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话

    一个疗程结束,鹿鸣出院了,向南煞有介事地参与了出院过程,站在住院部一楼窗口,推着鹿鸣的轮椅,等待杨瑊办好续。

    等待的过程有点无聊,向南没话找话:“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雪,初雪哦。”

    鹿鸣看着外面说:“这雪一下,又得四五个月。”

    “下雪不好吗?”向南是南方人,没见过东北的雪,她心里期待得很,察觉到鹿鸣言语中的嫌弃,弯下腰,凑到她脑袋边上好奇地问。

    鹿鸣侧过脸来,笑了一下:“明天你就知道了。”

    向南不解。

    杨瑊要给鹿鸣戴上棕色的羊绒围巾,鹿鸣还有点不情愿:“哪有那么冷,这不是还没下呢。”

    杨瑊哄她:“好看。”

    向南在心里“噫”了一下,没敢噫出声,怕杨瑊变脸。

    鹿鸣和杨瑊住的地方在医院旁边,站在医院门口就能看到小区,慢慢悠悠晃过去也要不了十分钟,就这么近的一段路程,走着走着,天竟然灰了,一片又一片的雪毫无征兆地飘下来。

    向南没忍住,“哇”出声,伸手去接。

    都说每片雪花都有自己的形状,向南接到的好像都一个样,晶莹的,剔透的,跟家里下的那些雪,也一个样。

    虽然说没觉出什么不同,向南还是拍了个小视频,发给林嘉乐,配音“给你看看喜都的初雪”。

    林嘉乐回了个语音,他也“哇”,点评:“真好看。”

    要么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向南给林嘉乐“哇”得心情好极了,忽然听到鹿鸣念:“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鹿鸣抬头笑意盈盈地看杨瑊,杨瑊什么都没说,调整了一下鹿鸣的围巾。

    鹿鸣便问向南:“你说他是不是太闷了?”

    向南不敢接话。

    鹿鸣咳了一声,哑着嗓子批评:“不懂浪漫。”

    第二天,向南就明白了下雪为什么不好,她被剥夺了遛狗的权利,鹿鸣给出的理由是“路太滑,你搞不定呦呦”。

    路确实滑,上冻了,向南不止搞不定呦呦,她连自己的双腿都驯服不了,连摔好几个屁股墩子,把自己摔郁闷了,决定以逸待劳,足不出户。

    她只能跟鹿鸣线上交流,好在鹿鸣夺回了自己的微信,发过来的消息总是温柔可爱。两个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网聊了几天,鹿鸣忽然问向南要不要一起遛狗。

    向南:不是路滑?

    鹿鸣:让杨瑊去,我们说会儿悄悄话。

    她们又约在公园。

    走出酒店,被风一刮,向南彻底领略到北方冬天的凶猛,羽绒服帽子戴起来,拉链拉到鼻尖,手也揣兜里,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往公园走。

    鹿鸣这次穿了件毛领的、防风的波司登,羽绒服是灰白迷彩的,头上戴的帽子还是那个红白毛线帽,围巾换了一条,摩卡色的、毛绒绒的,短短一条,她坐着轮椅来,腿上盖了一块小毛毯。

    “嗨呀,”向南跟鹿鸣招手,没看到狗,问:“只有你俩?呦呦呢?”

    “他回去接。”鹿鸣指指杨瑊。

    杨瑊把鹿鸣一路推到公园的小展馆里,走进室内,向南得救一般搓手,“不行,这边室外也忒冷了。”

    鹿鸣指挥杨瑊回去拿狗,杨瑊还不放心,鹿鸣说:“南南在呢,你快回去吧。”

    接收到杨瑊怀疑的眼神,向南提提半边的嘴角,努力笑了一下。

    杨瑊走出展馆,纯黑的羽绒服像橄榄球服,一点也不显瘦,那么泡,衬得他更大一只,大的像一头棕熊,佝偻着缓步离开的背影也像熊一样,向南叹了口气——她在杨瑊心里的形象,大约是十恶不赦的。

    鹿鸣又开始咳嗽,仿佛酝酿许久终于爆发出来,惊天动地地,把自己咳得满脸通红,向南不知道该怎么办,问:“要不还是叫杨老师回来吧?”

