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遇见雨辰
大雪落在，
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
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你的名字是漫长的国境线。
——帕斯捷尔纳克
2006年。冬至。福州。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雨辰，在芳芳的“兰亭叙”茶叶店，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日子却在悄然改变。那个时辰，店外暮色已苍茫，夜越过城市的上空，被染上绯红色的光彩。
那段时间我处于百无聊赖与虚空之中，被禁锢的欲望,孤独感缠绕着飘渺的灵魂，以及无处安放的心情，直到雨辰进来，仿佛给灰暗世界中带来一抹微光。
那天，我坐在店里泡茶，专注当下，陶醉于摆弄精美的茶具，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只看着手中的茶叶，茶器，以及沸水注入茶叶中翻滚的模样，茶器边上氤氲悬浮着气若游丝梦境，那是一个人内心深处隐而不露的情感生活。
闻香杯在双手中来回滚动，温润如玉，微微烫手的温度，恰到好处，我特别享受这个过程。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店长平儿与其他位茶艺师竟齐刷刷站在门口，眼睛期待店外，似乎在迎接谁，这是何方神圣？我正纳闷地寻思着。
虽然白天风和日丽，但是门外阳光明媚留下的痕迹已无踪迹，因为此刻已是傍晚时分。
透过玻璃大门，我看到不远处一辆匀速移动的小车，缓慢地径直往芳芳茶叶店的方向开过来，平儿兴奋不已，开心地说，“庆总来了” 我想，平儿用这样语气说话，这位庆总应该是熟客。
对方车子停在了门口，我迅速转移了视线，又开始埋头专注于自己眼前的茶，温杯，烫壶，注水，一系列的操作之后，眼睛的余光所及处，隐约中进来一位年轻的男士，听到平儿热情地询问，“庆总，还是原来的茶室包厢嘛，” “没错” 男士简短地回答了一句。
“楼上请，” 平儿说着，想必此刻她已经笑开了花。
叫“庆总”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温和地问了一声：“店里多了一位泡茶师，是新来的吗？” 平儿笑答，“是老板芳芳的好朋友叶姐，在五四北上班，有空过来自己泡泡茶。”
此刻，我的耳畔突然听到软糯却坚定的声音，“你好！” 他向我打招呼是吗？我募地抬头，看到了一双温柔的眼睛，它们正瞧向我，四目对望，亲切感油然而生，我眼前的这个男人，笑起来嘴角微微向上扬，结实的脖颈，露在低领毛衫外，外套是一件挺括有型的长款风衣，越发衬托他的挺拔身材。
他点点头，向我示意着友好。我为了表示礼貌，回应了一声 “你好，”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招呼回应而已。
他看着我的眼神越发温柔且坚定起来，嘴角满含笑意，仿佛让人沐浴在春风里，不禁令我心泛涟漪。
他礼貌性地打完招呼后，就上了二楼的包厢，一盏茶功夫，几个人进店来，穿着打扮也是很清楚明朗，平儿好像与他们很熟，快速地说道，“庆总在二楼，”他们颔首一下，几位也径直往楼上去了。
我寻思着，庆总应该经常来店里，他的朋友知道他来，所以都过来找他。
其中一个国字脸长相，特别会献殷勤，平儿称呼他老汪。
老汪跑上跑下，端茶倒水，原本茶艺师要准备的活，老汪强着做，说“愿为大家效劳。”
我继续泡着茶，等着过完杯中的茶水，就打算回家去。
这时候，芳芳却来电话，问我还有没有在店里，我回复她说，“正准备回去。”
芳芳请求道：“等会儿再走也不迟。我一会儿就到店里。”
我心想，芳芳不是说今天不来店里了，怎么又改了主意。
那我就在店里等她。也许她又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呢。
不一会儿，芳芳果然来了，她的那辆车就停在店门口，芳芳拎着一袋元宵进来，对我们说着“ 今天冬至，我们吃元宵。”
她匆忙地把元宵放在边角的桌上，然后转过身，像是要赶着去完成一件事。
“庆总他们来了，我先上去打个招呼，”说完，踩着那双高跟鞋上楼，芳芳长相娇小，八面玲珑，特别会来事儿，好像没有她搞不定的事。
大概五分钟后，芳芳下楼，她告诉我关于雨辰的情况，“庆总从美国回来，老家是长乐的，
