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露

    中秋当天,王春兰要出门。

    向南随口问了一句:“你去哪里啊?”

    王春兰不自然回答:“去跳舞。”

    从昨天晚上向南心里就萦绕着一种“她不对劲”的念头,她那不成气候的大舅绝对不可能给妈妈一盒美心月饼。王春兰每次去跳舞都要换上他们广场舞大队的队服,队服是条花花绿绿的裙子,根本不是她身上穿的T恤和运动裤。

    向南“哦”了一句,步步紧逼:“那我也去,凑凑热闹。”

    王春兰眉头一皱,威压起来了,她说:“你少来给我添乱。”

    向南“哼”了一声,她从小叛逆,好奇心又重,王春兰不让她添乱,她偏要添乱。

    向南极有耐心地等到王春兰脚步声消散在楼道里才蹑手蹑脚下楼,小跑一阵赶上了妈妈,王春兰显然不是去跳广场舞的,走到街角便拐进隔壁小区,隔壁小区叫“燕宇豪庭”,很豪,只卖120平以上户型,户型大,房间数量却不多,大客厅,大阳台,大主卧,主打一个低性价比。向南甚至猜测,是燕宇豪庭到来才迫使街道将她住的这片老破小做整体翻新。

    王春兰只身一人进了电梯,电梯停在12楼,向南也上了12楼。

    她等在12楼,隐隐有了猜测。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向南甚至把燕宇豪庭与林嘉乐住的阳光家园对比了一顿,燕宇豪庭,这么豪,门卫却让人随便进出,电梯也不用刷卡,二手房每平米价格不及阳光家园的一半,因为没有学区,位置也不在城中,跟向南住的民国风情老破小一样,金玉其外。

    向南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王春兰从右边的入户门里走出来,门的主人把她送到门口,说:“王阿姨,今天的钱我还是微信上转给你,麻烦你明天也这个时候来。”

    王春兰给人做钟点工。

    向南就抱着胳膊靠在楼梯栏杆上,她真的非常不理解,所以与王春兰对视时,她也皱着眉头,就差把不理解写在脸上了。

    王春兰吓了一跳,按电梯,把向南一把拽进电梯,等到电梯门合上,王春兰才问:“你怎么在这里?”

    向南不答反问:“你一个小时多少钱?”

    “40。”

    向南不知道这是多还是少,她之前干审计,平均时薪可能都没有40,但想到王春兰昨晚步履蹒跚的样子,她忍不住说:“你都退休了,干嘛还要来做这种事呢?”

    王春兰失去小超市之后,因为年纪大文化程度又低,不好找工作,她给人送过牛奶、去餐厅当过帮厨、考证做生煎师傅,每一份工作都没能持续多久,她当惯了小老板,不喜欢被人颐指气使,兜兜转转终于熬到退休的年龄,竟然又给人当起了钟点工。

    钟点工说到底是个打扫卫生的,向南觉得难为情。

    王春兰根本不看向南,因为腰疼下意识扶了一把腰,嘴里嘟囔:“那我闲着也是闲着,能出来赚钱不也挺好的。”

    扶腰的动作刺痛了向南的双眼,向南微微提高了音量:“家里就差你这点儿钱吗?”

    她们从楼里走出来,走到太阳下,王春兰始终沉默,看了一眼手机,催向南回家。

    “你还要去哪家做?我跟你一起去。”

    王春兰终于露出她惯常的愤怒的表情,一把甩开向南的手:“你不要给我添乱。”

    “我添什么乱了?”

    “你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让你学做饭,你爸连厨房都不让你进,你会做几个家务?”

    向南无言以对,王春兰得势,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向南骂了一顿,气得向南转身走出了燕宇豪庭。

    回到家,向南越想越气,她嫌王春兰辛苦,想要给她帮忙,王春兰不仅不理解她,还骂她是个嫁不出去的废物,向南决定要和王春兰吵个你死我活,一定要逼她把这些活辞了才行。

    竟然给人打扫卫生!

    向南平时在单位里看到保洁阿姨都觉得辛苦,她骨子里觉得自己比那些阿姨高贵,因为看不起,所以才同情,王春兰作为她妈妈,竟然还去给人打扫卫生!

