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人团圆的日子，向南连夜与鹿鸣敲定了合作方案，她把大纲、主要设定连同已经写好的部分发给鹿鸣，鹿鸣看了很久，说：南南，这本很不错，比我预想的要好。

    向南不好意思了，鹿鸣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知名作者，她则是小透明，得到鹿鸣的赞赏对于她来说不啻于幼儿园小朋友从老师那里得到小红花。

    向南还是不认同鹿鸣寻找代笔的行为，但她脊梁骨已经折弯，再清高下去就是又当又立了，她决心拿出对待上司陈省的态度，谦卑地接受鹿鸣的指导。

    向南问：目前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吗？

    鹿鸣说：先写着吧，现在有点晚了，明天早上我把合同发给你，你也可以再考虑一下。

    向南不想再考虑了，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跟鹿鸣说晚安，她想给林嘉乐发微信，问问他明早想吃什么，看到前面的消息，林嘉乐说他妈妈有路子联系上出版社，不禁思绪万千，她最终什么也没问，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心理，决定给林嘉乐买一碗九鲜面——皮肚面pro max版本。

    当晚，向南做了一个梦，她变成了家财万贯的小富婆，她写的书全部都出版了，一本一本摞成小山，书山变成了金山，而她则在金山脚下的红酒池子里，海獭一样漂浮着，漂够了她就把头埋进红酒池，醇香的美酒全都被她吞进肚子。

    可是她不会游泳呀，向南在池子里扑腾起来，着急坏了，所幸及时地被王春兰吵醒。

    王春兰再一次拿出雷霆万钧的气势，呼喊向南起床吃早饭。

    向南还尴尬呢，王春兰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催促她：“你快点吃，吃完我还得出门干活呢。”

    向南想，王春兰总是那么的坦然。

    去买九鲜面的路上，鹿鸣的合同就发了过来，她给向南下达指令，如果觉得合同没什么问题，就打印两份签字盖手印，两份都先寄到鹿鸣那里，鹿鸣签好字再把向南的那份寄回给她。

    合同还是那份合同，但这一次，鹿鸣没有遮掩真实信息，鹿鸣的本名叫燕行路，很有韵味的一个名字，向南记得史铁生说行与路是一个意思，路没有尽头，当人行走时，神就在前面，保佑希望永不枯竭，鹿鸣的爸爸妈妈在给她取名时，是想取走路的意思吗？还是想要她人生永远充满希望和幸福？

    合同上的身份证号显示鹿鸣的生日是1992年3月31日，鹿鸣只比向南大五岁，但已经取得了不得了的成就，这又让向南很是羡慕。

    合同约定了分成方式，鹿鸣还是愿意把作品所有订阅和打赏收入都让给向南，但后续出版和其他收入，她要求享有50％的分成，向南觉得这无可厚非，毕竟“鹿鸣”这个笔名具有极大的价值，没有“鹿鸣”，向南很难看到出版的希望，伴随着收入而来的是向南的义务，向南有义务完成作品、保证连载的持续性，有义务保密，有义务配合修改作品内容，都是比较寻常的条款。合同暂时只对向南目前在写的这一本书具备效力，这也是向南和鹿鸣约定好的，鹿鸣问过向南愿不愿意长期合作，向南是摸着石头过河，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写作当成事业，只能说先写一点观望观望，所以她拒绝了鹿鸣的提议。

    向南把自己的信息填好，找了家打印店把合同打出来，提着林嘉乐的早饭去阳光家园的菜鸟驿站把合同寄了。

    从收到鹿鸣发过来的合同、填写信息、打印，到最后寄出，向南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不耽误任何的时间，她像上班时那样，精准地规划工作并且有力地执行，直到把装文件的纸壳交给驿站老板，才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失落。

    她都不敢上楼了，在小区里找了张长椅坐着。

    面坨了就不好吃了，向南想。

    放长假，小区里的小孩比小狗还多，他们精力十足地奔跑着、打闹着，向外释放出巨大的生命力，向南原本是想独自冷静，耳边却充斥着小孩儿的尖叫，这让她很难感觉到小生命的可爱，反而更加心烦。

