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

    和吴伟嘉分手后,寒假也就降临了,一回到家我就觉查到了家里微妙的变化。

    妈妈把自己长长的头发梳到了后面,她的头发依然如墨一般,浓密厚实,房间暗淡的光线下,漆黑的发还有一丝的寒光在闪烁。

    她说“林叶,我已经决定和你季叔叔离婚了,所以这年,我们也不能在这儿过了,明天我们就回忆城。”

    我点点头,手指触到她的头发,顺着她的头发往发尾滑动,她的身体散发着香气,这香气我从小就闻,早就融到了骨子里,依旧记得小时候每一次被别人欺负没有爸爸的时候,我就躲在家里的窗帘后面哭,哭的整个身体都麻木了、僵硬了,她打开门,从黑暗中拉开窗帘,抱着我木头一般的身体,搂在自己的怀里,呜呜咽咽的跟我说没关系的,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她说话的时候,身体的香味就像烟一样飘荡,从她的皮肤的细小毛孔里飘出来,夹杂着汗津津的水汽,一直飘到我的鼻子里,我使劲儿的吸着那个味道,最后僵硬的睡去。

    妈妈的肩胛骨裸露着,突起的骨头发亮发白,脖颈被浓密的头发盖着,整个房间安静的要蒸发了似的。

    敲门声像敲钟一样的响起,令我内心惶恐起来,觉得这敲门声像是从地狱里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它一丝丝的穿过我的耳膜,激得我整个鼓膜都瑟瑟发抖,我下了床,右手捏着门把,一使劲儿,把它整个向下一压,“咔”的一声,这个机关就被触动了,门一打开,看到季晨羡站在门口,他的脸色白的像雪,我侧过身,让妈妈看到这个当了她三年多儿子的人,妈妈的脸一抽动,于心不忍的眼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她招招手,让季晨羡进来,在床头把这个孩子抱在了怀里。

    季晨羡不说话,眼泪却已经出来了,他的脸蜡黄蜡黄、煞白煞白,总之,颜色混合的,使他整个人沧桑绵软,如同大病了一样,他的头发都没有了色泽,枯萎的扎根在头顶,他的眼睫毛被泪水沾湿成了一缕一缕,颓废的翘着。

    季晨羡哭的时候,只有眼泪,没有声音,整个人像地狱里爬出来的不见光日的鬼一样阴沉沉的。

    两个人哭的差不多了,妈妈抓了抓他僵硬的耳朵。

    季晨羡低着头,用手背在眼睛处蹭了蹭,眼泪就跑到了手背上。

    “阿姨,能给我再做一顿好吃的吗?”

    妈妈点头,眼睛里挤出一个泪光闪闪的笑容来“行,等会儿就出去买菜,给你做好吃的。”

    季晨羡低垂着头颅走出去,妈妈起身,说要去买东西了,让我留在家里收拾明天要带走的东西。

    我是看着她走出去的,说不上什么感觉,就那样目送着她的背影,下楼,然后消失在楼道里。手指紧巴巴的握成了拳头型,觉得背后的房间陌生的比刚来的时候更让人战栗,季晨羡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的坐着,我尽量避开与他的交流,默默地进进出出地收拾东西,想快点收拾,赶在季叔叔下班回家的时候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然后钻进房间里,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把他枯木一般的手伸向我,手心里是一个红线穿着一枚铜钱,他沙哑着嗓子说“收着吧,以后就见不着了,你和季晨羡一人一个,你们好歹做过兄妹。”

    我犹豫不决,最后颤颤巍巍的从他粗糙的手掌心里抓起那枚泛着冷光的铁青的铜钱,上面雕刻的字都沾满了脏兮兮的污垢,被一千遍一万遍的摩擦,发出阵阵冷光。

    我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最后戴在自己的脖子上“谢谢。”

    我把妈妈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行李箱里,把自己的日记本和普通的衣物,还有刘铭晟送我的手链都装进了自己的行李箱里,一切收拾的差不多了,妈妈还没有回来,她大概觉得是最后一顿饭了,所以在精心挑选着菜蔬。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我们都是捡最重要的东西带走,一些杂七杂八的都不带。

    我转了三四圈,没有什么可带的了,就待在房间里,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外面天漆黑一片,屋子的灯没有打开,伸手不见五指。

