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肚面

    皮肚面不能吃连锁店的,标准化的做法不适合老宁市人的口味。

    向南在医院门口找了家小店,店里仅有的四五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她原想打包带走,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先替林嘉乐尝尝,找了位阿姨拼桌,阿姨瞧瞧她,说这家店的皮肚是老板自己发的,很有特色。

    向南不爱吃猪肝,特地问老板三鲜是哪三鲜。

    “三鲜啊,有皮肚、香肠、肉丝,还有荷包蛋。”老板把向南当成了外地人,招呼说:“美女来一碗尝尝?”

    向南点点头,嘱咐老板多来点儿辣油。

    面是白底骨汤面,只是被鲜艳的辣油铺满了,呈现出红红的一碗,皮肚、香肠和肉丝,木耳和西红柿,榨菜和小青菜,五颜六色,精彩纷呈,把细细的面条埋得不见踪影,拿起筷子把底下的面挑上来,能正好戳到煎得焦黄的、造型狂野的荷包蛋。

    对着比脸还大的汤碗咔嚓一声,向南的相册里留下一张美好的照片。热腾腾的面条叫她吃得额角冒汗,头发丝儿都黏在脸蛋上,于是她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从背包里找出皮筋,把长发全拢到脑后扎成丸子,干审计的女人原本也不是什么CBD精致白领,一碗面条都能把人打回原形。

    拎着透明塑料盒走到住院部门口,在玻璃的倒影里瞥到不怎么整齐的自己,向南赶紧停下脚步,往后退了退。白衬衫、阔腿西装裤、乐福鞋,这三样看起来还算和谐;小草莓遮阳伞、粗肩带黑色双肩包和丸子头,这三样勉勉强强也和谐。

    只是两套行头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异。

    她奔进大厅,收起遮阳伞装进背包,拆了头发拨到脸两旁叉开手指梳了梳,念及手里的面条,没有去厕所,找了块反光金属板凑近了照——眼底的粉底液脱落了、眼圈儿的红还没褪干净,怪不得拼桌那个看着有点夹生的阿姨盯她瞧了半天。

    阿姨人是怪好的,但向南垂头丧气了,等会儿要见的可是年少轻狂时爱而不得的心上人啊,她不仅哭了,还那么丑!

    骄傲的头颅低下,乳白色衣领上的辣椒油触目惊心。

    ……

    林嘉乐的消息适时飘进来:还没到?

    算了。

    向南终于再一次想明白一个道理——过去得不到的人,现在肯定也得不到,有的人出现在生命里,他就是来给你当朋友的,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摔断了腿的林嘉乐英俊依旧。向南评判帅哥的标准十几年如一日的稳定:眉毛是一种性征,要粗要黑,才显得荷尔蒙分泌旺盛;眼睛要炯炯有神,所以不能小,当然也不能太大,不然会使向南想起那首歌“眼睛瞪得像铜铃”,眼皮得是双层的,但不要丹凤眼,不能上挑,不然看着过于邪魅,没有好人的样子;向南最看重眉眼,对鼻子嘴巴和脸型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如果一定要有,那嘴巴不能太大,太大的嘴巴也会让向南觉得害怕,害怕的原因是嘴太大笑起来会露出太多的牙;至于身材方面,因为向南自己只长到一米六,所以格外向往高个子,胖瘦无所谓,可以清瘦也可以微胖,但不能纤细或肥胖。桃子经常抨击向南的审美,说按照向南的标准,她这辈子只能在林嘉乐这棵树上吊死,这时候向南就会无辜地眨眼:“我觉得我的标准不高啊,而且我不是因为脸才喜欢林嘉乐的。”

    现在的林嘉乐,满胳膊青紫,绑了石膏的腿高高架着,在向南看起来还是——就还挺好看的。

    “嗨,向南!”林嘉乐很高兴。

    向南也镇定自若地“嗨!”,“嗨”完很仔细地去检查他的鼻梁骨——高中时候林嘉乐的鼻骨被篮球砸断过,痊愈之后也不是那么笔直,向南每次都靠这个向桃子证明林嘉乐并非惊为天人的大帅哥。要论长得更“标准”,现在的向南觉得陈省比林嘉乐标准多了,但向南大部分时候看到陈省不会觉得“就还挺好看的”。

    鼻梁骨还是不直,但是林嘉乐这人吧,就还挺特别的。

    向南摘下书包,把林嘉乐的床摇起来,布置好小桌板,拆了筷子摆上装面的透明塑料盒,抱起胳膊,抬了抬下巴:“你怎么弄的?”

