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

    久悬的铡刀落下来,向南反而没什么实感,她仔仔细细地把合同看了一遍。

    向南:现在就开始连载绝对不可能。

    向南:按照你们这个改法,我光改就要改很长时间,跟重写也没什么区别了,每一章都要改,我不可能一边改前面一边写后面。

    向南:合同只要求我在连载期间保持更新稳定,什么时候开始连载是需要我们共同商定的。

    向南:这事儿你们说了不算。

    杨瑊根本无所谓向南反应有多激烈,他说你的存稿我们都有,你为什么认为你可以左右这个发布的时间呢?

    是了。

    他说的一点没错。

    鹿鸣:所以我建议,你最好合理分配时间,每天更新一章,修改一章,这个工作量应该不大吧?

    鹿鸣:鹿鸣之前一天更三本,她同时也在修改出版作品。

    鹿鸣:每天更新一章修改一章,你觉得你做不到吗?

    向南气晕了。

    这个杨瑊,歹毒得像一个王光明化的陈省。

    但向南寄人篱下,向南只能忍气吞声。

    向南之前写的两本书,一本是百合小说,书名叫《写给莉莉》,一本是耽美小说,叫《寻找赵铁柱》。《写给莉莉》是坐北朝南的处女作,因为是百合小说,根本没多少人点击,倒闭的出版社看中的是《寻找赵铁柱》,《寻找赵铁柱》是一本名字看起来偏乡村题材,但实质是描写大城市底层人士爱情的作品。向南之前的文风极尽文艺,鹿鸣早期也是这种风格,向南发自内心地喜欢鹿鸣,把《富饶之城》看了一遍又一遍,经典的句子全印刻在她脑海里,所以她给《富饶之城》续写结局,写起来毫不费力。

    可是现在的向南,浏览之前那两本书,会被自己酸得头皮发麻。

    她不喜欢比喻和排比句了,心里也没那么多怨怼和愤懑,她只是想把顾盼盼的故事连同自己的故事一并呈现出来,风格方面就朴实很多,语言轻松又幽默。

    “朴实而幽默”跟后期鹿鸣的“清新治愈”也不是同一种风格。

    更何况不同书写者会有不同的腔调和癖好,对语言的感知力和把控力来源于后天的积累,这些东西都隐藏在文字的细节里,向南又不是鹿鸣本人,她能怎么改?

    但是合同上写了,向南的义务之一就是配合修改。

    向南陷入了一种困窘的境地,她签了合同,书才写了一半,鹿鸣已经发了预收,向南的大纲和存稿被鹿鸣和杨瑊握在手里,她简直任人宰割。

    向南真的很不明白,鹿鸣怎么能消失得一干二净,第一二章的修改明显就是她自己完成的,她是准备打个样然后彻底做甩手掌柜了?怪不得越写越烂,看她的架势是根本不想再动笔,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他们下了好大一盘棋。

    入局的向南束手无策,硬着头皮,重新拜读鹿鸣的大作,把握鹿鸣的文风。

    她只能看一点鹿鸣的书,逐字默念她的表达,念几遍,找感觉,然后针对突出显示的部分,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自己斟酌过才敲打下来的话语,模拟鹿鸣的表达。

    向南写顾盼盼的开心就是开心,伪装成鹿鸣的向南,写顾盼盼的开心,要写天边浮动的云,要写汽水里跳跃的气泡,要写嘹亮的蝉声和滚烫的风。

    向南把自己的第三章改得面目全非,发送给杨瑊之前,她又回头重读鹿鸣改过的第一章——

    向南写的顾盼盼,第一次表白被拒之后失魂落魄;鹿鸣则要写天空下雨,被拒绝的顾盼盼忘记撑伞,校服被浇透,贴在身上,天边打雷,她被吓了一跳,把书包抱在胸前护着,在雨里跑了一小段才想自己带了伞。

    可是那天确实没有下雨。向南第一次跟林嘉乐表白,她在放学路上拦住林嘉乐的去路,树缝里漏下来的阳光都晒得她头晕眼花,哪儿有雨啊。

    何必呢,明明“失魂落魄”四个字就够了,干嘛要描写根本不存在的雨。

    向南活了二十六年,在把文档拉进对话框、按下回车键之前,头一次感觉到“痛苦”,她从来没有用这两个字形容过自己的情绪,当她遭遇挫折,她会难过、会愤怒、会茫然,但她从没痛苦过。痛苦这两个字,太重了,什么样的人才会痛苦呢?向南觉得欧阳翎可能会痛苦,失去孩子的父母可能会痛苦,痛苦应该来自于不幸的命运,可她为什么会觉得痛苦呢?