    我的心脏不安的跳动,想着我和妈妈以后的生活要怎么过,这倒不必有多大的担心,我们以前就是两个人一起生活的,而且忆城的房子卖了后,那笔钱妈妈一直放着,没有花出去,那笔钱可以再买个小点的房子,我们俩就挤在一起,等我考了研,之后有工作了,生活总会慢慢变好,只要坚持几年,就好了。

    我的手耷拉在腿面上,周遭黑暗,并在一起的手更黑。

    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在美国的那个舅舅,觉得妈妈和他很多年没有联系了,据说他当年出国留学的钱都是我爸出的,顿时觉得他薄情寡义,这么些年了,没有往家里寄一分钱,也从来没有回来看一眼,只是打过来几个越洋电话,说自己很好,发展的也不错,那时候妈妈和姥姥接到电话,激动的眼泪都飚出来,他问“这边怎么样?”妈妈就点头说很不错,让他别管,顾着自己就行。果然他就只顾着自己了,妈妈再婚他只打了电话,妈妈如今离婚了生活又要陷入困难了,他也不会伸出援助之手吧。

    门被开了一丝缝隙,季晨羡的眼睛绷的像核桃那么大,亮的像钻石一样“不…不好…了,妈妈…出事…了!!”

    我的身体顿时像被打了一棍子,整个人跌下了椅子。

    “咚”

    砸在了黑漆漆一片的瓷砖地面上。

    心脏在跳,我的心脏在跳,汗水像水一样冒,嘴巴却干巴巴的要裂开了一样,头发全部乱七八糟的垂在了眼前,空气如煮糊了的粥一样,拿棍子都搅不开。

    车子在马路上行驶,季晨羡的身子侧着看向我,他说“对不起。”声小如蚊,我的脑袋都是僵硬的,觉得整个血液都不走动了,麻木的连脑袋都直不起来,觉得双腿被灌了铅,酥酥的麻木,不知道这双连接着自己身体的腿还是不是自己的。

    我的手连握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到了医院,我是如何被拖到了急救室的门口,都不晓得了,只觉得血液要凝固了,自己要完了,我的大脑连思考都不会了。

    紧闭的门,像一个夹子一样,夹住了我的血管,生怕它一松动,整个血液就因为张力,过度的喷涌,最后冲破了血管。

    季叔叔也在门口,这是他们的医院,他不说话,从他拧起来的眉头可以猜想到,妈妈的情况并不是太好,整个走廊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我坐在蓝色的塑料椅子上,眼神呆滞,不敢想任何的事,一想心脏就炸了一样的痛,我不停的咽唾沫,感觉到它往下流动,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我有点冲动,想掐一把自己的胳膊,来证实这是不是梦,但不敢,怕证实了这不是梦,是现实。

    所有人都不说话,所有的情绪都被堵住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安静的走廊里响动着手掌摩擦的声音,我似乎还听到了自己的鲜血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我的脑袋里乱哄哄的,有一个钟表,一直在其中转动,“哒——哒——哒——”每一秒都被无限的延长,连同我的焦急和痛苦都被无限的延长。

    起先,我乐观地认为一切都会好的,妈妈会没事的,她会安全地出来的,但是渐渐地恐怖的担忧依然浮了上来,我不得不抱着悲观的心态,不得不思索妈妈可能就不会出来了,这种想法一旦在我的大脑中形成,我就会感到心脏疼痛,我命令自己把这种思想扼杀了,但越是明令禁止,这种思想越来越坚固,不,不,不,我的心里一直在狂吼这句话,会没事儿的,会没事儿的。我从不相信什么神灵,但此时此刻,我竟然渴望有神灵这种东西存在,起码我可以寄希望于这种未知的物种,渴望他们大手一挥,怜悯我和我的妈妈。

    我觉得在这种危机情况下的自己是可怜的,所有的希望和绝望都在大脑里不断地来回往复,使得我精神都快要奔溃了。

    门开了,是医生先走出来的,他们很警觉的与我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后才用严肃的语气说“对不起,抢救无效,季医生,好好安抚你的家人。”

    妈妈被推出来了,盖着一块白色的布,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被这个白布盖着。

    啊,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我的身体直立起来,我的嘴巴一张一合要说点什么,但嗓子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想喊一声“妈”,可喊不出来,怎么办,好难受,心脏被虫子啃了,好难受,好难受。