    鹿鸣说不了话,摇头,帽子上拖下来的小球球随着她的动作,摇啊摇。

    她缓了很久,重新开口,第一句话是:“杨瑊问我什么时候去领证。”

    原来他俩还没领证,向南点头,有点措手不及,复读机一样问:“那什么时候去领证呢?”

    “我也不知道。”鹿鸣看起来很烦恼,扒了一会儿围巾才说:“我有点不想去。”

    这是个闺蜜话题,要是桃子说不想去,向南一定说那就别去,但是鹿鸣说不想去,原因就会复杂很多。向南不敢贸然支持,踟蹰许久才问出一句:“为什么呢?”

    问完她又有点后悔。

    她不应该问,如果鹿鸣想说她就会说,不想说,她就白问。

    鹿鸣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好看,照片拍出来也不好看。”

    “好像可以用照相馆修过的照片。”向南依稀记得有同事结婚让她帮忙选过登记照片,他们找了两个摄影馆来拍,两家店拍出了两对新人的效果,还都不太像真人,记忆一清晰,向南就笃定起来:“让修图师给你p胖一点就好,照相馆修过的照片不会不好看的。”

    “还能这样吗?”鹿鸣问。

    “当然。”

    鹿鸣又陷入了思考,向南抽空看了下手机,林嘉乐说:周末我去找你

    林嘉乐:行不行?

    向南回复:这么卑微?

    林嘉乐:不敢忤逆陛下的旨意

    向南:那别来呗

    林嘉乐:?

    林嘉乐:不行,我要去

    向南:这就抗旨了?

    林嘉乐:对

    向南:那你问我干嘛

    林嘉乐:给你打预防针

    向南心里挺美,表情放松,眼睛里一点藏不住笑,惹得鹿鸣问:“有好事?”

    “有朋友周末要过来。”

    “是‘彭宥’要来吧。”鹿鸣把“彭宥”两个字念得很重。

    左右藏不住,向南干脆不藏了,笑着点头。

    “你们感情这么好,为什么你还不想给纳西索斯HE?”

    一开始也没有感情很好吧。

    “我是觉得故事发展到告别,就刚刚好,结束在一个比较让人有记忆点的地方。”

    鹿鸣没说话,好像在思考,向南想顺势问问后续要怎么办,室内干燥,一会儿没说话,上嘴唇就粘在下嘴唇上,分开时要发出一声轻响,像咂嘴一样,向南张开了嘴,终究还是没问出口,两片分离的嘴唇又合在一起。

    “我还担心婚检。”鹿鸣冷不丁说。

    “婚检?”

    “我看网上说,登记的时候会给单子,要做检查,不只是妇科,还会抽血。”鹿鸣又咳嗽了,一句话说了好半天才说完,还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我的血,白细胞不太容易正常。”

    向南不吭声,鹿鸣接着问:“你说我会因为血液指标不合格不能领证吗?”

    向南摇摇头:“我不知道。”

    杨瑊牵着狗在门口,鹿鸣示意他直接去遛,于是杨瑊门都没进,跑远了。

    鹿鸣刚才看着很失落,向南想让鹿鸣开心一点,调侃:“他可是你名义上的老公,大冷天,也不让他进来暖和暖和。”

    “他没事的。”

    “那就试试呗,想领证的话,就去领,我是觉得应该不会用血液结果卡人,一般抽完血化验还得化验一阵子呢,人家领证都是一下子领完的,也没听说还得等结果,抽血也就是走个形式吧。”

    “真的吗?”

