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觉得你来吵我睡觉的时候心情还挺好呢？”
向南嘿嘿一笑，“那确实挺好的，但是不也就那么一下吗，我又没把你直接薅起来，很不错了。”
“那我还得谢谢你？”
“咱们之间不用客气，”向南一放松就喜欢打坐，她刚把腿盘起来，想到屁股下面是林嘉乐家的沙发，又把腿放下去，但是还是想盘，问：“我能盘起来吗？”
“不用客气，随便盘。”林嘉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向南得令，盘上了，“你知道吗，我在这个所干了四年，一毕业就来了，来了就跟着陈省，然后吭哧吭哧，做年报，做ipo，做尽调，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项目，
“然后还要考cpa，一边做半年报一边考cpa，还有什么走访啊，答反馈啊，白天累得要死，加班加到九十十一十二点，晚上再回去看书，夏天又热得要命，还有蚊子，那可真是，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这辈子连畜生道都没投上，被老天爷发配来做审计。”
林嘉乐很惊讶，他说：“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们忙半年闲半年，你不说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么辛苦。”
“是吧，大家都好累好累，然后一边累一边互相卷，我就是讨厌竞争我才去了内资所，结果内资所也这么卷，我好不容易把cpa考出来，以为再也不用卷了，结果，陈省他让我带队。
“带队，跟带孩子有什么区别？刚毕业的一年级他们懂什么呀，什么都不懂，年级上去了，每个人每年都在做新的科目，总有不会的地方，然后他们都来问我，我还要编表，要跟客户财务经理沟通，要跟陈省汇报，白天每个人都在找我，微信电话打着，手机里电话又进来，这边事情还没说完呢，那边财务又找我一下，我每一次坐下来，都要先想一下之前在干嘛，之前的之前在干嘛，然后晚上回去才能把需要动脑子的事情给做了，他们九点多下班回去睡觉，我九点多下班，回酒店编报表，然后陈省还喜欢一两点钟跟你说哪里哪里不太对，我看到他的消息我就忍不住，我都睡了我又起来去把电脑打开，我真的，好累好累。
“我觉得我都快累死了，陈省还在CPU我，他说向南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年轻人，然后我妈，我爸，他们都不知道我每天在经历些什么，还跟我说年轻的时候累一些是很正常的，妈的，我整个人就很无助，我像一头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驴。”
向南调侃自己，林嘉乐露出了一种在路边看到受伤的小猫小狗的眼神，他甚至说出来了：“向南，你怎么像个小可怜。”
“所以说王光明那个事情就是压死驴驴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嘉乐点头：“对，你辞职是正确的。”
向南说但是，“当我终于拿到那个离职证明，我又很不甘心，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不甘心再一次涌了上来，回想到最后一眼看到的CBD的那幢楼，向南觉得大脑神经发酸，不争气地在林嘉乐面前红了眼。
林嘉乐什么话都没说，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很久，向南几次深呼吸，眨眼睛，想把“不甘心”压下去，她以为自己终于调整好了，硬生生把嘴角扯起来，林嘉乐却伸出右手：“来，握爪爪。”
服了，他真的像在对待小狗。
还买小狗拖鞋。
怎么这个样子啊。
向南伸出爪爪，放到林嘉乐手心里。
握手。
林嘉乐的手很热，热量从掌心里传递出去，把向南的眼睛热出汗了。
“林嘉乐，我好不甘心啊。”
林嘉乐说：“我明白。”
“他们是真的不喜欢这个行业，把工作当工作，但我不是，我有时候真的会有成就感，把报表编平我觉得我好厉害，把企业送上市，敲钟的时候，我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了，我竟然参与到了这个过程里哎，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回复，是我编的子公司的报表，他们上市有我的一份功劳……
“我其实没有那么讨厌干审计，不是不喜欢，我可能是有点喜欢的，如果一点都不喜欢，在陈省下面我根本不可能撑过第一年，那时候他手底下也没有人，他一个项目经理，只有我和另一个男生，两个正式员工，然后两个实习生，我们五个人就这样去做项目了，我们竟然还能出报告，那个时候我觉得，只要我努力，我能做得比陈省还好，他能做到的事情，凭什么我就做不了？大家都是左右两瓣儿脑子，我这么厉害，我一定能超过他，渐渐地我发现，我可能只能成为他，到最后，我觉得，他就是他，我就是我，我卷不过他。
