，监控慢慢朝这里扭过脖子的声音。
卫潇敢确凿地说，参加节目以来，遇到很多程度似五雷轰顶的稀罕事。但像韩瑞秋这样敢在镜头前跳起来，将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的——绝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脑中一阵轰鸣，满腔肺腑之言，唯剩一句“我去”。
虽说她有了回应的办法，但一切迂回婉转的太极阵法，哪有这般单刀直入来得见效！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仿佛正在操控雷电的女子，眼里闪过一分笑意。
那三个神情潦倒的女生，此刻也惊惧得没了颓丧之意。
卫潇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立式摄像头的开关在侧面，监控的在背后。”
“谢谢。”韩瑞秋非常礼貌地一点头，如猿猴般灵巧地攀上墙角，一个来回就把摄像设备飞速地关了个遍。
谈浅稳了稳气息，很委屈地伸张：“又不是我们自己选创作组的，这也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你们被调剂，你们不抱希望，你们想敷衍，就要拖着别人一起沉沦吗？这是竞赛节目啊，而且你们不也是参赛的一份子吗？敢施压让节目组给你们走后门，导演分分钟把你们当鱿鱼串了，一点数都没有。”
“不知道该干什么，能不能学学我？像我这样偷懒划水的，根本没脸在这里叫嚣。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一番连珠炮，自损八百。
虽然韩瑞秋把自己也给痛骂了一顿，但这一顿狂轰乱炸，效果居然出奇得好。
三个女生彷徨地看着韩瑞秋高大的身影，仿佛被死神逼到了墙角，走投无路，只能惊恐地等待镰刀狠狠落下。
胡菁抖了抖，还是站起来壮胆。
她指着四周的摄像头，底气不足地说：“哈，哈！你，你不是也害，害怕摄像头，骂完第一遍就，就给它们全关了。”
“我？我在意摄像头？”
韩瑞秋瞪大眼睛，仿佛已经成了喷薄的火山：“我是为了方便骂你们！刚刚那些话要被节目组听见，你们还能参加第二次公演？直接退赛封杀踢出去了，真是不识好人心！”
精彩。卫潇简直想大声鼓掌，顺便对那三人说一句：还不快谢谢瑞秋姐的良苦用心？
三个女生似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从火爆辣椒变成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垂在原地。
谈浅似是觉得有些伤面子，不服气地想要回辩几句。
韩瑞秋忽地痛恨地一跺脚，似是气急了：
“今天下午讨论的时候，要么拿出更好的方案，要么就好好了解一通那个什么鸡肉烙饼。实在调节不了情绪，不如直接退赛，别耽误大家的时间。在这里想不出来就回去想！”
三人已花容失色，听到最后一句话，一毫秒都没犹豫，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便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看着她们跌跌撞撞的背影，韩瑞秋反而更诡异地兴奋起来。
她几步追出门去，朝着走廊那几个奔腾的黑点施展索命的回响：“下午——千万别忘了！”
一口气吐到肺活量的极限。她弯下腰用力喘气，一只素手忽携着几张纸临至眼前。
卫潇如柳絮蘸水般轻笑：“真是出乎意料的收效好呢。擦擦汗吧。”
“真希望我没吓到你。废话。”韩瑞秋一把接过在面上沾着，“不过你别担心，我妈带我去查过的，我不是疯子。”
卫潇忍俊不禁，看着摄像头哭笑不得地抚脸：“看来你也得对它们解释解释，不然你就要被喷成筛子了。”
“筛子就筛子，它们要看到我这样，我还求之不得呢。而且，要喷成筛子也该轮到她们，什么都不做。要不是因为这破赛制，我才不对她们那么温和。”
韩瑞秋突然感觉身上有点冷，讪笑道：“我会出力的，我一定会出力的。”
一听这话，卫潇突然严肃起来。
九点后便要进行第二次公演，但现在表演曲目的进度，只是堪堪起了个头。
迫在眉睫啊！
作词作曲还需要完善，卫潇便又投入创作中。
下午，韩瑞秋拖着卫潇走进练习室时，上午三个蔫蔫的人竟然破天荒地等在里面。
“哇！”韩瑞秋十分浮夸。
那三人看到韩瑞秋，就仿佛看到了梦魇，惊惧得连坐姿都端正了几分。
“你你你别得意！我才不怕你呢！”
按例是导师的巡查时间。她们五人汇合不久，陆启尧便十分优雅地进入练习室。
他今日造型甚是不错。
微卷三分刘海越过发带覆在英挺的眉上，上身不规则白色T恤搭配海洋蓝背心夹克，下装则是荧光绿长裤，甚是有效地凸显出宽肩长腿及颀长肩颈的身材优势，显得那股毒舌气质更浓了。
他也毫无架子，就地在卫潇身边坐下，六人围坐，倒是有种小鸡开会的感觉。
他率先发问：“怎么样，创作曲目有雏形了吗？”
“有了。”韩瑞秋看着那三人，微妙地笑着，嘴角扬起略有些邪恶的弧度。
三人顿时眉毛一僵，睫毛一跳，小手一抖。
谈浅尴尬得皮肉都在颤抖，只好偏了偏头：“这是卫潇的方案，由她来向您介绍吧。”
事情进行得意想不到的顺利。
韩瑞秋，你是我的神。
卫潇腹诽两句，看着挑眉略有一丝戏谑之意的陆启尧，也不再犹豫：“我们计划以曹植的《洛神赋》为背景，创作一首古风曲目。”
“古风？是个不错的题材。”
陆启尧似乎很有转行演戏的天赋。他煞有介事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地面：“《洛神赋》道出作者与洛水之神宓妃‘人神殊途’的感情故事。然该文的主旨在后世并不统一，有人道是政治理想，有人道是悼亡之情。你打算如何设置歌曲基调和立意呢？”
卫潇扬眉瞬目地望着他：“只叙述靡靡情感过分感伤，以呼声较高的其一为主旨恐唐突了作者。不如，就从这个故事本身入手。”
“作者与洛神惊鸿逢面，却因‘人神道殊’匆匆永绝。文章写到作者‘足往神留，顾望怀愁，怅盘桓而不能去’，而后搁笔。后续未知，并不意味着他将就此消沉。”
“二人分别。洛神处太阴掩掩涕，仍司洛水之责；作者耿耿不寐，亦乘驾归乎东路。你我曾有短暂交会时的光亮，却各有方向。此情不能相守，但却终生难忘。”
“你是说——”陆启尧眸光一闪。
“歌曲以洛神为视角演绎，以离别后的悲伤、思念、释然、向前为主线。洛神会记得他，更会过好自己的一生。爱不是让人舍弃，而是让人变得更好。因为，人生才是爱情的意义。”
话音落下，场内鸦雀无声。
韩瑞秋一改懒洋洋之态，矍铄得快将娥眉与发际线相连。
而另外三人面上也复先前的不以为意，面上惊讶有之、感念有之。看向她的目光里，含着厚重而绵长的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