    她想起身，却被一只幼小的生物靠近，一个身穿Elsa公主裙、小脸晒得黢黑的小女孩走到长椅边上，她手里握着一把水枪，抬头注视向南，又大又无辜的眼睛像小鹿的眼睛，眼神里却没有机敏，分分钟就能被人贩子拐走的样子。

    向南认为自己比喻不当，这位公主看起来更像一只误入陷阱的傻狍子。

    公主羞涩地喊向南“姐姐”。

    向南礼貌回答：“你好啊，Elsa。”

    小女孩笑了，眼睛亮亮的，她说：“姐姐，你长得好漂亮啊。”

    嘿。

    向南决定不把她比喻成傻狍子了，这位萝莉就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善良的小鹿公主。

    向南说：“谢谢。”

    小鹿公主把水枪举给向南看，“姐姐，这个给你玩。”

    向南拿起枪，按动扳机，枪口喷射出一串一串的肥皂泡，向南“哇”了一声。

    在阳光和微风的作用下，五颜六色的肥皂泡四处飘散，小女孩咯咯地笑起来，挥动短短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追逐最大的一枚泡泡。

    向南生怕服务不到位，站起来，给公主喷了一群又一群的肥皂泡，一边陪玩一边琢磨着，这玩意儿真不错，应该给林嘉乐也配上一把。

    两个人都快把枪里的肥皂水打完了，公主的奶奶才找过来，对向南连连道谢。

    向南不在乎地说“没事”，把枪还给公主，说：“那就拜拜啦，Elsa。”

    小孩儿跟着奶奶走了，飘在半空的泡泡，一个接一个地，全碎了。

    向南嘴角的弧度掉下去。

    她的过去的一个月，跟林嘉乐呆在一起的、自由自在地写书的一个月，跟这些泡泡一样美好，也一样转瞬即逝。

    迟迟等不来早饭，让林嘉乐感到很焦灼，他再三跟向南保证刘云不会出现在家里，向南好像是答应了继续来报到，可是中秋一整天，她几乎都没回过消息，到晚上忽然诈尸，却是撤回了一条消息，林嘉乐使劲问撤回了什么，向南一点儿回应都没给。

    她回消息不及时且选择性回复的这个事，林嘉乐一直是纵容的，线上的向南这几年都很高冷，这无所谓，见面的时候热热闹闹就可以，林嘉乐一直都这么认为。

    在看到向南写的“夏日走过山间”之前，向南的任何行为在林嘉乐看起来都是表面上的行为，他不太喜欢分析人的心理，麻烦。

    喜欢上向南这个事情是他控制不了的，既然控住不了，就不要控制了，林嘉乐不喜欢违背本心，他试探了很多次，向南像块石头一样，一点感觉都没有，林嘉乐不意外也不气馁，毕竟她是向南，他们有很深的渊源和很强的羁绊，林嘉乐是想要慢慢来的，直到把小青蛙煮透了，到时候也就尘埃落定，他在向南身上诉求的不仅仅是恋爱关系，他是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了，再去谈轰轰烈烈的恋爱，他会觉得累，所以向南就很好，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向南都是最适合完整他的人。

    林嘉乐甚至在网上选好了戒指，伯爵的“时来运转”，很符合向南的回归给到他的感觉，他昨天特地让妈妈走了一趟，把戒指取回来。

    可是向南写的片段，本来应该是一针强心剂，却让林嘉乐感到慌张。

    林嘉乐一直认为高中时候向南的表白，是没怎么走心的，她的反应在林嘉乐看来是“我试试”“我再试试”“再试一次吧”，当时林嘉乐对王怡然的喜欢就是这样的，被拒绝是会觉得自尊心受挫，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喜欢当然是喜欢的，但可能也没那么喜欢。

