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兽

    云是雪域色,烈阳勾勒其金色光边,线条散漫又流畅,描在澄澈饱满如幕布般的蓝色天穹里,胜过巧致工笔画。

    这眼前所见的每一寸光景都在告诉许之脉,她还活着。

    躺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四周都弥漫着浓烈呛鼻的血腥味,风声呜咽着绕在耳边,只是低低呼啸,就能压的人心拥堵。

    将她护在身下的谢姐姐已没有了呼吸。

    一个时辰前。

    生死攸关之际,只长了许之脉两岁的谢芸骁勇砍杀了一名敌军,却还是因背部腿部多处受伤,踉跄跌倒在许之脉身上。

    许之脉猝不及防,力没来得及使,二人一并摔倒在地上。

    战场局势多变,两兵交战正酣,暂未有敌卒注意到她们这倒在沟壕中的两人。

    “谢姐姐,你还好吧?”

    许之脉想立刻搀扶起谢芸,反被对方用尽最后气力按在地上,将身子做盾牌遮挡住她,厉声道:“脉脉,秦将军被歹人暗害,不会有援军相助,此战已失。听我的,装死!”

    许之脉想挣扎,“谢姐姐,我不惧战死!”

    谢芸直接抹了血往她脸上抹,“你还小,听话!”手掌冰冷,粘稠又粗糙。

    左右看了下地势,许之脉不想再思索费时,立刻要反身将谢芸拖拽藏起。

    此处峡谷地势复杂,她,她定能……

    然而无论她用多大的气力想将谢芸推开,谢芸护她的决心可比千斤巨石,明明已重伤在身,依旧用尽力气压制住她。

    见躺在地上的两人还在动弹,混乱中有一名敌卒抽刀准备砍来,许之脉反手将剑甩出,刺入来人胸膛。

    那敌卒摇摇晃晃,却仍凭着本能地厮杀意志举剑往她们冲来,只是体力确已不支,尚未走近,便已倒了下去。

    人声喧哗嘈杂,兵器声战鼓声交织,许之脉安抚道:“我们找机会突围。”

    谢姐姐嘴唇煞白,气若游丝嘱咐道:“别再动了,要活着。”

    话音落地,许之脉明显感觉身上一重。

    二十一岁的谢家姑娘,在她面前闭上了眼睛。

    她脑袋空白,嗡嗡作响。自她穿来,已在战场上呆过六载,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却从未有哪一次能比得上眼下,六神无主,悲痛欲绝。

    她知道,谢芸是将自己的命一并托付给她了。

    面对滔天倾压而来的必败战局,她们也不过是滚滚史书中,宏大叙事下的一粒微尘。

    不过是装死,她并非不会,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约半个时辰,四周渐渐散了声音。梁国的军队主力应已撤去,耳边能听见的都是零星的呼喊声和拖动尸体的声音,此刻战场上留下的,应只是些清理战场的散兵。