    她的手在键盘上悬了很久,没办法把修订过的第三章发送出去。

    杨瑊跟向南要稿子,向南回:写不出来。

    鹿鸣:这很难吗?

    很难啊,这不是废话吗。

    她没再给杨瑊回答。

    向南再三考虑,不打算执行鹿鸣及编辑的不合理要求,她认为自己应该先把小说写完。

    他们之间的交易本来就是个卖孩子的行为,现在孩子还没生出来买家就要基因改造,嘴脸未免太过丑恶,她哪怕是残忍的母亲,也没办法接受这种魔鬼行径。

    先把小说写完,写完再改。

    欧阳翎死了,顾盼盼伤心,向南应该写的情节是:

    银杏转黄,顾盼盼想起欧阳翎说过她很喜欢学校那棵五层楼高的银杏树,因为秋天的时候,树叶是黄的,被阳光照射,会呈现出很温暖的颜色。

    顾盼盼蹲在金黄的银杏树下睹物思人,悄悄抹了两把眼泪。

    从后面靠近的彭宥也蹲下来,掀了顾盼盼的卫衣帽子,顾盼盼眼前一黑,听到彭宥问:是谁欺负我们小仙女了?

    顾盼盼绷不住,躲在帽子里哭得更凶,彭宥就陪她蹲着,两个人像数蚂蚁的小孩。

    纳西索斯说:虽然葛老师说这件事不能跟别人说,但你可以告诉彭宥,反正他也不会告诉其他人。总是憋着我怕把你憋出毛病来。

    顾盼盼从书包里掏出餐巾纸,擤鼻涕,擤完叫彭宥凑近点,她让彭宥发誓一定不会告诉别人,彭宥竖起三根手指,拿自己的高考成绩发誓绝不外传。

    顾盼盼絮絮叨叨,先告诉彭宥欧阳翎并不是转学走了,而是自杀了,死掉了,然后说欧阳翎留给她的遗书,然后问彭宥知不知道她有抑郁症。

    彭宥缓了很久才说:怪不得你最近看着就不太开心。

    顾盼盼撇撇嘴,又要哭。

    彭宥问她要不要一起报名运动会的长跑项目,他跑1500米,顾盼盼可以跑800米。

    顾盼盼不理解。

    彭宥拎着她的帽子把人带起来,说:啊……腿都蹲麻了,不是有部电影说,想哭的话,就去跑步。

    向南琢磨这个场景琢磨了很久,景美,人又特别青春,两个小孩之间涌动的感情复杂而暧昧,写好了就会是一个让人非常难忘的片段,她甚至想象了顾盼盼卫衣帽子的颜色,顾盼盼的校服外套里面应该是一件酒红色的卫衣,帽子的红和银杏的黄互相成就,构成西红柿炒蛋的配色。

    明明是一个想象了无数遍的场景,写起来应该是很流畅的,向南却一点都写不出来。

    她枯坐在电脑前,一次又一次调试键盘的光效,不断尝试着进入状态,可是不管她怎么调整自己,她都写不出来,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码字编辑器记录的她的输入速度越来越慢。

    向南不是没卡过文,但卡到仿佛失去打字能力还是第一次。

    她再一次感觉到那种熟悉的痛苦,为了修文,她让自己做“鹿鸣”,做着做着就把向南丢掉了,她既不是鹿鸣,也找不回向南。

    她感觉到精神的痛苦。

    几天几夜过去,她夜里睡不着觉,白天也睡不着,心脏熬得发疼,照镜子就像见了鬼。

    杨瑊每天都催,催更新,催修文,向南一开始还敷衍,后面理都不理;王春兰在她耳边问“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去吸毒了”,她发出“啊”的声音;掼蛋小分队的未读消息累积了六百多条,超过一百条的时候向南就懒得去看了。

    一开始向南还在想,为什么会写不出来呢?

    后来她读前面的章节,觉得写的也是挺烂的。

    再后来她去翻鹿鸣的消息,杨瑊顶着鹿鸣的狗的头像问:“你觉得你做不到吗?”