    向南心里没底,严谨地补充一句:“我是这么猜的,我觉得你可以先去,要是不合格就再说。想结婚就去试试呗。”

    可能是个馊主意,向南心想,她跟林嘉乐趋同了,说话林里林气的。

    “但是我会死的,很快就会死,这样杨瑊很快就会丧偶了。”鹿鸣喃喃道。

    向南睁大眼,鹿鸣的表情是那么正常,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胆战心惊。

    “化疗对我没有用,我的好细胞都被杀死了,癌细胞还在扩散。”

    向南的脑子有点迷糊,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断断续续地,鹿鸣还在说。

    “我又忍不住想,如果我跟杨瑊领了证,那么他就会永远记得我了,哪怕他未来再婚,他的资料里面也会有我的名字,一直都会有,这样也挺好。”

    “杨瑊是一个很执拗的人,一根筋,我会觉得,这样的人一定会用一生怀念我,但我又怕时间会把感情洗刷掉,人是很健忘的。”

    “向南,我很害怕。”鹿鸣拉了一下向南的袖子,“我到现在都不相信我很快就会死了,我接受不了,我觉得医生都是在跟我开玩笑,我不敢跟任何人说,我怕说了就变成真的了。”

    “没有人能接受吧。”向南艰难地开口。

    “你听过那句话吗?‘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

    鹿鸣握了一下拳,眼圈微微泛红:“我对抗不了心脏停止,但我想永远被记得,不管是作为我爸妈的女儿、杨瑊的爱人,燕行路,还是作为作者鹿鸣,我不想被忘记。”

    “我总是觉得,只要我还被人记着,我的灵魂就还活着,你能理解我吗?”

    向南点了下头。

    “你会觉得我很自私吗?我找你,就是想找一个人替我把鹿鸣的生命延续下去,我有时候也会骗骗自己,我说杨瑊这样的人,他没办法在社会里生存,他总是碰壁,那还不如让他继续做你的编辑,你能挣多少钱,他就能分到一半,只要鹿鸣的名气还在,这就是一个还不错的收入,我会骗自己,我不是为了自己,我只是为了他。”

    “但是不是这样的,我想让他衣食无忧,前提是永远地跟‘鹿鸣’捆绑在一起,永远打点我留给他的东西,他要靠鹿鸣活着,这样他就更没办法把我忘了。”

    “我还想让读者也永远记得我,你知道,互联网是更新得很快的,有的人前一天还说喜欢你,第二天就不再订阅了,然后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一年没有更新,现在发微博,很多人都不在了,只有一直写一直写,她们才会在,才会记得鹿鸣,只要她们还记得,我就没有死,没有人觉得我死了,至少我的灵魂还在。”

    向南认认真真听她说,不止一次觉得背后发凉,心里却涌动着一股岩浆一样的悲悯。

    但她又觉得,“悲悯”的感情是很傲慢的。

    鹿鸣在剖析自己,在忏悔,但向南一定不是她的神明。

    “向南,这样的我是不是很自私?但是我真的很想活着,化疗已经没有用了。”

    鹿鸣哭了,哭得很克制,眼泪一颗颗地滚下来,干裂的嘴唇冒出血珠,嘴一抿,血晕染开来,把泛白的唇染得很红。

    向南见不得人哭,她仰了一下头,深呼吸,把情绪压回去,手则在兜里使劲掏。

    终于找到餐巾纸的向南蹲下身,蹲在鹿鸣的轮椅前,轻轻地帮鹿鸣擦眼泪,她不敢用力,怕把鹿鸣弄疼了,纸巾都没碰到鹿鸣的脸,只碰到泪珠,把水吸走。

    “你别哭,杨瑊本来就不喜欢我,等会儿他要找我麻烦的。”

    鹿鸣的泪滴子落得更快了,声音也开始哽咽:“他……他人还挺好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吗?”