    许之脉睁开眼睛,眼泪和血混在一起,依然能勉强看见蓝得澄澈的天空,有鹰鸟在头顶盘旋。

    很美的风景,若是她们也能看见……

    她轻轻将谢芸抱起放在一旁,顺手拿起离的最近的剑,慢慢立起了身子。

    不远处正有个梁国的散兵正在搜刮战利品,见她站起,先是一惊,旋即便拔出佩剑向她冲砍而来。

    躺了太久,身子有些僵,但眼下,怒火和哀恸使她全然忽略掉麻木躯干带来的不适,许之脉眼睛不眨,凭借着常年的肌肉记忆,迅速轻巧躲过,利落砍杀。

    鲜血喷溅开的死人动静太大,引起了不少梁国散兵的注意,她来不及思考,迅速往峡谷陡峭处攀去。

    凭借对地形的了解,再加之那些散兵的体力也不比精锐,许之脉将铠甲解掉后很快便摆脱了追捕。

    连翻了三个山头,途中都是匆匆饮了溪水后便急忙启程,最后体力实在有些不支,才敢缓下步子来,坐着休息半晌。

    天日将要西沉,赤红的霞光铺在密林中,有鸟兽鸣叫。

    许之脉叹气,这里实在不适合过夜。可是抬眼望去,以她现在的体力,也着实走不出去。

    幸好身上的火折子没掉,应该能撑一晚。

    正准备松口气,一旁的灌木丛突然窸窣作响,许之脉神经一紧。

    追来了?不可能啊。

    慢慢起身同时,许之脉握紧手中的剑,剑上血迹已经干了。

    无妨,她安抚自己,只要人不多,再杀一两个应该也可以。

    可千万不要是成群的队伍,许之脉一面审时度势,一面往响声处小心逼靠观探,神经正如绷紧弓弦般,却见一个奇怪兽类猛地从灌木丛中嘶吼着蹿出,吓得她往后一退。

    像只猫?

    那猫一样的兽类,几乎半个身子的肉被整齐割掉,血肉模糊,且,据许之脉推断,应是新伤。

    又仔细一看,许之脉愣住。

    这状貌怎么那么像神兽……讙?

    ……

    说起她为什么认得这神兽。许之脉穿书前的记忆突然翻涌起来——

    许之脉,自九岁起就由母亲独自带大,十三岁起被检查出病开始住院。十九岁时读了本《桃李满天下》的古言小说,十分喜爱独立自由,教书育人的女主。又因为住院时受护士姐姐关爱,梦里都是女主顶着护士姐姐的脸四处教书育人的画面。

    后来病情恶化,头发剃光了持续治疗,病情一直没什么起色,二十岁死后魂灵飘荡中,随即,只见现实中躺在床上的自己睁开了眼睛。

    两处光圈出现在天际,它们在无边黑暗的地平线上,以穿越亘古时光的漫长决心与毅力,几无改变地升转在凡人可见的瞳眸中。

    正交汇聚之时,一只独眼三尾的巨兽踏云而起,生吞下其中一个光圈。

    沸腾的光,从金黄的茧壳中被剥出一根根暖色的雾丝,是比昼白还要刺目的白。纯净的银白的光点密密在穹顶中奔走,巨兽引吭高啸,忽地望向许之脉。

    许之脉心中陡惊,刹那间感应自己不过是渺小的黑点,不对,连点都算不上。

    此时此刻,在巨大的天穹之下,她仅仅只是存在而已。

    “我不是死了吗?”许之脉疑惑,可是这眼前的景象,分明不是地狱之境。

    倒更像是,山海经?

    “本是死了,活了不高兴吗?只不过按你们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的话,时空支线由此分叉,平行推进,你的魂灵不能再继续呆在这里了。”

    出乎意料,竟有人接话。

    不对,不是人,许之脉闻声看去,站在她身旁的是一只狗,不对,也不是狗,虽然外貌接近犬类,但有人一样高,四条尾巴。

    黑白无常不长这样吧。

    许之脉还在苦思冥想这位是地府里哪位当差的鬼使,就听它开口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倏忽。”

    “倏忽?”许之脉愣了,“这名字……”

    怎么和《桃李满天下》中女主角身旁的神兽一个名字?

    ……

    这么一想,长得也像。

    它似是看透了她的想法,笑着回答道:“不错,是你最近读过的《桃李满天下》中的倏忽。”

    “啊?”

    “我来接你。”

    许之脉两眼一抹黑,醒来时,她用着和前世十三岁一模一样且尚是健康的身体,身穿在了招军的队列中。

    周围人声鼎沸,热热闹闹,她从脑袋一片空白的状态里渐渐回转神来,抓住身后的女孩子问,“你好,我想知道这是哪里?”

    女孩子们觉得奇怪,都一脸“你都排在队伍里了怎么还问这个问题”的古怪表情,却还是很热心地告诉她,这是女将军秦末开的女子军队,对她们这些战乱流离的孤女来说,是很好的去处。

    但是秦末开是女主角邱伊人的学生啊,《桃李满天下》完结的时候,秦末开也才十四岁,怎么变成了女将军?!