“我好不甘心，我明明努力了，我真的很努力了，但我扛不住。
“我还没有签过报告，年报报告没签过，ipo报告更没签过，我好不甘心。”
向南的手一直被林嘉乐握着，他根本不松的。
向南觉得好不可思议，她就是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想找人倾诉，自己都不是很明白那种感情到底是什么，面对林嘉乐，她像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四年倒了出来，倒着倒着，她就明白了，还把自己搞哭了。
又没脸见人了。
向南挣开林嘉乐的手，感觉手心里有汗，拿纸擦了擦，又疯狂抽纸擤鼻涕。
“不至于吧向南。”林嘉乐瞪大眼睛，“你还嫌弃我？你这哗哗擤鼻涕我都不嫌弃你。”
向南赶紧解释：“不是，不是嫌弃你，我下意识，我不喜欢手心里有汗。”
她又不哭了，煽情煽到一半被打断，接不上了。
“煽情了，煽情了，你快忘了吧，我就是，就是……”
林嘉乐说没关系。
行吧。
向南给自己总结：“反正就是，告别仪式，有这么一个煽情的环节。”
林嘉乐笑了，瘫到沙发靠背上，仔细琢磨了好一阵子才说：“我觉得吧，你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你这个人吧，有时候很认真，做什么事都喜欢找意义，意义都是你自己找的，然后越努力呢，就越喜欢找成就感，做个题都做出成就感，上学的时候就这样。”
向南鼻子也不擤了，认真听林嘉乐说话，林嘉乐真的很少说这么有内涵的话，他们四个人里面，最有内涵的是李博凯，林嘉乐通常只是谐星。
向南突然意识到，林嘉乐当谐星只是因为他想当谐星，而不是因为傻，他确实不傻，情商高高的。
向南觉得此时此刻的林嘉乐像个唐伯虎。
林伯虎。
“你这样的人，不把你放在审计行业，放别的行业，你也这样，然后你的领导还是会夸你有天赋，你又认真又喜欢琢磨事情，不服输，放任何地方，我不把话说死，免得你膨胀，至少在商业服务业范围，很容易突出。”
“但也容易绷断，承受太多会把你压垮的。”
林嘉乐在靠背上支起脑袋，侧着身子对着向南：“所以你得要找到喜欢做的事情，不要找意义，而是找感觉，其实你自己心里门清，你是很有想法的，我觉得搞创作确实是你会选择的方向，你当然得去写书，不然我这键盘不就白买了？”
向南舒服了，想给林嘉乐鼓鼓掌，也想给自己鼓鼓掌。
“林嘉乐，你的形象在我心里变得好高大。”向南说。
“是吧？爱上了吗？”林嘉乐问。
向南摇头：“不至于。”
两个人都笑了。
“再说说吧，你对你那领导，什么感觉？花都送了两束了，还帕拉梅拉，你怎么想的？”
向南觉得林嘉乐不对劲，很怪，语气里有小小的鄙夷，于是她问：“你是看不上花，还是看不上帕拉梅拉？”
林嘉乐做思考状晃了晃头，嘴微抿，嘴角有淡淡的笑，好几秒之后才回答：“非要选一个，我选花，确实还没到能看不上帕拉梅拉的水平。”
“就知道送花，我觉得他，技巧一般般吧，也可能不是太上心。”林嘉乐又说。
向南挑眉：“我看你很懂啊。”
林嘉乐露出求饶的表情。
“今天我去办手续，人事小姐姐怀孕了，然后陈省吧又半天不回我消息，我就幻想……”
林嘉乐打断：“你别告诉我你幻想怀了他的孩子。”
“幻想这个词不太对，是设想。”
“你还真幻想上了？”
“都说了是设想。”
“行，你设想什么了？”
“就觉得自己可能会很可怜吧，如果他支持我发展事业，我觉得他大概率会支持我做一个女强人，他就喜欢把我拔到这种高度，那我会不会把孩子生在项目上？如果他让我在家，我就得一个人去产检，怀孕十个月，我觉得得有九个半月，他出差在外面。”
“你就不能设想一个不怀孕的场景吗？”林嘉乐好像在恨铁不成钢。
“那我是看到了怀孕的人事小姐姐，我出发点就是一个怀孕的场景啊。”
林嘉乐示意向南继续说。
“我觉得我不会愿意跟这种人在一起，而且，他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是有一点点古板的，他会尊重自己的妻子，但妻子对他来说就是妻子，是有功能性的，所以他会想有孩子，可现在吧，我无法想象自己有本事生孩子养孩子，但他都快三十五岁了。”
林嘉乐更加痛心疾首了：“李博凯叫你去谈个恋爱，你直接想着结婚去了。”
向南很疑惑：“那怎么可能不去想，李博凯的意思难道是让我跟他，嗯，吃吃饭，看看电影，做□□吗？”
林嘉乐眯起眼嫌弃道：“快闭嘴吧你，我觉得你好像把我当姐妹了。”
向南笑着点头，“有那意思了。”
“尊重一下我，向南。”
向南一向尊重林嘉乐，他可是她认真喜欢了老久的一个男的，握手都会悸动。
“好的，”向南比了一个ok，“我的想法就是不行，天王老子来了都是不行，来，走一个。”
两只马克杯碰到一起。
向南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暴露太多令她没有安全感，她认为林嘉乐也需要付出一点，认真胡诌道：“今天坦白局，我交代了，你是不是也得说点。”
林嘉乐说：“行啊，你想听什么。”
