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下课,茵陈和紫菀一起走回宿舍,月色朦胧,落在树上,仿佛给树叶镀上了一层银箔,晚风吹过,窸窸窣窣地抖落一地月光。
“你怎么了,”紫菀揽着茵陈的肩,“是在为参赛名额的事担心吗?”
“你放心好了,以你开学检测全校第二的成绩,除非你自己退出,不然学校是不可能把你开了的。”紫菀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茵陈的背。
紫菀这句话的起因,是今天学校又把他们竞赛组的人都喊了过去开会,会议内容大致是赛委会把提供给学校的名额临时缩减了。
这样一来,原本在上学期末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批同学,就还要再筛选一次,剩下的人才能进入决赛。
把大家都搞得人心惶惶的。
但是茵陈担心的并不是这件事。
她下午又给黎杜衡打了个电话,原本是想确定妈妈能不能来欢送会,但爸爸的电话一直都打不通。每个课间她都去打,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茵陈现在不仅担心妈妈,更担心爸爸,爸爸他从来都不会这样没有交代的。
“你怎么了嘛?”紫菀见茵陈眼神空洞,像行尸走肉一样地走着,也不理会她,有点急了起来。
“没有,”茵陈总算是回过神来,“就是想家了。”她的声音闷闷的,鲜少地那么没有生机。
“诶呀,原来你想的是这个,”紫菀松了一口气,“还有两天我们就回家了,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嗯嗯。”看着紫菀满是冲劲的脸,茵陈打起精神点了点头,隐藏起了内心的低落。
同样怅然若失的,除了茵陈还有苏木。宋杜仲已经快半个月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了,什么动静都没有。
以前宋杜仲烦他,他但至少知道自己舅舅在打什么主意,眼下舅舅一点影子都不见,苏木反而忧心忡忡了起来。
他担心宋杜仲会对爸爸,对爷爷,对茵陈不利。
宿舍楼的熄灯时间是固定的,灯熄了,原本嘈杂的宿舍楼也逐渐安静了下来。等舍管阿姨的脚步声一过,走廊的灯也熄了。
宿舍区彻底陷入了沉寂。
茵陈已经很累了,但她睁着眼,始终无法入睡。
宿舍里,同学们平缓而规律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可她的思绪却越来越乱。她很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像是被什么蒙在鼓里自己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出去走走吧,反正也不会有人发现,茵陈这么想着,也确实这么做了。
夏日的夜里依旧那么闷热,离开了空调房才走了一小段距离,茵陈的额头上就蒙上了一层汗。
走廊很安静,茵陈轻手轻脚地往楼梯走去。宿舍里的楼梯口有一面大窗,从窗口,可以看得见把宿舍区和教学区一分为二的小河,她突发奇想想去看看。
同样睡不着的人还有苏木,他看着放在床头柜里皱皱巴巴的纸团,心中不安的感觉越发的强烈。
这种不安,已经困扰了他好几天,像是无处不在的鬼魂,只要他一闲下来,就纠缠着他,无缝不入。
他想出去走走。
男女生宿舍楼的布局是一样的,唯一可以透气的地方是每一层楼的楼梯口,透过楼梯口的那扇窗,可以一览学校的景色。
月色朦胧,月色下的校园也似乎在月影的环抱中变得黯然缥缈了起来。远处钟楼上的时钟静静地走着,环绕着宿舍楼的小河却像是被施了时间停止的咒语一般停滞而不流动。
从树上掉落的落叶浮在水面上,静静地躺着,载着一身月光,慢慢沉入了水中。
两个人就那么看着,出神地看着,直到终于隐隐有了睡意,才一前一后的踱回了宿舍。
寂静的夜里,不眠人还有很多,黎杜衡就是其中一个。
原本他以为药店的事已经过去了,可是今天下午,那些警察又来了。
这次,他们直接二话不说就把店里的人都赶了出去,还给药店贴了封条。
他追了上去,却被告知还有两个星期,这家药店就会被强制拆除,他们必须搬走,问原因,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
但答案已经够明显了。想对他们赶尽杀绝的人只有一个。
这回,连爷爷都察觉到了问题。
自从那天他去后院把铁盒藏起来,前前后后出了一身汗,回来之后又对着风扇吹了一下午之后,他的身子就一直不是很爽利。
最近几天爷爷身体的不适甚至更加严重了,连床都下不了,刚坐起身就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
病来如山倒。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像是手里的沙子在一点点地漏去,越是想握紧,就漏得越快。
他担忧得根本无法入睡,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痴痴地看着落在床前的月光。他费劲地翻了一个身,却突然发现,客厅的灯正亮着。
黎杜衡的声音传了进来,他的声音并不算小,但耳背的爷爷隐隐约约只能够听见几个字眼。
“关店”“倒闭”“搬走”,虽然只是几个字眼,但已经足够让本就敏感多疑的爷爷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联想起儿子这几天的赋闲在家,和邻居们的异样,又陆陆续续地听着黎杜衡在客厅讲的电话,饶是再迟钝,爷爷也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花了一辈子心血经营的药店要不保了,如果这传了几代的药店栽在了他的手里,这让他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列祖列宗。
爷爷年纪大了,自知时日无多,就越在意这些。
客厅里,黎杜衡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是和电话里的人争吵了起来。
爷爷吃力地撑起了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扯过了放在床头的拐杖,几个简单的动作他就已经歇了好几次。
磨蹭了很久,他才终于颤颤巍巍地,一点一点地挪到了门口,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
等他终于走到了客厅,看到的就是一个男人破门而出的背影,还有自己的儿子颓废地坐在沙发上的身影。
原来刚刚不是在讲电话,怪不得那么大声。
“爸!”黎杜衡伸手揉了揉头上杂乱的头发,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颤颤巍巍走来的人,“你怎么出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过将爷爷搀扶到了椅子上。
“爸你看了多久,都听到了什么?”黎杜衡不安地看着爷爷,又下意识地躲着爷爷的目光。
“刚刚那个人,那个人,”爷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是不是小篱她弟?”