    许之脉起初着实没想明白,只木木跟着队伍走到了秦末开面前,那英姿飒爽的二十三四岁的女将军朝她笑得灿烂热情,她被美色晃得眼睛和脑袋都在晕,稀里糊涂地加入了储备军。

    适应了半个月后,许之脉才四处打听得出了结论,她虽然是穿书了,但时间线穿错了,这个时间点,男女主已经HE了七年。

    她哭笑不得,这应该算是,无效穿越。

    好在女子军队的姐姐妹妹都十分可爱,虽然初次上阵杀敌让她心有余悸,但是女孩子们会宽慰她,会给她烤好吃的红薯,哄她睡觉。过了几年,她也逐渐适应了在女子军中的生活。

    本想着,等退伍后,和她们一同寻个风水宝地,大家依旧和和美美住在一起……

    思及此,许之脉咬紧了牙齿,强迫自己先不去想这些难过事。毕竟这五年刀尖舔血的日子,她学的最好的,就是调整心态。

    *

    《桃李满天下》一书是很治愈的教育种田型文风,虽有提及神兽的,但书中也只着重提了女主邱伊人身旁的倏忽,并没有对其他神兽多着笔墨,是许之脉在医院里呆着无聊,这才买了《山海经》来看。

    而且由于这五年来从没见过任何志怪异象,许之脉都差点忘了这个设定。

    ……不过她也没料到自己会在倏忽的指导下穿书。

    这讙兽她记得清楚,独眼三尾,食之可解黄疸。看它这身上被割了一块肉,想必是被人用作药引了。

    那讙兽龇牙咧嘴,浑身仅剩的毛警惕性炸起,一双竖瞳黑得发亮,虽漂亮,更多却是瘆人,齿缝间“哼哧”声巨大,应是想吓退许之脉。

    许之脉蹲坐,慢慢把剑放下,笑嘻嘻表示友好道:“我是个好人。”

    管你说什么,讙兽野性不掩,猛扑过来。

    许之脉吃了一惊,赶忙起身将它脖颈处拽住。

    却有些晚。

    讙兽已经用它那锋利的爪子抓破了许之脉的锁骨及胸口处。

    得,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许之脉痛的倒吸口凉气,没死在战场上,倒差点死在这神兽爪下,她心思一动——

    不如把它烤来吃了?

    那讙兽嚎得更为凄厉,张嘴似要将她吞入腹中。因离得近,被割裂的肉处血滴下来,浸湿了许之脉的小腿裤。

    烧烤的想法在许之脉脑海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心软了。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和兽。

    被割了肉,对人类自然是有防备心理的。

    理解。

    但她也不敢放任这讙兽攻击自己,提溜着它的脖颈,许之脉找了两根软滕将它四肢绑住。

    忙活完,太阳已经落山了。

    整个密林黑沉沉的,许之脉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生了堆火,与这讙兽大眼瞪小眼。

    许之脉从来没养过宠物,但军中生活常有伤病,应急的救治学了不少。

    虽然此兽性子刚烈,被捆起依然一副死不就范的情状,但她还是就近找了些草药,扯了点身上还算干净的衣料给讙兽和自己的伤口处敷上。

    那讙兽不停挣扎,不知疲倦似的,她也无趣,继续笑眯眯同它说话,“你叫什么?”

    自然没有回答。

    讙兽的话……

    许之脉想了想,笑着提议,“欢欢如何?欢乐的欢。”同音不同字。

    讙兽的“哼哧”声更大了。

    许之脉权当没听见,挂着笑脸继续道:“欢欢。我将你养好了再放归吧。”

    若是记得没错,它家应该是在翼望山。不过她走的一直是人间剧情线,属实不了解神兽的居住地是在东南西北哪一处,便不送它回去了。

    讙兽又挣扎着要扑过来。却因四肢被绑,很狼狈地像只陀螺转动起来。

    许之脉低着嗓子哈哈笑了好些时候,竟觉得这凶猛神兽也可爱得很,伴着它的“哼哧”声,竟眯着眼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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