“你有三个前女友，第三个就不提了，前两个是怎么分的啊？”向南其实认为窥探感情史的行为不礼貌，但她是真好奇，这几年的林嘉乐对她来说是空白的，他们偶尔交换礼物，逢年过节会发发祝福短信，疏远得像列表里的陌生人，她确实有意不打扰，毕竟林嘉乐有对象，而她自己在前期又图谋不轨，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向南还是能拎得清的，但重新熟起来了，她又有点介意之前的生疏。
她可能还是在意。
“王怡然，第一个你认识，我跟她大一的时候在一起的，一直异地，她在帝都，然后我们大二就分了。”
王怡然是林嘉乐高中时候喜欢的女生，很漂亮很温柔，说话轻声细语，合唱节上是林嘉乐班上的钢琴伴奏，身穿礼服，又高又瘦，气质特别出挑，这个人的存在一度让向南自卑极了，知道他俩终于在一块儿，向南心里的变态因子爆发，从毒唯直接变身cp粉，现在听到林嘉乐说这个事，她还感受到一种淡淡的忧伤，她嗑的cpBE了，但后劲十足。
向南追问：“为什么分？”
林嘉乐很坦诚：“异地恋啊，我非常讨厌异地恋，她忙学生会，又要刷绩点，我们这个恋爱谈的，我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我给她打电话，她永远先挂，她给我打电话，说来说去都是那些，你知道吧，卷王的烦恼，我们又没办法见面，我说去找她，她说她没工夫陪我，我也有点小骄傲的，我就不去了。”
“你就不去了？”向南问，然后冷笑，“感情是要经营的呀，人家确实忙，你也不经营，活该你们分手。”
“那我也需要正向反馈的呀，热脸贴冷屁股，那不是舔狗才干的事吗，我可不当舔狗，谁爱当谁当。”
“我觉得这好像不是异地恋的问题。”
“就是。”
向南无语了，“你说是就是吧。”
林嘉乐不接受异地恋，向南想。
她又问：“那你俩同班同学啊，不尴尬吗？”
“她非要卷我，我不乐意，我有自己的节奏，来来回回几次，她突然就说我不爱她，分手吧，瞬间就把我拉黑了，然后我把她删了。”
“闹这么僵？”
“我最后悔的是没有先一步拉黑她，这让我很不爽。”
“她可是王怡然哎，我要是男的我也舔，你竟然还想先拉黑她。”
林嘉乐满头问号，向南不在乎，她无法想象王怡然这么温柔的人竟然还会拉黑人，那一定是林嘉乐的问题吧，她继续补刀：“□□这朵牛粪上她真倒霉。”
林嘉乐急了：“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向南冷酷cue流程：“下一位，第二个，仔细说说，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她就记得李博凯曾经评价这一位，长得十分养眼，站在街上是一条靓丽的风景线。李博凯是知情的。
“大三的时候，社团招新，遇到一个大一小学妹。”
“大美女？”
林嘉乐迟疑着点头了，向南问有没有照片。
“怎么可能有照片，删了啊。”
“照片删了还是微信删了？”
“都删了。”
向南觉得有点好笑，一个没忍住问：“谁先删的？”
林嘉乐非常自豪：“那必然是我，先拉黑后删除，微信和□□，电话号码，一条龙，老死不相往来好吧。”
林嘉乐这人，不吃亏，吃一堑能长十个脑子。
“为什么呢？”
这一段好像有点刻骨铭心了，林嘉乐思考了非常长的时间，最终说：“我可能不喜欢跟人患难与共，能同喜，但不能同悲。”
向南怎么也想不到，从初中到高中，陪伴她六年的林嘉乐，总是帮助她解决问题的林嘉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喜欢跟人患难与共，同喜不同悲。
听着都有点违背传统道德观的意思。
怎么会有人上赶着给自己贴渣男标签啊？
向南真的迷糊了，连流程都不想cue了，笼罩在一种震惊的情绪里面。
“在一起肯定是因为快乐吧，比如聊得开心，合拍，有共同爱好什么的，我承认我是颜狗，对漂亮女孩包容度更高，但也是感受到快乐才会想去追一下。”
越听越渣了，怎么会渣得这么真诚。
“在一起之后我发现她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她像个黑洞一样，很缺爱，很缺安全感，总是跟我输送负面情绪，我不太明白她到底为什么有那么多情绪，也不喜欢处理太复杂的感情，一次两次还行，每天都来一次两次就不太行了，所以我提了分手。”
何止提分手，是一条龙式的、卷铺盖走人式的分手。
“向南，我觉得我想要的是一种我理解得了的感情。”
但林嘉乐的前两段爱情，加上更加不靠谱的第三段，听起来比他随性主义的人生观还要草率。
向南还沉浸在震惊里面，CPU都快烧干了，她是真的消化不了林嘉乐说的话，也不太敢相信这是林嘉乐说出来的话，于是她说：“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只会觉得你屁事好多，不搭理你也不行，缺爱也不行，你就应该注册一个百合网，然后把你的诉求都写明白，再交几万块钱会员费，这样才能有人给你订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