在厦门开了一家公司，人脉很广，认识的人都想从他手里那点资源，比如，做电工，做装修的，大家都有求于他。”
我想，原来如此。这社会就是现实，锦上添花的事情很多人抢着做，雪中送炭没人做，
“庆总，他看着年纪不大，人脉如此广。” 我疑惑的表情，表示不解。
芳芳解释说，“庆总的爷爷在尼克松访华时期就出国淘金去了，算是早期出国的长乐人，他妈妈是附近县城嫁过来，他舅舅是某县的副县长。”
芳芳坐下来，继续喝我泡的茶。
聊着聊着，不觉大半天过去了，
“夜已深，我要走了。” 我边说着，边站了起来，准备要起身回家，这时候庆总他们下楼来，芳芳见状，她们赶紧迎上去，说着欢迎下次再来的客套话。
“我叫雨辰，”他看着我，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我的眼前，微笑着对我说道，十分自然的样子。
几位朋友看出了一点端倪，大家略微寒暄几句，都站在旁边微微笑着，不再说什么，心照不宣的意味。
原来他叫庆雨辰。我在心中轻声地叫了一声。像是对自己的肯定。
芳芳故作失落感状，对他说道，：”叶舟轻来了，你立即把名字说出来。就是不一样的待遇。”
我内心莫名有种按捺不住的喜悦，表面上却敷衍说着，”认识你很高兴。”
又望向芳芳，问：“你们很熟” 来求得印证。
雨辰调侃地说，”我也是，三生有幸。算幸会了。”
我仿佛看到他满眼的星辰，从眼角滑落，嘴角含着笑意，蔓延开来，我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充满体贴入微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不久之后，腊月二十几，临近春节了，在不经意间，街上多了节日气氛，店门口促销声此起彼伏，
店铺里陈列许多节庆日才有的商品，目不暇接，置身其中，浓郁的年味迎面而来，
我来到芳芳茶叶店，平儿见我进来，热情地说了一声：“有段时间没来啦。”
因为工作的不顺，我的心情跌入谷底，像踩入沼泽地，越陷越深，闷闷不乐地泡着茶，雨辰稍后进来了，他看到了我，神态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若狂，眉头却按捺不住的喜悦：“叶小姐不经常来店里？” 他开心地询问我，又带着试探性的口气。
我是他来过几回了，“我之前来过，想遇到你，可惜你都没再来，”他微笑着，说完时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试探，露出真诚的模样。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店里，刚才平儿她们见到我，都热情地打招呼，打听我没到店里的原因，” 我笑着说道。
平儿神秘地说：“之前有人问你的电话，没有你的允许，我没敢告诉对方。”
雨辰期盼的目光注视着我，看他那诚恳的态度，不忍心拒绝，就留了手机号码给他。
雨辰愉快地说，“谢谢，改天我会联系你的。希望你不要认为是收到干扰。”
我微微地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这次我没有告诉我的那些朋友我的行踪，正确的行踪。” 他有些兴奋的声调，瞧着我，充满柔情。
“所以，今天我可以坐下来，不受任何干扰，安静地与你喝杯茶，”他轻松惬意的口气，说罢，身体顺势靠在椅子上，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明亮透彻，他身材欣长，穿一身休闲的米色上衣，灰色裤子，在任何场合，他都是显得得体、分寸感强。
我继续泡着茶，两人就开始聊起天来，所谓聊天，顾名思义，没有主题，天马行空，发挥各自想象，气氛十分融洽，有风在空气中流动，耳边丝丝缕缕的冰冷，虽有些寒意，但彼此相处觉得很愉悦，话题一转，他跟我聊了金融与国际形势的问题，我对这不是很感兴趣，听的多说的少，只能做个听众。
“你应该多穿点，小心感冒。” 他看到我只穿一条薄呢连衣裙，中断了话题，关切地提出建议。
眼睛亮亮的，盛满爱意，似乎顺着他的言语溢开来，我竟一时的恍惚。
时间在一秒一分地隐去，天荒地老景象再次呈现出来：天地荒凉下来，只有我与他，在无涯的荒原里相守，薄荷的香气浸入心脾，我十分好奇，如此荒凉的地方，竟有薄荷的存在。难道是我的幻觉不成？
而且我似乎听到了彼此心跳的声音，先是轻微的“咚咚”声，然后两颗心脏撞击的声音，仿佛天注定一样，有事情要在两人心中发生。
