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妃

    鹿鸣坐在病床上打开了向南的稿子,她的电脑就端放于吃饭的小桌板上,握鼠标的手贴着医用胶布,关节肿胀,指尖上的皮有些脱落,伴随着一些凸起的水泡,一些地方有血痂,一些地方还没长好,看着湿乎乎的。

    血肉模糊的。

    向南没控制住,眉头皱成川字。

    鹿鸣察觉到她的视线,缩了下手,虚虚握拳把手指缩起来

    “不是,我看着会觉得有点痛。”向南赶紧解释,鹿鸣抬了下眉毛,又把手放回鼠标,向南便试探着问:“会疼吗?”

    鹿鸣的表情一直很温和,双眼没离开屏幕,问:“你是说手,还是其他地方?”

    向南不问了。

    怎么可能不疼。

    鹿鸣抬起头,对向南笑了一下:“手还好,也就是看着比较严重。”

    向南两三天就写完了买房记,鹿鸣认真看完,点评:“顾盼盼真的好可爱,父母打架那里,写的挺克制的,但很真实。这几天是状态不错,写得很快呀。”

    向南忽然想说一说。王春兰和向耀祖斗殴这件事,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好像翻篇了,但向南一直能感觉到那根刺儿,刺就扎在肉里,反反复复化脓,向南有时候会想,那天她爸妈要是没停手,她会不会真的从楼上跳下去?她没把这个事跟任何人说过,她害怕她亲爱的朋友们看不起她,看不起她的父母,但是用纳西索斯的口吻描述出来以后,她觉得没那么疼了,好像也可以跟别人说一下。

    她想跟鹿鸣说一下。

    向南不知道怎么定义她面前的这个鹿鸣,她们也不是朋友,但也不仅仅是合作伙伴,或者作者和读者的关系。

    她其实也不应该呆在喜都,不应该常来医院。

    向南今年坐在医院里的天数,估计抵得上以前年度呆在医院的总和,她不是医务工作者,也没生病,生病的人也不是她的近亲属,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在医院呆了很久,然后看到林嘉乐的脚趾和鹿鸣剃光的头,刚看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应该看到,慢慢地她就习惯了。

    “鹿鸣,我爸妈也打过架,就是那么打的。”向南掖了一下被子,掖完才反应过来她可能把手里的汗擦被子上了,有点不好意思,“纳西索斯就是我。”

    鹿鸣很惊讶,眉毛抬起来,肌肉牵动眼皮,内双变成外双。

    鹿鸣没说话,向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妈妈叫王春兰,我不太会起名,所以顾盼盼的妈妈就叫刘秋菊,是不是对得还挺工整的。”

    她又说:“赌博的是我妈妈的哥哥,书里写成弟弟。”

    向南觉得解释成这样应该也差不多了,但她又觉得不够,铿锵有力地补充了一句:“我妈妈真的开过超市。”

    鹿鸣先是笑了一下,没出声,眨了下眼,然后笑起来,手放在嘴边遮掩住。

    鹿鸣说:“嗯,你是超二代。”

    遛狗的时候该到了,鹿鸣不让向南走,打微信语音指挥杨瑊,她一定要把八卦听完,鹿鸣问彭宥有没有原型,向南有点羞耻,不肯说,但是脸巨红,于是鹿鸣跟她撒娇,鹿鸣说“你就告诉我吧”,向南受不了女孩子撒娇,干脆交代了,然后鹿鸣又问这个故事那个故事在真实世界里是怎么发生的,向南全都告诉她。

    兴奋过头的鹿鸣很快就累了,向南帮她把病床摇下去,塞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单人病房。

    向南不想跟杨瑊独处,所以趁早跑路,但她又有点不放心鹿鸣一个人,她想给杨瑊发微信,忽然意识到鹿鸣的手机就在扔床头,她压根没有杨瑊本人的联系方式。

    向南只能拜托隔壁病房的家属和护士姐姐。

    电梯坐到一楼,门一打开,向南就看到杨瑊,他正坐着跟一个老太太聊天,二郎腿跷着,眉开眼笑的,活脱脱一个热心好市民的样子。

    杨瑊跟鹿鸣在一块的时候也会笑,他一笑,脸就更圆,还会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牙。

    一个医生从他们身边路过,他还笑眯眯地站起来,跟医生打招呼。

    他今天心情好像还挺好的。

    向南站了一会儿,远远观望,等到老太太走了,鼓足勇气走上去说:“杨瑊老师,鹿鹿睡着了。”

    杨瑊展示了一个川剧变脸,尚未松弛的笑脸在电光火石之间板了起来。

    杨瑊说:“好的。”

    然后他就上去了。

    ?