    向南明明表现得云淡风轻的。那天爬山，实际有四个人，陶枝和李博凯都在，林嘉乐给每个人都带了纪念品，到了山顶上，他跟向南坐在高处的石头上聊天，向南表白，把他吓了一跳，可她说完就蹦蹦跳跳走了，跑到陶枝身边，两个女孩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没说一会儿都哈哈笑起来，他们下山之后甚至一起去麦当劳打了掼蛋，他和向南是对家，配合得默契十足，一路双上从2打到A，气得李博凯坚决不要再开一局，拉他去羽毛球场厮杀，四个好朋友租场子打男女混合双打，他和向南还是一组，陶枝和李博凯运动细胞都超棒，杀得他们片甲不留。那一整天，林嘉乐都没想明白，向南需不需要被拒绝，他说的已经很明白了，他喜欢王怡然。向南始终保持着一种亢奋的、毫不在意的状态，像天使一样，她的喜欢好像就是不求回报的，她说出来好像就是为了让林嘉乐坚定他是很优秀很优秀的人。那天晚上，他送向南去地铁站，在向南下去之前，他没明说，只是问向南明不明白，向南笑着说“没关系的，你要加油啊林嘉乐”。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被回应。

    可她写的东西，场景是林嘉乐记忆中的场景，女孩儿的心态却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心态，她的主角受伤极了。

    林嘉乐深深感受到网上盛行的那句话，十年前他亲手射出的子弹在这会儿正中眉心，很多人际交往上的事儿，林嘉乐不是不明白，可是当时他满脑子都是要打败班上其他男生，得到王怡然的垂青，从而证明自己是最强最帅的男神，对于向南的喜欢，他没空搭理，也不太情愿细想，那时他觉得娃娃头的向南是他的好同学，过去的好同桌，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他认为他们应该永远保持这种关系。

    说到底，那时候他没把向南当回事儿，所以怎么也不可能换位思考，不可能明白“因为想给对方力量，所以明知道会被拒绝但还是要把喜欢宣之于口”这样的行为蕴含了多少真心、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

    向南当年的喜欢很认真，这种认知本该让他很爽，但他实际上很慌，向南这人不太按照常理出牌，她有自己的小世界，她的世界守卫森严且有非常严谨的秩序，林嘉乐已经出局了，他并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重新进入的机会。

    向南带来一盆面，面是坨的，但配料相当充足，光荤菜就有皮肚、腰花、猪肝、肉丝、香肠和荷包蛋。

    林嘉乐松了口气，用筷子把面团一点点叉开，轻松地埋怨起来：“怎么才来啊，我都快饿晕了。”

    向南不信：“真的假的啊，你妈明明给你备了那么多好吃的。”

    “开玩笑，南姐不来，我敢吃饭吗。”

    向南笑笑，坐在林嘉乐对面陪着。

    “你怎么就买了一份呢？”

    “我在家吃过了。”向南犹豫了一下，说：“林嘉乐，我妈知道我辞职了，所以我才能在家吃早饭。”

    林嘉乐“啊”了一声，点了点头，被面呛了。

    向南赶紧抽了几张纸给他，又去倒了杯水。

    林嘉乐咳得脸都红了，把向南吓个半死，跑到林嘉乐旁边去帮他顺气，一边沿着脊柱顺一边问：“林嘉乐，你是怎么能吃个面条把自己呛住的？”

    “你……你明天……明天还来吗？”林嘉乐边咳边问。

    向南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一直觉得自己至少能呆到林嘉乐拆夹板，国庆结束林嘉乐就可以去拆夹板了，拆了夹板他就会回沪市，还有几天呢。

    现在林嘉乐的妈妈回来了，向南的妈妈也已经知道她辞职。

    林嘉乐劝她过来的理由好像全部都不成立了。

    再赖着就不对了。

    “你想要我来吗？”向南问。

    林嘉乐终于把命续上了，摸着嗓子非常肯定：“想啊，我一个人好孤单。”

    “你妈妈……”

    林嘉乐恢复了说话能力，抢答：“她这次回来要见很多人的，哪有空管我。”

    “那我……”

    林嘉乐再次抢话：“来吧来吧。”

    向南假装勉为其难：“那好吧。”

    但她好像约了陈省，于是她说：“我还是傍晚走。”