    终于等到王春兰回家,向南飞快跑到门口,张口就是:“你今天赚了多少钱?明天不要去了,你要多少钱,我转给你。”

    王春兰正弯腰脱鞋,动作顿了一下,换上拖鞋之后便忍无可忍,两手叉腰:“你有几个钱?”

    “你管我有几个钱,给你点儿总是够的。”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不上班了!天天跟我装,真以为我这么好骗啊!”

    向南惊了,不知道在哪里露出了马脚。

    王春兰持续输出:“你爸马上也退休了,退休金不知道有几个钱,我一个月退休金一千两百块,你不上班,我们也不上班,我们一家子去街上讨饭啊?”

    向南本来心虚,被王春兰指指点点,脾气也上来了,口不择言:“那你钱呢,你苦了大半辈子,钱呢?你钱全拿给你哥哥了,王朝刚知道你当钟点工拿钱给他去赌吗?”

    说完向南就很后悔,她知道王春兰对这个家充满愧疚,王朝刚拿走的那几十万是王春兰心里永远的痛,可她像她老爸一样,在吵架的时候拿这个事情去刺她。

    王春兰气得脸黑得像碳,下巴上的肉都抖起来,她喘了几口粗气,嗓门儿大到整个楼道都能听见:“我不就是因为没有钱才去给人拖地刷马桶的吗?你以为我愿意干这个事?”

    “家里就那点钱,坐吃山空,到时候你结婚,嫁妆拿不出来,你以为丢的是谁的脸?”

    “到底是谁跟你说我一定要结婚的?”向南叫起来。

    “人怎么可能不结婚?你不结婚你死了谁给你收尸?阿猫阿狗都知道给自己找个伴,你就一辈子做老姑娘?叫人听了脊梁骨都给你戳烂。”

    “我管人家怎么说。”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结婚这个事不在你,你愿意也得结,不愿意也得结,你的嫁妆,我王春兰一分钱都不会短你的!”

    向南说不出话来了,嗓子眼像被人用绳子打了个死结。

    看她要哭,王春兰依然不打算收口:“你别整天像个公主一样哭哭啼啼的,没有公主命一身公主病,工作累点就辞了,每天甩个膀子出门当街溜子啊?我跟你说,等假放完你就给我出去找工作,找不到工作你也别在这个家呆着了,我靠退休金养不起你,你要么找个男人嫁了,要么出去要饭,随便你,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了,你要不想上班就趁早从家滚蛋!”

    向南死也不愿意让眼泪在王春兰面前掉下来,呼哧呼哧直喘气,实在憋不住才跑回房间,把门给摔了。

    她把头塞到枕头下面,试图把自己憋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让王春兰记一辈子,到死也不原谅自己。

    面对生死问题向南到底还是怂了。

    她又把头拔出来,眼泪鼻涕全糊在床单上。

    手机嗡嗡震,陈省微信上发来“中秋快乐”和一张图片。

    这男的真的很不时尚,难得发一张表情包过来,竟然是一个写着黑体“中秋快乐”的广式月饼绕轴心360度旋转。

    妈的,不就是结婚吗,结就结,向南心想,明天就结!

    她在对话框里输入:“陈省,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犹豫再三还是没发出去。

    都要结婚了,那还是选一个喜欢的人吧。

    向南点开林嘉乐头像,噼里啪啦输入:“林嘉乐,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发送。

    1秒,2秒,3秒,林嘉乐那边毫无反应,向南把消息撤回了。

    脑子终于没那么热了。

    向南从床上爬起来,从书包里抽出笔记本电脑,盘腿坐到椅子上,她得想想以后怎么办,士可杀不可辱,王春兰叫她滚蛋,那她就滚,既然王春兰认为这个家已经没有她向南的位置了,那她干嘛要继续受王春兰冷眼?难民都知道不能吃嗟来之食,向南是个有骨气的人,还有三十万存款,她才不能被王春兰侮辱,她要找个班上,然后搬出去。

    本来想开电脑看招聘网站,电脑上赫然铺满的是绿色的码字编辑器,还是那章,顾盼盼在山上给彭宥表白。

    向南忽然有点舍不得。

    这小说,才写到1/5,好像都没有1/5。

    她人生唯一的可以称之为理想的爱好难道就要因为贫穷枯萎了吗?