    向南瞠目结舌,反应过来之后就很不爽。

    回到酒店复盘了一下,更不爽了。

    她心里冒火,键盘敲得超响,写了一章顾盼盼的高考冲刺日常。

    顾盼盼学习的时候超努力,努力之余还要跟彭宥对一下复习资料,一班的老师有一些仅供本班学生使用的独门秘籍,彭宥统统散播给顾盼盼,顾盼盼可不藏私,她有的,她的好同桌陈晨也会有。

    一起进步嘛,都是高考生,建什么柏林墙,破坏友谊。

    写完当天的更新,向南给自己点了一份锅包肉和一盘醋溜白菜,酸甜的炸肉没被外卖盒子焖软,一口咬下去还是焦脆的,滋滋冒油。

    林嘉乐的微信电话忽然打过来。

    向南迟疑了一下,接了。

    “怎么啦?”

    “我刚到家。”

    “我吃饭呢,锅包肉和醋溜白菜。”

    “那我也点这个。”

    向南觉得林嘉乐有点奇怪,他没事不打电话的。

    向南找了下耳机,没找到,想到自己一个人住,直接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开外放,她问:“林老板今天工作还顺利吗?”

    “顺利呀,交了报告,ppt也交了,非常顺利。”

    “那你打什么电话?我当你要跟我诉苦呢。”

    “不诉苦就不能打?”林嘉乐笑了一下,“我有点想你。”

    诶呀。

    说什么呢。

    光天化日的。

    向南发现自己意外地还挺纯情。

    没等到回答,林嘉乐问:“人呢。”

    向南说:“吃饭呢。”

    “你就不跟我表示表示?”

    “我表示什么?我又不想你。”向南觉得自己说的一点都没错,她每天又要遛狗又要码字,过得那么充实,哪有空想人,她可不单单针对林嘉乐,她谁都不想,连王春兰也不联络。

    “你这样说,我可就要伤心了,我每天都很想你。”

    向南在这个时候理解了为什么林嘉乐不喜欢异地恋。

    他好像还挺粘人的,特别不喜欢一个人呆着。

    向南感觉到他们的嘴友关系忽然变得风雨飘摇,出于一点挽救的心理,她说:“那你别伤心吧,我今天下午想你了。”

    “真的吗?什么时候?”

    跟鹿鸣聊天的时候,为了描述下彭宥的原型,她想起了一些跟林嘉乐在一块儿玩的往事。这也算的吧。

    向南说:“那你是要我每时每刻都看着表,想起你就记录一下是吗?”

    林嘉乐还没回答,向南就说:“太严格了吧林教练。”

    林嘉乐嘎嘎笑,乐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不为难你。”

    两个人连着麦,一起吃完了晚饭,向南摸着手机有点烫,决定去洗个澡。

    九点多钟,林嘉乐的消息又发过来:南姐,我想跟你视频,可以不?

    林嘉乐发过来一个“求求你了”的表情。

    向南快乐地叹了口气,回复:你打呗。

    林嘉乐的视频立刻拨过来,脸贴着摄像头,占满大半个屏幕。

    向南截了个图,笑着嘲弄:“你这鼻梁,这样看歪得有点明显啊。”

    两个人掰扯了一会儿,向南忽然想起杨瑊的变脸,也垮起个脸,闷闷不乐:“我觉得杨瑊可能有点讨厌我。”

    她说了几个杨瑊的冷漠时刻,又说今天的事,问:“林嘉乐,你说我是不是太敏感了?”

    “他脸臭怎么能是你敏感呢?”林嘉乐试着臭了一下脸,然后笑起来,也给向南表演了一下变脸,向南开心了,笑得门牙卡在嘴唇上,林嘉乐被可爱到,边截图边说:“他不喜欢你,那你也别喜欢他,你就讨厌回去。”

    与人为善的向南特别苦恼:“我没必要讨厌他啊,他也没做什么特别坏的事。”

    “他还不坏,你知道你前阵子失联了多久吗,我们都担心坏了。”

    向南心里暖呼呼的,故作神秘:“你知道我最讨厌的人是谁吗?”

    林嘉乐警觉:“你可别说是我啊。”

    “我肯定不讨厌你。”向南仔细想了一下,她好像也就讨厌她的大舅王朝刚了,她本来还讨厌王光明,离职久了,对王光明的讨厌值也降到零。

    “你还真有个小本本啊。”

    “那必须。”

    “看来我得小心点。”

    向南把他那不成器的大舅的事迹说给林嘉乐听,林嘉乐说讨厌他是应该的。林嘉乐总是能跟向南同仇敌忾。

    “你觉得杨瑊为什么讨厌你呢?”