“嗯。”黎杜衡的声音有些沉重。
“他,他来做什么?”“他是不是,是不是,对药店,对药店……”还没把话说完,爷爷就急的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他痛苦地喘息着,像是搁浅在沙滩上的鱼。
“爸,你别急,”黎杜衡看见爷爷难受的模样马上就慌了起来,“你当心身子。”一边说着,他一边扶起爷爷的背,心疼地顺着,自己也急出了一身汗。
“你说,他做了什么!”好一会儿,爷爷才憋出了这一句话。
“爸你先别管,交给我,我去想办法。”黎杜衡答非所问,眼神闪烁。他只能这么搪塞着爷爷,因为他自己的心里,也没有底。
“好,好……你一定,一定要……”爷爷已经没有办法把话说完,身体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原本刚刚缓和的喘息声又响了起来,像是哑了声的警报声,转眼间整个人就已经有点神志不清。
“爸,你怎么了爸,”黎杜衡一时间也手足无措了起来,那些熟练于心的急救措施一个也想不起来,只能手忙脚乱地拨了急救电话。
救护车来得很快,黎杜衡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蓬头垢脸地踢着个拖鞋就跟到车上,还是在救护员的提醒下,才回去拿的身份证、钱包和手机。
又是救护车又是医生的,茵陈家的动静太大,以至于左邻右舍都纷纷起身,站在家门前探头观望。
但谁也没有出声,就那么看着急救车匆匆地来,然后匆匆地去。
家里又恢复了安静,像是从来没有人来过一般。只有没有被锁上,并且在风里摇摇晃晃的大门在提醒着,这里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爷爷在救护车上吸了些氧,整个人恢复了不少,原本涨红的脸此刻苍白一片,闭着眼虚弱地躺着,看得让人心惊胆战。
“我爸他没事吧?”好不容易等急救人员把机器都设置好,黎杜衡紧张地看着医生问道。
“目前情况还好,就是有点缺氧,到医院再做进一步的检查才知道有没有别的问题。”医生专心地看着仪器上的数据说道。
急救车很快就到了医院,爷爷被推进了抢救室,黎杜衡则被拦在了外面。
他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喘着气,头发凌乱,一脸憔悴。大晚上出现在医院急救室前椅子上的人,也大都如此,只是不一样的是,只有黎杜衡是自己孤身一人。
到了后半夜,爷爷终于被推出来了。医生安排了几个检查,但因为实在太晚了,老人家身体也吃不消,就只能住院等到明天。
爷爷躺在病床上,呼吸罩挡不住他苍白的脸,花白的头发耷拉在枕头上,一点生气都没有。只有他身边还在波动的仪器显示仪,还宣告着这个生命的存在。
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黎杜衡想着,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他在通讯录里滑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指尖颤颤巍巍地按了下去。
电话奇迹般地接通了,里面传来了一个陈丽芳的声音。
“丽芳……”黎杜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你不用说了,这件事我也帮不了你了。”陈丽芳的声音冷冰冰的,像是死神在宣布一个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
“我知道,”黎杜衡说道,他对此不意外,“我在想别的办法了,但是我爸现在住院了,我抽不开身。”
“我不在G市,”陈丽芳的话不带一丝温度,拒绝得很麻利。
电话的两头突然陷入了沉寂。
良久,陈丽芳似乎良心不忍,清了清嗓说道:“家里的事你可以找紫菀的妈妈帮忙,她很热心,会愿意帮你的……”
陈丽芳还想说什么,电话的那边传来了一道男声,还没等黎杜衡反应过来,电话已经被挂掉了。
黎杜衡看着黑屏的手机,有些颓废地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无助过。这是他度过的,最黑也最长的一个夜晚,以至于在很久很久以后,每当他想起这个晚上,就心头一窒。
好不容易等到了白天,黎杜衡也纠结了一晚,终于下定决心找紫菀妈妈帮忙。
他本不想麻烦人家,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黎杜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外面初升的太阳,一时陷入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