    凭什么呀?

    林嘉乐发来一个问号。

    林嘉乐:你撤回什么了?

    林嘉乐:我刚刚在洗澡。

    向南冷笑一声,就在刚才,林嘉乐被判处失去跟向南结婚的机会。

    当然他可能也并不想要这样的机会。

    向南不打算回他,那边陈省又发来微信:我回宁市了。

    向南想,哦,我一个无业游民,还倒欠着开帕拉梅拉上班的前东家领导一顿火锅。

    就跟陈省结婚吧,结婚了王春兰就再也不逼逼了,她也不用请客吃饭,还可以乘坐帕拉梅拉,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在帕拉梅拉上写顾盼盼把彭宥就地正法,她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反正婚姻法也管不了她精神出轨。

    陈省问:10月1日你有空吗?

    向南回复:有的,我请你吃海底捞。

    陈省:ok

    向南心里烦得很,冷着一张脸去洗漱,早早地躺到床上,她实在想不明白王春兰为什么会发现她辞职,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明明这一个月王春兰都很消停,没有找事。

    所以她其实已经干了一个月了?因为瞒着自己才有意不找架吵的?

    那她一个月前就知道自己已经辞职了?

    向南忽然想起上次吵架,王春兰问她为什么不出差,直接把她点着了,她还叫妈妈去给人当月嫂。

    她那会儿就猜到了。

    向南鼻子又酸了,懊恼得很,王春兰明明知道她辞职,一个多月了,没骂她,只是辛苦自己去给人刷马桶,要不是她今天惹事,把王春兰气着了,王春兰根本就不会戳穿她的谎言。

    王春兰自己每个月只有一千两百块退休金,一个当惯了小老板的女人,受不了一点气的女人,为了让二十六岁的女儿能在家当米虫,出去当钟点工,每个小时挣四十块钱。

    王春兰叫向南去结婚,是因为她担心向南死了以后没人给她收尸。

    她挣的每一分钱都要留给向南做嫁妆。

    这就是向南的妈妈王春兰。

    向南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得喘不上气。

    她想起王春兰的终极目标,买一套坐北朝南的房子,王春兰并不是想买给她自己,是想留给向南。向耀祖年轻的时候就穷,向南从小住到大的这座老破小,是王春兰自己买给自己的婚房,那时她手头拮据,负担不起正南正北的房子,所以入户门朝西北,阳台在东南。王春兰在西北东南朝向的房子里蜗居三十多年,却希望能给向南买一套正南正北的房子,她害怕向南喜欢的男人和向耀祖一样窝囊,所以筹谋着给女儿买一套婚房,因为她有一个不成器的大哥,坐北朝南的房子买不成了,转而想给向南攒很多很多的嫁妆。

    向南问过王春兰,自己为什么叫向南,王春兰说因为向南的房子采光好,其实并不是这样,王春兰有一次跟向耀祖吵架说漏了嘴,向南出生的时候,向家正筹谋着更新族谱,向南这辈是北字辈,比向南大一岁的堂哥叫向北辰,向南也理应叫向北x,但族里老人说女孩子不能入族谱,女孩儿不能入族谱,却得顺着男孩的字辈取名,王春兰认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她不允许向南跟北字扯上关系,所以向南叫向南。

    这就是向南的母亲王春兰,一个守旧却要强的女人。

    向南哭得脑仁儿都疼了,一边流泪一边刷朋友圈,看到鹿鸣发了月亮的照片。

    她忽然觉得,与王春兰四十块一小时的工资相比,坐北朝南其实没多少羽毛值得她去爱惜的。

    向南在对话里找到哟哟头像的鹿鸣,不抱希望地问:鹿鸣,请问我现在还有机会反悔吗?

    鹿鸣:当然可以,你愿意吗?

    向南回复:我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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