    最后王春兰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向南觉得妈妈说的很有道理,关掉编辑器,打开招聘网站。

    合同什么的,不重要,毁约就毁约吧,反正她还没拿到钱,也不需要赔钱。之前写的那些,鹿鸣想发就发吧,左右是一堆垃圾。整个故事最开始,就是她在意淫林嘉乐,她早就知道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是不能做的,不能做就不要做了。爱好和理想,本来就是很奢侈的东西,又不是人人都要有。

    只是一次意外和一次出卖灵魂的体验而已,她也没真正失去什么东西,向南安慰自己。

    她终于睡了一个好觉,睡到晚上七点,家里空无一人,桌子上是剩了一半的饭和菜,向南热热吃了。

    很久没出门社交,向南觉得有点寂寞,打开朋友圈,桃子定位在宁市的机场。

    向南给桃子发微信:宝,回宁了?

    霸气桃子:【么么】

    霸气桃子:咱们聚一下?

    向南脑子一抽,发送:看日出吗?爬山去啊。

    桃子发来语音:“南姐,咱们能不能换一种消遣方式,我连着加了好几天班了,现在只想躺平。”

    向南也语音回她,用撒娇的语气:“来嘛,最近我不开心,你陪陪我。”

    霸气桃子:【可】

    霸气桃子:舍命陪君子【握拳】

    向南:么么

    天还没亮,两位好闺蜜穿着冲锋衣,在索道口会面。桃子勒住向南的脖子,夹着她往登山道走:“女人,暗恋我?故意跟我撞衫是想引起我的注意?”

    向南认真回答:“明人不搞暗恋,我好爱你。”

    桃子哈哈笑起来。

    两人一边聊一边顺着台阶往上走,聊了会儿陶枝的工作,陶枝才问向南最近遭遇了什么,竟然玩人间蒸发。

    向南把鹿鸣团伙的杀猪盘讲给陶枝听,陶枝气得要命。

    宁市的秋天短暂,向南许久没出门,骤然一出门冬天都快来了,气温降到十度左右,山顶温度更低,灰白天色下,日出前的山风呼啦啦地吹,陶枝学着其他游客的样子把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鼻尖,问:“你打算咋办呢,南总?”

    “撂挑子不干了呗,明天就开始找工作。”

    “凭什么啊!”

    是啊,凭什么啊。

    一开始说的是自由地写,笔名共享,签完合同就开始疯狂催进度,改文名,改结局,到最后要挟她改文风,向南总是让步,一步退步步退,然后把自己痛苦成一只鬼。

    执笔的人明明是她,她凭什么弱势。

    撂挑子不干也是一种勇气,光脚丫子的人才无往不胜。

    “你说的对。”向南攥紧拳头,“我写的东西,我要不干了,那不就便宜他们了吗?”

    “我得抗争!”

    “等会儿就去找他们吵架!”

    她要写的,她必须让顾盼盼考上名牌大学,抱得美男归!

    “对,钱要搞到!”陶枝与向南碰拳,两个女孩相视一笑。

    天空越来越白,向南等得有点困,大脑中忽然诞生邪门儿的想法,她微笑提议:“听会儿歌吧。”

    陶枝很警觉:“你就直说你准备放什么。”

    向南咧出憨厚淳朴的笑,“勇气大爆发。”

    “我走。”陶枝转过身去,被挽着胳膊拽回来。

    “桃姐,就当祝福我。”

    “还有别人呢,你得有素质,南姐。”

    “求求你。”

    眼看橙红的霞光铺满天际,陶枝停止挣扎,笑了一下,“行,等会儿丢的可是你的人。”

    “我有什么人可丢的,又没人认识我。”向南打开网易云,播放《勇气大爆发》,一旁聊天的几个年轻人好奇扭头,都露出惊讶的笑。

    远方的太阳像一颗橘子味硬糖,被地平线抛到半空,定格在天边,带来红火的振奋。向南快乐大爆发,举起手机,对远处按下快门。

    “哟——南姐这是,已经好了?”

    这是李博凯的声音。

    向南错愕回头。

    她的手机还在放歌,音量顶格,童声响彻山林,“Ok go来吧来吧,Ok go来吧来吧,勇气大爆发!”

    同样身穿冲锋衣的李博凯龇着牙笑。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与冲锋衣战队格格不入的林嘉乐。

    林嘉乐挥手:“早啊,向南。”

    见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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