    向南手机震起来，鹿鸣问：我们可以先发个预收。

    鹿鸣：先把书名定下来。

    这么急吗？

    林嘉乐自己把桌子收拾了，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狂拍沙发叫向南过去歇会儿。

    向南一边琢磨书名一边坐过去，明显心不在焉。

    她忽然想起“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鹿鸣的行路会有这层意思吗？

    向南不擅长取名，绞尽脑汁只想到一个文雅的名字，老友行，但那听着就像个古风文，不够青春校园，跟书的调性不符。

    “想什么呢？快坐。”林嘉乐问。

    林嘉乐不知道在催个什么劲，他一催，向南懒得再为难自己，直接发了个“纳西索斯的旅途”过去。

    也没毛病。本来就是纳西索斯穿越到别的世界线然后再回来这么一个剧情，可不就是旅途吗？

    鹿鸣：……

    鹿鸣：你确定吗？

    鹿鸣：这听起来不像校园爱情。

    鹿鸣：这个名字看校园文的读者不会点进去，太西幻了。

    鹿鸣：换一个吧。

    向南觉得自己取的名字确实一般，但鹿鸣的反应好像有点太，不知道怎么说，她的语气跟之前不一样，突然变得好严厉。

    鹿鸣：《水仙》

    鹿鸣：这样可以吗，跟你原来意思是一样的，放《芬达》那个系列。

    向南：也行吧。

    鹿鸣：文案我这边来写吧，写完给你确认。

    向南：好的。

    向南终于松了口气，签了合同就是不一样，一下子，书名和文案都有了，虽然都不是她想的。

    “林嘉乐。”她欲言又止。

    “有心事啊？”

    向南摇头，“没有，就叫叫你。”

    “聊会儿呗，”林嘉乐嫌电视不好看，一直在换台，一百多个台全换完了，还是没找到值得看的，扔了遥控器，勾着没断的腿学习向南打坐，手肘支在沙发上是他自己的习惯，他一脸认真地面对向南：“我来当你的树洞。”

    向南还是摇头。

    “那你陪我聊会儿吧。”

    这天是怎么都得聊了，向南头皮发麻，她现在有好多好多小秘密，可不能说漏嘴了。

    “向南，我想问问你啊，”林嘉乐把电视关了，打了一计直球：“你为什么会写这个故事啊？”

    还有这茬呢。

    她给忘了。

    光顾着对付王春兰，忘得一干二净了。

    偷情这种事，还是做不得的。

    正主是要发难的。

    这不就来了？

    重压之下，向南的反射弧回光返照，她维持着微笑的表情，轻轻眨了眨眼睛，仿佛不好意思：“这不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吗。”

    林嘉乐抬起眉毛，长长地“哦”了一声，笑起来，问：“那我是不是得收点儿出场费？”

    原来搁这里等着呢，向南觉得林嘉乐这位未来的资本家用心真的好险恶。

    “你要多少？”

    “你先说，我再议价。”

    “我都不知道我能挣多少。”

    林嘉乐比了一个五，“分我一半。”

    “你是不是有点贪？”

    “你才知道？”

    林嘉乐追问：“给不给啊？”

    “太多了，老板。”

    向南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告知林嘉乐，林嘉乐毕竟赞助999元，还提供了场地，无数次以投资人名义给向南点午饭和奶茶，“我才跟鹿鸣签了合同，刚把合同寄出去，她要卷走我一半的钱，你也要卷一半，那我不就是半干？”

    “怎么突然就签了合同？”林嘉乐收了笑，猝不及防的样子。

    “那你就说你还要分吗？”

    “你这么可怜，我还怎么分？但我要正当理由的，你最好想好再说。”

    在林嘉乐的注视下，向南认真地打了腹稿，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很有语言天赋，她用了一种非常轻松的表达方式，带过了与王春兰之间的种种。

    向南说：“我妈觉得成家立业我至少得选一个，不然就要把我赶出家门，家是一时半会儿成不了的，事业嘛，搞搞不就有了，机会甩我脸上了我是不是得把握住？”

    林嘉乐沉默了一会儿，笑眯眯地开口：“所以你要立业你就想起来利用我了，叫你成家你怎么不考虑我呢？”

    向南脑子里一下子灌满了浆糊，皱起眉头诚挚发问：“我怎么就利用你了？”

    “带我出场，还卖惨不结出场费。”

    嘿，绕不过去了还，资本家当真是锱铢必较。

    向南哼了一声，比了个一咩咩的手势，“对，确实是利用你，一点点啦，林老板要这么计较，我就跟你结出场费呗，5％，不能再多了。”

    “我稀罕你那5％？”林嘉乐真的被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