    林嘉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呜呜咽咽:“扫了个共享单车,然后滑了。”

    “下雨天骑共享单车?”

    “对。”

    咔嚓一声,向南把吃面的林嘉乐发到了群里:朋友们,下雨天可不能骑共享单车啊@桃子@BK

    霸气桃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惨啊他

    霸气桃子:这不是自作自受了

    BK:吃上了?

    BK:这面看着不错啊

    BK:哪家的?

    BK:我靠我也想吃了

    “你们一个个,都不太有良心。”林嘉乐直摇头。

    向南笑了,觉得挺开心的,大家都是乐子人,相处起来就是很轻松。

    “你爸妈呢?”向南在病房饶了一圈,双人间,隔壁床没住人,整个病房就他们两个。

    “去支教了。”

    林嘉乐解释了一下,他爸爸是被学校派出去的,因为他不在宁市工作,妈妈退休无聊,做幼儿园老师的人本身也喜欢孩子,索性跟着爸爸一起过去了。

    向南好奇:“那现在谁来照顾你呢?”

    “昨晚找的护工。”林嘉乐突然脸红,朝向南招招手,等到向南弯下腰凑得很近了,才扭扭捏捏开口:“昨晚上比较突然,来的是个阿姨。”

    向南乐道:“你现在这么纯情了?”

    林嘉乐无语:“我一直很纯情谢谢。”

    向南仔细问了下林嘉乐的治疗计划和对护工的需求,发现他的骨折并不是那么严重——至少还能去厕所解决生理需要,不用在床上。她在住院部转了一大圈,给林嘉乐找了个打暑假工的男大学生,男孩每天要服务两个病人,所以每个人只要给他一百八,这个价格是比市场价要低的,向南觉得很合理。

    砍价的时候,男孩喊向南“姐姐”,向南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毕竟比人大个几岁,等把人领进病房,男孩朝着林嘉乐说“哥哥好”,气氛就诡异了起来。

    向南嘿嘿一笑,指着林嘉乐说:“你就负责照顾这个哥哥,以后每天的费用呢,直接跟这个哥哥结算,来,先把哥哥微信加上……”

    向南自己的微信响了,陈省问:家里人还好吗?

    好扫兴。

    真的太扫兴了。

    陈省发来两千元的转账。

    陈省:收着吧,买点儿水果和营养品。

    陈省:不是在催你,你忙你的。

    看着林嘉乐支走小护工,向南苦涩地抬起嘴角:“林嘉乐,要不,这护工算我请你的。”

    林嘉乐:“怎么?”

    向南:“发财了。”

    林嘉乐:“那你给我换一个。”

    向南:“那不行,他便宜。”

    林嘉乐不说话了,笑着看着向南,无奈的样子,看得向南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病房很安静,只剩风从窗户里溜进来,吹起纱帘,与空调冷气对抗。

    不能再呆下去了,向南想。她身体力行地抓起双肩包,背上,盯着自己领子上的油发表总结陈词:“好了,皮肚面给你带来了,护工也给你找好了,后面的事情……好像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我的地方了,你就好好养病,希望你的骨头快快长好。

    “嗯……皮肚面就是医院门口杨记面馆的,我觉得还挺好吃的,他家还卖老卤面,还有盖浇饭,还有炒饭和炒面,鸭腿,兰花干,你想吃的话就让那个护工弟弟去买,我等会儿下去的时候顺便把菜单拍给你。

    “那我走了,我得回去加班了,组织也需要我。”

    向南转身,被林嘉乐扯住书包带子,一个病人,力气还挺大,给向南扯了个踉跄。

    “我这么惨你就把我丢给这个男大学生?”

