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线

    刚到所里就碰到了王光明,令难得化妆上班的向南心情不怎么美好。

    王光明其人根本不像名字那般光明。

    向南第一次见王光明,他正在楼梯间抽烟,不通风的楼梯间里布满了灰色烟雾,地面上还有好几个烟头,向南被呛得咳了一声,王光明眯起眼瞧她,笑了笑,把香烟夹在指尖,侧身让出了防火门。面对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向南莫名地感到害怕,噔噔跑上楼梯。

    第二次见面是陈省把向南借给王光明做项目。王光明恭维向南年纪轻轻经验倒是丰富,把活儿全推给向南,还总是挑刺,嫌弃向南提交的底稿和报表格式不够美观。在项目现场,客户总是找不到王经理,问向南人哪去了,向南没好气地答:“抽烟去了。”

    客户笑笑,说:“王经理烟瘾挺大。”

    向南:“是啊,估计压力大,不抽不行,总不是去摸鱼的。”

    两人梁子就此结下。

    陈省找向南谈话,告知向南王光明对她的评价是“锋芒毕露”。向南觉得陈省表达得太含蓄了,她自己就在茶水间门口听到王光明说:“向南这个小女子,仗着自己年轻靓丽有几分姿色就桀骜不驯、目中无人,不把我这个经理放在眼里,要不是看她……我一定叫王总把她开了。”王光明的一串形容粗鄙不堪,把向南眼泪都气出来。

    向南向陈省要求以后绝不要跟王光明做项目,陈省同意了。

    短短几年过去,陈省变成了王光明的领导,向南带着自己的组员和王光明小组一起站在陈省的办公室里。

    陈省穿了件白色的T恤和深蓝色的牛仔裤,头发翘翘的,一只手搁在扶手椅上,另一只手握着签字笔在废纸上划,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弓在椅子里,看起来很丧气。

    看到人到齐了,陈省挺直了背:“大家上午好。”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

    陈省继续说:“德尔亚动力被股东举报,所以市证监局要求检查我们18到20年的底稿,这个项目原本的签字会计师已经离职了,当时现场负责人是王光明,所以这次由王光明组负责底稿的完善和整改。”

    向南不太明白这件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歪了歪头看向陈省。

    签字笔在陈省手里转了一圈,转完陈省好像还不太满意,按着笔在桌面上弹了一下,“向南协助王光明……不,我需要你们两组都参与进来,交叉复核,王光明从18年的底稿开始,向南从后往前看,这个时间比较紧,下周三所有纸质底稿和电子底稿都要提交到证监局,你们先完善,周一我会抽查。”

    陈省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向南没有仔细听,她有许多愤怒和不解,但大脑条件反射地开始规划——算上今天和周日到周三前也就只有四天了,陈省说周一开始抽查,什么意思?周一前要弄完?要怎么分工呢……

    “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但是事情来得比较突然,辛苦大家周末加一下班,底稿提交之后给大家放个小长假。”

    向南冷笑,没有人比陈省更懂调休。

    散会前,王光明抚摸着肥硕的啤酒肚,朝向南伸出手,哂笑道:“这次就劳烦向经理费心了”

    他的蹄子伸出来许久,向南抑制不住心里的恶心,实在没勇气跟猪精握手,于是陈省说:“不要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王光明,你现在就去联系档案室,昨天我已经跟小张说过了,他今天在所里值班,你去找他把三年的底稿都借出来。”

    所有人都出去了,陈省把向南留在办公室。

    陈省说:“我知道你不舒服。”

    向南哼了一声,白眼翻回来,忽然瞥见陈省头顶长出来几根闪亮的银丝,CBD玻璃幕墙反射的太阳光全都凝聚在那几根头发上。

    原来帅哥也会操劳出白头发,向南对自己的头发更担忧了。

    向南决定跟陈省好好说说,“这个项目不仅跟我没关系,跟你也没关系。难道你变成王光明的上司,你就得跟在他后面擦屁股?哪有这样的道理。你都不是签字会计师。”

    陈省皱眉:“就事论事,你不能因为私人恩怨说这样的话。”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向南情绪上来了,不想跟陈省说话。

    “现在合伙人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只能尽力去把它做好。”陈省温声解释。

    向南:“那我呢?我凭什么被牵扯进来,18年我甚至还没毕业。”

    陈省:“你经历过证监会检查底稿,你有经验。”

    向南:“陈经理,现在不是忙季,我已经出差一个月了,在这种时候,就因为我有经验,您就把我叫来给他善后,您是把我当牲口使唤呢?况且,谁都会经历第一次,总不能因为我经历过,就不给别人经历的机会吧?那以后遇到这种事永远都是我上咯?”

    陈省:“向南,我知道你辛苦,但我不放心把这个事情单独交给王光明。”

    又来了,每次都是放心不放心的。

    一个放心就让向南远征帝都,再一个不放心就把她召回来。

    向南气急,一把手拍在陈省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对他拔高音量:“你不放心他?那你就放心我?王光明职级好像还比我高吧?你不放心资历老的你放心我?我的组员和他的组员都拿一样的工资,凭什么我的组员加班加点帮他王光明擦屁股?”

    陈省从椅子上起来,拉下办公室与公共区域相连的所有百叶窗,站到向南面前,低声警告:“控制一下情绪,这个玻璃不隔音,说什么外面都能听见。”

    向南的整个脖颈都因为情绪激动透出深深的赭色,她倔强地仰起头,看到陈省下巴上的胡茬长得乱七八糟,忽然忘词,嘴硬说:“听见就听见,让他们都听听你是怎么偏心的。”

    陈省单手叉起腰,扶额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才站回向南跟前无奈道:“你把这叫偏心?我偏心他?”