    我跌倒了,又爬起来,走了两步,又跌到了,季晨羡拉住了我的身体,我推开他,他是杀人恶魔,要不是他想吃一顿妈妈做的饭,妈妈怎么会出去买东西,怎么会被车撞,怎么会命丧于此。

    我是爬到了妈妈跟前的,拉住了那个白色的布,它一点一点的斜倾着往下滑,我终于看到了妈妈的脸,苍白的像一块冰,她的头颅上还有血渍,还有未擦洗干净的血渍,黑红黑红的,伤口如同一朵暗黑的花蕾一样,绽放在她的脑袋上,我把脸凑到她的鼻子上,听她的呼吸,一下、一下,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只有我的,这是怎样的悲痛与绝望,为什么只有我的,我喊不出来,我想喊一句“妈”,我喊不出来,我的手是颤抖的,只有眼泪乱七八糟的流着,把头发乱七八糟地沾了我一脸,有人要拉开我,我从来没有使过那么大的劲儿抱住过谁,妈妈的身体也被我挪动了,哐当的响动,我从心脏潮湿的最厚实的左心房壁里拉出来一句吼叫“妈”,走廊里只有我的哭声,我喊着“妈”,这二十多年来,从没有这么大声和真切的喊这个称谓,今天喊了一个够,却一点也不够,我把白色的布撕扯下来,我抱着她一动不动的身体哭,整个人像疯了一样抱着她,我想玉石俱焚,想就这样两个人死在一起,对,我想到了死亡,我要这样和她一起死去,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妈妈,我还没有长大,我经受不住生离死别,所以也带走我吧。

    瞧,他们多狠心,他们还要将我和妈妈分离,他们拉扯着我的胳膊,让我淡定,让我镇静,让我节哀顺变,他们把我和妈妈都拉了起来,有人试图扳开我紧捏着妈妈身体的手指头,他们的脸上露出了使劲儿的狰狞,所有的灯光都在闪烁,像地狱的冥火一样。

    妈妈的身体和我的身体一起被拉起了很高,我的胳膊上突然被刺了一下,整个人重重的砸在了妈妈的身体上,那副冰冷的身体还很舒服,还有弹性,我的眼睑慢慢闭合,最后一眼,我看到了妈妈的下巴,那么精致、那么美丽。

    回到姥姥家了,妈妈被埋在了黑漆漆的地下,她不说话了,她的身体不动了,她就那么安静的躺在了地下,我的心脏空空的,如同一片荒漠一样,风一吹,卷起了满天的沙尘,头一次觉得一眼望过去,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什么都没有意义。

    龙应台的散文里写的真对,人死了之后,我也是同样的感觉,看到和妈妈一般大年纪的人就想哭,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就想破口大骂,他妈的,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没有了呢?几天前她不还在呼吸吗?还和我说要回来过年的吗?人呢?怎么就没有了呢?她不是在这个世界生活过的吗?怎么就一点印记都没有了呢?怎么就埋在了地下呢?

    我想掐断自己的呼吸,因为害怕发觉呼吸里没有妈妈的呼吸,我头一次感受到人走如灯灭的感觉,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消亡真的很令人绝望,你可以想起来她走路的姿势、她说话的样子,可是那些样子都只是记忆,它无法再次实体的呈现了,妈妈没有了,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没有了。

    她真的没有了。

    我越看这个世界越悲伤,姥姥哭的时候悲伤,舅舅打来电话安慰我的时候更悲伤,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不想听。

    终于,我打开衣柜,看到挂满的衣服,闻到里面污浊的面料气味,繁杂的衣物圈成一方黑乎乎的空间,只有这一扇门能带给它一片立体的光明,它像是存在于这个世界最深处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我钻了进去,关了门,黑黑的,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贴在那些布料上,闭着眼睛。

    姥姥让我出来,我不出去,我不想看这个世界,我不想要这个世界,我沉浸在黑暗里,我想着要把自己葬身于此,葬在这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葬在这面料污浊的气味里。