    向南点头说:“对呀。我是请假出来的,回去还要加班的。”

    “你请了多久?”

    向南确实不知道自己请了多久。

    回去会很尴尬,但是呆着,呆久了,也会很尴尬。

    林嘉乐再一次叫了向南的名字,挺认真地问:“工作是不是不开心?”

    超级不开心的好吗。

    每天都不开心。

    又累又不开心。

    向南摇摇头,生怕林嘉乐不相信,飞快地解释:“世界上哪会有开心的打工人?挣钱嘛。”

    林嘉乐看着向南眼睛说:“你别笑了,不好看,真的。”

    向南明白林嘉乐的意思,但是还是觉得他说话不够好听,别过脸去不看他。

    “不跟我说说吗?”林嘉乐问。

    向南的嗓子眼又开始发紧了,她真的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们貌似很熟,但其实很久没见了,林嘉乐都不知道她有一个跟了四年的工作狂上司叫陈省,也不知道王光明是多么讨人厌的一个人,这些东西解释起来都太复杂了,而且会让向南回忆起更多不快乐的事情,林嘉乐不做审计,跟他说底稿检查,他估计也理解不了这个事情的严重性。

    “我真的得走了,还有一个好大的烂摊子等着我去收拾呢。”向南风一样地离开了,连林嘉乐的那句“那你走吧”听得都不太真切。

    住院部的温度是很低的,走到太阳下向南才觉得有些冷,她没有打伞,大脑被炽烈的阳光晒得空白一片,于是也忘记了要给林嘉乐拍杨记面馆菜单的照片。上了地铁,她看了一眼表,一点钟了,回到所里正好是一点半左右,午休完的大家会开始干活。

    然后检查底稿,先从电子底稿开始看,小朋友们就按照平时的科目分工,根据电子底稿检查纸质底稿完不完整,像那种陈省强调的,函证地址的问题,工作量会大一些,可以让一年级的辅助一下高年级,这样大家都熟悉,也不会有分工不均的情况;向南自己就负责整体程序,了解内部控制和控制测试的底稿也是要看的;小朋友们检查过的东西不能直接拿给陈省抽查,她得提前抽查,不然等到周一陈省查出问题来再返工,周一周二两天的时间太短了。

    向南心里存了点侥幸,王光明虽然讨厌,但是他之前可是死抠她的底稿细节的,或许那三年的底稿不存在什么大问题。

    向南算计了一路,觉得时间不太够用,她觉得自己的确感情用事了,在离开前应该先把分工分好的。从地铁口出来,看到上班的那幢办公楼,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

    CBD的格子间是有天花板的,向南清楚自己的天花板差不多也就是陈省那个位置,陈省有独立的办公室,那个办公室其实也不是很大,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办公室的绿植死了一轮又一轮。

    林嘉乐问向南是不是不开心,向南觉得不开心,她把自己代入陈省,陈省不会不开心,这就是她和陈省的区别,陈省想要搬到楼上更大的办公室去,他的天花板跟向南不在同一层,但向南也不向往他的那一层。

    向南看到过一个说法,考虑一份工作是否值得,只需要考虑三个方面,一是工资待遇,二是同事关系,三是自身价值,三者中若有一样让人觉得值得,那这份工作就是值得的。按照这个理论,向南觉得没什么是值得的,工资嘛,也看不起心理医生,同事嘛,王光明,价值嘛,倒是有,帮王光明擦屁股。

    向南感到一阵恶寒。

    走进陈省办公室前,向南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加加油。

    “陈省,我打算辞职了。”

    陈省的电脑被支架架得很高,向南进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抬头,向南也没能看见他的脸。

    向南从来没有这么郑重地提过辞职,哪怕在IPO的答反馈阶段,和客户高管为了数据的问题在现场争论到凌晨,前期写好的问询回复几乎被全盘推翻,一边被券商质疑“会计师行不行啊”一边被财务总监指着鼻子说“你们他妈不过是我们花钱买来出报告的工具,别装得自己有多清高”,在那样疲惫、看不到希望又没有尊严的时刻,向南的肩膀是塌的,但她只是对陈省抱怨:“我觉得我好累啊,我是不是不应该来事务所?”陈省告诉她:“向南,你很优秀,这段时间很快就过去。”

    秒针咔哒咔哒地往前走,陈省从座位里走出来,再一次拖了一张椅子,“坐。”

    向南坐下了,双手按在膝盖上,意识到这个姿势会显得人唯唯诺诺,她换了个坐姿,优雅地翘起二郎腿。

    陈省问:“你对这次的安排,就有这么不满意?”