    陈省的反应让向南觉得自己气势上没占上风,抿着嘴不说话。

    陈省:“我知道你觉得不公平,但是事出突然,我也很被动,希望你能理解我。”

    向南仿佛自言自语:“我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理解。”

    陈省:“可以,你可以不理解。这几天大家都辛苦,年底该给的奖金,你整个组的,我都会跟合伙人商量。”

    向南真的不理解了,人的价值原来是能用奖金衡量的吗?原来21世纪已经退化成奴隶制时代了。

    向南问:“这是奖金的问题吗?”

    陈省拉了个椅子让向南坐下,自己也坐到向南身边,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说:“不管在哪里,同一个位置的人,能力和水平、工作态度本来都参差不齐的,你可以不舒服,但是我们现在是一个团队,我只能选择让团队利益最大化。”

    走出办公室,向南觉得自己像一条淋了雨的小狗,小狗叹完气,一抬眼看到王光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办公室门口,一张老脸憋成了猪肝色。

    还真是,原汤化原食。

    坐到座位上,向南的项目小群都被组员们聊爆了,向南没觉得自己吵赢了陈省,握鼠标的手都是抖的。

    陈省最后似乎给她阐释了某种适用于当代社会的规则。向南很讨厌那种规则,它比出差和加班还要恶心人。

    右手完全不听使唤了,抖得停不下来,仿佛在跟身体闹独立,向南不堪其扰,放弃了继续工作的念头,在网上搜索辞职报告的模板。

    “尊敬的公司领导:

    “您好!

    “非常感谢公司给予了我这样的工作和锻炼机会……”

    都要辞职了还要心怀感激,这又是什么世道。

    手机震了一下,沉默的许久的“掼蛋小分队”里又有人在@全体成员。

    林:我昨晚出车祸了@全体成员

    BK:6

    霸气桃子: 666

    林:?

    指南针:?

    向南的问号刚发出去,林嘉乐的电话就打过来,向南慌慌张张地控制右手拿起手机,跑进楼梯间接起电话。

    她许久没有接到过林嘉乐的电话了,记忆里林嘉乐上一次给她打电话还是初中的时候,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装有固定电话,电话线是卷卷的,一边打一边能把线扯好长,向南得水痘不能上学,作为同桌的林嘉乐每天都给她打电话,说那个很凶的语文老师点谁起来背课文,说文艺汇演每个班出了什么样的节目,说自己的乒乓球技愈发精进甚至打败了李博凯,电话打得太久了妈妈觉得浪费钱催促他们长话短说,向南就会依依不舍地嘱咐林嘉乐:“你明天不要忘了打来哦。”

    那个时候他们的世界很小,小小的世界是互相联通的,小小的情绪用言语就能说明白,不像现在——

    向南小小声地说“喂”,自己都听不太清。

    “向南。”林嘉乐叫她。

    生怕林嘉乐听不到,向南浑厚地“嗯”了一声,这声有点吵了,在楼道里回响,令她尴尬地红起脸。

    林嘉乐说:“我刚刚做完手术。”

    “啊……”

    他出车祸然后做了手术。

    刚吵完架,嗓子紧到讲不出话的向经理发明了某种介于第三声和第四声之间的、颤抖的腔调,用来表达我知道了、我觉得非常惊讶、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

    林嘉乐沉默了,沉默的时间有点久,像是脱机了,向南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确认通话没有中断,又赶紧放回耳边,后悔没带个耳机出来。

    重新上线的林嘉乐笑着问:“你在KTV吗,怎么还有混响啊?”

    他没等向南回答就捏着嗓子撒起了娇:“你难道不应该来看看我吗?我车祸骨折了呢。”

    向南笑了,眼泪颗颗地往外冒,林嘉乐拙劣的把戏让她意识到自己真的一点都藏不住——听到林嘉乐喊“向南”,她就有点绷不住,她没有那么强大,一直在勉强坚持着,坚持在陈省麾下成长,强撑着面对无法理解的社会和险恶的人,勉强久了她自己都有点相信向南是强大的,是所向无敌的,可是刚才陈省所说的字字句句都让向南难受极了,向南复盘这场争吵,中心思想似乎是“陈省是那么信任向南向南却不顾团队利益情绪化了”,她气势汹汹的却节节退败、最终溃不成军。

    委屈极了,向南哭出声来:“林嘉乐,我还在加班,我……要加班的。”

    林嘉乐犹豫了一会儿,假装为难:“那怎么办啊?我现在好想吃皮肚面,你能不能请假啊?”

    向南决定不上班了,她要去给林嘉乐送皮肚面。

    她擦了好久的眼泪,用光了兜里的餐巾纸,回到座位上,陈省正弯着腰,一手扶着同事的椅背,一手指着电脑屏幕,眉头拧得像个小疙瘩,听到向南回来,两个人都看向她,同事很茫然,陈省也很茫然。

    “陈经理,我家人出车祸了,我要去医院。”

    陈省点点头;“你去。”

    向南背起双肩包,飞快地逃离座位,脚步匆忙地像是真的在赶着去签病危通知书,留下了她的电脑和一地鸡毛。

    她不相信王光明的底稿非得由她来完善,但她相信林嘉乐是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想吃皮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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