    向南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有些事情没必要搞得太明白。

    向南没作声,手里捏的纸已经湿透了,她把纸塞进口袋,又抽了一张出来。

    “都是我跟他说的,我跟他说我好讨厌你。”

    “我说你又当又立的。”

    “我说你写得也不怎么样,文笔越来越差了。”

    向南叹了口气:“那你告诉我干嘛呢,鹿鹿老师?”

    本来只是被一个人明着讨厌。

    现在被两个人讨厌在明面上了。

    鹿鸣和杨瑊一直以来都只给了向南一个微信,杨瑊还说过,他跟鹿鸣的意志是一致的。

    鹿鸣很温柔,但温柔的鹿鸣是个两面派,她把美好展露在自己身上,然后杨瑊就成了她伤人的剑。

    向南能感觉到,但她不想细想,也不愿意跟林嘉乐说得太明白。

    毕竟他们也没做出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或者说,就算做了过分的事,那也是事出有因。

    世界上的坏人有那么多,他们不算是坏的。

    向南还在给鹿鸣擦眼泪。

    “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鹿鸣问。

    “我生气啊,我当然生气,我很容易生气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杨瑊就像个乱咬人的狗,是你没管教好。”向南笑了一下,“但是我也讨厌过你,我还说过更过分的话呢。咱们就扯平了呗。”

    “鹿鸣,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每个人都很怕死。有些事情我不敢想,但是我能感受到,你已经很勇敢了。”

    鹿鸣睫毛上沾着水,一咳嗽,泪水掉下来。

    非常不合时宜地,向南想到“我见犹怜”这个词。

    如果她没有生病,她也会是个漂亮的姐姐,她才三十出头,名利双收,还有很好的作品,她会是一个又漂亮又杰出的女性。

    被向南拨动了一下帽子的球球,鹿鸣睁大眼睛,试探着问:“你会愿意一直帮我写下去吗?”

    这泼天的富贵啊,简直黏向南身上了。

    这一次,向南选择顺从心意,她摇摇头。

    向南不需要谁的忏悔,也不能回应祈祷。

    “鹿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帮你一直写下去,未来的鹿鸣,她的作品的内核,她的灵感来源,全部都会是我的,是坐北朝南的,那她还会是现在的鹿鸣吗?那个被大家记住的灵魂,到底是你还是我呢?”

    “灵魂是不能被继承的,但优秀的作品会被记得,你已经做到了,你有《富饶之城》,它很好,书店都再版了那么多次。”

    “任何人都不能成为你,我也成为不了任何人,只有你是鹿鸣,燕行路是,向南不是。所以再考虑一下吧,《水仙》还是《纳西索斯的旅途》。”

    鹿鸣先是沉默,怨愤地盯着向南,沉默地控诉,眼睛里的水蓄不住,她躲过向南的手,垂眸眨了下眼,用手擦掉眼泪,眼泪越擦越多,向南还想给她纸,她不要,因为呼吸困难剧烈地喘气,她张着嘴,恨恨地拍打胸口,手按在胸膛上起伏,她越哭越凶,哭到浑身颤抖。

    鹿鸣没多说一句话,每一声哭泣都像在斥责命运的不公。

    向南心痛极了,但她不知道怎么让她停止哭泣,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活下去。

    向南希望她的心脏永远跳动。

    她不断地、来来回回地,隔着羽绒服,抚摸鹿鸣的后背。

    防水防风的布料手感很特别,滑却粗糙,摩擦着,摩擦着,向南觉得手心都要起火。

    遛狗归来的杨瑊果真像条疯狗,看到鹿鸣在哭,眉头立刻皱起来,两把刀一样把向南杀了无数遍,但他的质问没能说出口,鹿鸣摇了摇他的胳膊。

    被拴在外面的呦呦,坐在寒风里,注视展馆里面,望穿秋水,尾巴还摇得像个螺旋桨。

    小狗才不懂人类的爱恨情仇。

    那小狗会懂生死别离吗?向南问自己。

    生死这种事情,作为人的向南都搞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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