    “谁知道,无冤无仇的,总不能因为我拖稿吧。”林嘉乐一问,向南就气鼓鼓的,说着说着,气不起来了,脸色越来越沉重:“鹿鸣是他女朋友,我说鹿鸣的作品烂得像一坨屎。”

    向南把自己说服了,长叹一声:“我觉得我是能理解杨瑊的,鹿鸣的病好像还挺严重的,这都不知道是第几个疗程了,你知道吗,刚见到她我都觉得害怕,感觉她像枯掉的叶子,一碰就会碎。”

    “他们可能就是觉得,治不好了,所以要找个人继续写下去。”

    “我要是感觉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找个人给我写,那个人还不配合,磨磨唧唧的,屁事还贼多,我也会很讨厌他吧。”

    向南越说,眉头皱得越紧。

    鹿鸣到底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在安排这个事情呢?

    她真的会死吗?

    向南乐观不起来了。

    她跟鹿鸣本来是陌生人,受鹿鸣邀约,她开始帮鹿鸣写书,自此,两个人的命运纠缠到一起。

    如果是因为死亡,这种纠缠戛然而止,向南也会觉得难以接受。

    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死亡,鹿鸣又不可能找上她。

    “林嘉乐,我快写完了,我的俩小孩马上就要高考了,高考完就要填志愿,填完志愿,纳西索斯就要跟顾盼盼说再见了。”

    “我也觉得,如果真的让鹿鸣把这本书发表出去,文风一点也不改,不合适。”

    “可能到时候杨瑊还是会让我改的。”

    “我好像一直在逃避这个事,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还是没想明白我到底应该怎么办,但是我都快写完了。”

    林嘉乐一直耐心地听着,直到向南再一次叹气,说“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才开口问:“向南,你知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很喜欢你?”

    向南不太懂他什么意思,愣了一下,说:“也没有说‘大家’都喜欢我吧,我又不是万人迷。”

    林嘉乐说:“那我换一种说法吧,你知道为什么大部分人跟你相处都会觉得很舒服吗?”

    “我不知道。”

    “因为你会换位思考,你特别擅长理解别人。”

    向南好像有点懂林嘉乐要说什么了,她刚刚就在理解杨瑊,还想理解鹿鸣。

    她甚至还理解了林嘉乐的恋爱脑。

    林嘉乐:“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找自己的感觉。”

    “你拒绝我的时候,担心陶枝,担心李博凯,还担心我的工作,但是对你来说,不管是陶枝,还是李博凯,甚至是我,我们的感觉不应该那么重要,最重要的应该是你对我是不是喜欢的,如果你喜欢我,你不应该违背自己的意愿。跟自己较劲多难受啊。”

    “同样的,在这个事情上,最重要的应该是你愿不愿意用她的笔名发表你自己的作品,你愿不愿意把自己的风格改成她那样的,你连钱都不愿意赚,为什么知道她得了癌症你就妥协了呢?又不是你害她得癌症的。”

    “我是一个局外人,我不认识鹿鸣,也不看她的书,对我来说她一点都不重要,说得更难听点,她有没有活着,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

    林嘉乐给向南掀起了一场海啸,但向南又觉得,自己被保护得非常好。

    她心里波涛汹涌的,一整个大海里盛满的全都是爱意。

    向南深吸一口气,垂眼看着手机屏幕上林嘉乐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表白:“林嘉乐,我好喜欢你啊。”

    林嘉乐弯起眼睛。

    “你可能不明白我现在对你有多——么喜欢,”向南觉得林嘉乐反应太平淡,未达预期,她补充道:“我现在超——想跟你□□。”

    林嘉乐不笑了,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啊。”

    “故意的啊,啊?咱俩现在隔着快两千公里。”

    向南诶嘿一笑,问:“那我撤回?撤回对你的真情告白。”

    “你休想。”

    向南握着手机,倒在0压大床上:“我现在倒是开始想你了。”

    林嘉乐“哼”了一声,忍不住问:“向南,我们现在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不是啊,我们在搞暧昧,互相crush,我们还是一对一的嘴友,你怎么就想着谈恋爱呢?格局要打开,朋友。”

    林嘉乐在那边一边恨恨点头一边说:“行,你可以,向南。”

    向南笑得脸疼。

    林嘉乐则认真问:“那我现在到什么位份了?”

    向南想了一下,答:“ 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就给你取一个烂字,叫你烂妃如何?”

    林嘉乐觉得自己快被气得暴毙,但屏幕上的那个甄学家,实在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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