平儿凑过来，对我说道 “上次给你的北方特产，忘了送给你，这次给你补上。北方的一些土特产”
我略微抬头，提高左手，伸出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平儿有一双又白又嫩的玉手，我们平时形容她有“纤纤玉手”，老爱抚摸它，善意地开着玩笑。
平儿天生长得泡茶的手，所以经她泡出来的茶，醇厚，浓郁，香气袭人。
我拍完后手缩了回来，并说了声，”好，谢谢你。”
她把特产放在茶桌边上，爽朗地说着：“要记得带走哦。”
说完，平儿摆动她的腰肢，识趣地忙店里其他事去了。
雨辰突然说，”叶舟轻，你是个安静的女子，坐在你的身边喝茶，让人气定神闲，仿佛万物都安静下来。特别舒心。“ “真好。”他由衷地说道，露出开心的表情。
我微笑不语。心里不停琢磨着，他的外表与一举一动看着很真诚，那他就是一个真诚的人。我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信心。
那我应该相信他吗，凭自己的两次见面印象以及众人对他的评价，就可以做出判断吗？
如果相信，那进一步又该如何？
我又想着心事，陷入肯定否定不断挣扎的思虑里，如果有人欣赏你，并欣赏你的灵魂，理解你的状态，感受你的心情，照顾你的心情，这算不算遇到了一位知己。知己难找，跟你有共同语言的人，并且听懂你的心声，你应该感到庆幸，我算不算一个幸运之人。我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雨辰软糯的声音，不断在我的耳畔掠过，像嘴唇在爱抚，我身体里的荷尔蒙开始苏醒，它循序打开，像八爪鱼一样，伸展无数的须，它们柔软又敏感，温柔触达于血液中，搅动冰凉的血，使它急剧升温，热血翻滚而来，随之一阵头晕。迷糊中，世界的荒芜再次呈现，大片的废墟，血红的黄昏落日，在这样肃杀的场景中，有一簇薄荷叶盛开在卵石夹缝中，神奇的很，世界只有我与他，他年轻欣长的身体散发着好闻的体香，混着薄荷香，霸气袭来，他潮湿的嘴唇，微微翕动，有种若隐若现的诱惑力，我的身体泛滥成灾，汇成一条欲望河流，奔流不息。
我又重新泡了一壶大红袍给雨辰，雨辰安静地喝着茶，我们不语，
我听到时间的滴答声，它缓慢漫过店里的每一个角落，冬天难得的阳光，夕阳从玻璃窗透进来，落了一地光芒。光影跳跃在展示区精美的茶器与茶盒上，涂上一层薄薄的黄色光芒，一切都显得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真实。坐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庆雨辰，有着软糯性感的声音，笑起来嘴角微微上扬。
他是我喜欢的模样。
“你比我还小两岁，”我笑道。在聊天的过程中，我大概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
“虽然你比我小，但人生丰富多彩，经历过万水千山。” 我对他说出我的看法。
雨辰不可否认，感慨地说，“经历多也未必是好事。”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用自信的口吻说道：“等我们认识时间再久些，彼此了解更深入些，我也有很多故事，可以对你说”
他抿了一口茶，为了坐姿更加舒服，提高舒适度，他的身体靠过来，靠近桌子，侧向我的方向，猛然中，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拉着我，越来越重，我与他力量悬殊，竟一时招架不住，似乎要投降了，心甘情愿地作他的俘虏。
他说：“下次我请你去喝咖啡”，他说这句话时，目光坚定，不依不饶，他已占据上风。
我微张嘴唇，想回答他，无力地闭上，结果没说一个字。我败下阵来。
他坚定的眼神好像告诉我：你不会拒绝我。
我被他的目光所打动，莫名涌起的怦然心动，但表面又要装作无动于衷，我想我不能自作多情，我害怕深陷进去，害怕无尽的伤害追赶而来。
但又觉得自己不够理智，所以必须要让自己理智起来，因为我跟雨辰不可能发生什么，我与他隔着一个俗世，那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其实我与他的聊天非常轻松，相处非常愉快，如久别重逢的朋友，他是我离开学校后，遇到第一个我认识的最谈得来的朋友之一，冥冥之中，好像上天一切都已安排好，也许我别无选择，我们只能按着命运的指示往前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