    向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反而扬起脸,仔仔细细地凝视起了陈省那张疲惫不堪的俊脸,提醒自己这就是干审计的下场。

    “我脸上有东西?”他没有想到向南这么大胆,略显窘迫地用指腹蹭了蹭人中。

    “陈省,你知道自己其实长得很帅吗?”向南真的很好奇。

    陈省斟酌着回答:“算是知道吧。”

    向南了然,点点头。

    “我们继续说说你要离职的这个事情。”陈省清清嗓子,把话题拉回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你总要告诉我你辞职的原因吧。”

    向南想起林嘉乐打着石膏的腿,胡编乱造:“我家人住院了,需要照顾。”

    “我可以给你放一段时间的假。”

    向南摇头:“所里不会允许项目经理请那么久的假。”

    “要多久?”

    “至少几个月吧。”

    “那后面的打算呢?”

    不知道呢。

    向南说:“再看吧。”

    “你可以坚持一下,我知道会很辛苦,兼顾工作和照顾病人,这段时间我尽量不给你安排项目,德尔亚动力的底稿你也不用管了,中午我已经替你把人安排好了,你就安心地照顾家人,后面年审的时候可以请护工,护工不会是很大的开支,年终的时候我都会补偿给你。”

    陈省还提出停薪留职的方案,甚至对向南许诺,不管向南休息多久,只要在下一年的考核前回来,向南的升职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陈省永远都是这样,永远能在第一时间拿出planB,但他这样的应对又让向南觉得很恐怖,如果不离开,那她的人生会不会永远充斥着陈省的planA?

    向南拒绝了所有的方案,她说:“陈经理,我辞职不是因为除了辞职别无选择,相反地,是我选择了要辞职的,我没有在和你商量,我只是告知你。等会儿我会在系统里提交辞职报告,我的所有资料都会在一月内交接好。”

    她知道自己是冲动的,但冲动是因为不堪重负,驴已经死了,陈省的那些胡萝卜再甜蜜,也起不到任何引诱的作用。

    走出办公室前,向南问:“那我明天还要来吗?明天是周日。”

    陈省甚至没有出声,只是摆摆手,好像真的受了莫大的打击。

    下午三点,向南把电脑收进书包,她的座位旁边,德尔亚动力的底稿堆得遍地都是,王光明和他整组的人都搬到陈省办公室门口的办公区,那是向南组员聚集的区域。路过肥硕的身影,向南听到键盘的敲击声激昂澎湃,她感到奇怪,窥探王光明的电脑显示屏,屏幕中央挂着的是微信的聊天界面,向南瞥见一句“上午还在跟陈省叫板,下午就提了辞职”,屏幕下方的任务栏里倒是有一个Excel的图标。

    用员工卡刷开单位透明的玻璃门,向南心里是有一点愧疚的,她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小朋友们还在忙,陈省办公室的门紧闭着,王光明聊天聊得很忘情,手指翻飞,脸上的横肉颤动。

    现在跑是不是有点不道德?电梯越往下走,向南越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小朋友们,还辜负了陈省。可是一离开办公楼,看到天边的云长得像一顶魔法帽,黄澄澄的麦麦循环着“喜欢您来”,她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忍不住扬起嘴角,一脚踢走了人行道中央的小石子,“去你妈的王光明!”

    人活着还是不能被道德拘束住。没有道德,就会快乐。

    不知道怎么跟朋友们解释,向南决定不去解释了,但她迫切地想要跟人分享,于是她登上坐北朝南的账号,发布新微博:嘿,裸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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