    没有声音,没有思想,整个人就是一块木头,在黑暗里自生自灭。

    姥姥说有人跟我打电话,我不回答,我不想接,谁打来的我都不想接,谁都没有妈妈重要,妈妈走了,他们对我来说都变得无所谓。

    我试图思索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光,从小到大,她如何给我套上衣服,如何捏着我的鼻子对我笑,如何把我从黑暗里捞出来。

    我小时候生病的时候她抱着我像个疯子一样的在街上跑,挨个儿地敲诊所的门,她拉着大夫的袖子,紧张的拧起了眉毛“你快看看她,都烧成这样了。”

    我把身体蜷缩的更紧了,保持着自己在子宫里的样子,像小孩儿吸羊水一样的微张着嘴巴,我觉得这就是妈妈的子宫,我就在这里,像个胎儿一样,伸手抓着她的子宫壁,挠着她,感觉到她因为难受而发出地欢心的笑。

    那一丝被打开的光线令我厌恶,我的眼睛投射出悲愤的光,看向那个打开衣柜的人。

    刘铭晟的眼睛开的老大,他白色的衬衫在光线的照耀下,像水一样清澈。他慢慢把身体伸进来,伸到我跟前,他的手臂捞起我,我整个人被他捞进了怀里,他说“没事儿了,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我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封藏了好多天的哭泣,“哇”的一声,所有的眼泪都掉了下来,眼泪沾湿他的衣服,身体绝望的缩在他的怀里。我捏着他的胳膊,扯着他的衣服。

    “你怎么瘦了?”他悲伤地问我。

    我哭,我只是哭,我只感到了哭的悲伤。

    我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和妈妈在一起生活的场景,她抓起在窗帘后哭泣的我,她帮我把打伤的伤口擦上药,她对我笑,她说就算没有爸爸,她也一直都在的。她曾像个疯子一样提着自己的包追着欺负我的孩子在阳光下跑,她对每一个坏人瞪着她的眼珠子,她给我偷偷的化妆,然后笑我的下巴太圆……不计其数的快乐,打得我晕头转向。

    刘铭晟抱着我的身体愈发的紧了,我在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的哭泣,布料的味道随着我的呼吸蔓延进我的鼻子,我突然觉得身体变得没有那么沉重。

    我把刘铭晟胳膊上的衣服使劲儿的拉扯,拉扯的变形,他的脖子裸露出一大片麦色的皮肤,一些细小的绒毛在光线里闪闪发光,像钻石一样闪烁,我的鼻子贴着他的肩膀,身体颤颤巍巍的摇晃,刘铭晟自始至终都只告诉我他在,他说他在,他一直都会在的。

    他把我抱出那个小小的衣柜,他说没事了。

    我的身体被放在了皮椅上,他坐在我的对面,拿着一个银色的小勺一口一口地喂我吃粥,他把菜挑在勺子上,煮过的蔬菜软绵绵的躺在勺子里,他递过来,我张开嘴,看到他粗粗的眉毛,根根清晰的竖立着,他的脸上不知怎的长了一颗红色的痘,像个粉色的珠子,粘在他的脸上。

    我的眼泪落在了勺子里,吸了吸鼻子。

    他伸手用自己厚大的手掌帮我把眼泪抹去。

    我透过闪闪发光的泪珠看到他的眼睛,我想亲吻那个眼睛,用悲情的话语说“刘铭晟,我没有妈妈了。”

    他笑笑,捏捏我的鼻子“傻瓜,我会在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摇摇头,哽咽地说“不会的,我失去妈妈了,不会过去的,她再也不会来了,刘铭晟,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我失去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不会再鲜活的存在于我的生命里了,以后都不会了。”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它们像泉水一样不断涌出,可是啊,再多的眼泪都无法表达我的悲伤,我想了想,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语言里的任何一种描述都无法清清楚楚、透透彻彻地表达出我的悲伤,那种悲伤很奇怪,就只是觉得“没有了”,可是这种“没有了”使人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绝望。

    我的鼻子酸酸的,想想最后一次见妈妈的场景,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事情来得这么突然,我们连正式的道别都没有,死亡之神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把她带走了,从此以后我们隔着生命的鸿沟,她在死亡的那头,而我在活着的这头。

    “可是你会长大的,长得足够去承受一切悲伤。”

    “可是我现在并没有长大。”

    “所以我陪着你承受现在的悲伤。”

    他把勺子递到我的嘴边,那一口温热的粥滑到了我的食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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