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大人

    五日后。

    万物复苏之际,钱府后山之中,春燕啄泥,万紫千红,繁花密植,满目瑰丽。

    “钱世文,你吃里扒外地把许小姐又带进我府中,意欲何为?”张殊茧眯着眼,神态冰冷,如蛇吐信待扑猎物。

    钱世达一惯的纨绔颓丧,与每回见他没什么区别,酒还未醒,神态颠颠毫不清明。

    “嫂夫人说话太冲了些。”钱世文向来不为她的冷嘲热讽所动,照例客客气气回复道,“许小姐来此,总不会是闲事。”

    钱世文自前几日知道真相后整个崩溃,若是钱世达他们被抓,钱家后续该如何,他该如何,等等困扰都搅得他心神不宁,黑白颠倒,关在房里调息了好久才算是接受,转眼许之脉找来,让他张罗着将之前的人重新聚在后山。

    只不过今日不同的是,她还将钱骏一起找来了。

    “赵骏怎么也在?”钱世文小声问,尽量把自己的声音压到只有许之脉能听见。

    “上回高崖行刺失败,总归得令他们安分几日”许之脉很有把握,“我只说我要离开明廷城了,特意请钱府帮我备了好菜,请他一聚。是真是假无妨,即便是演,他为了给我演全,也得来赴。”

    而且在她的推测来看,钱世达和郭词隐不会敢将之前的事情外传,赵骏此时,应还没什么戒备心。

    “今日,必须一网打尽。”

    但看赵骏一脸戒备的样子,钱世文捂住嘴默笑,“那他现在应该知道自己被骗了。”

    赵骏站在一旁看郭词隐和许之脉她们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恍然想起几日前的花朝节上的一幕,恐怕不是误会,眼下再是蠢笨怕也该知道接下来的事不算得好,脸色已明显阴沉,走过来朝许之脉道:“看来许姑娘不是诚心想请我吃饭,我就不叨扰了,先走一步!”说罢甩袖转身。

    可惜没走几步,从不远处的树阴下走出一位高挑的少年,直接站在路径之上,挡住了去路。

    弋忘欢虽多是少年气,但身姿挺拔,高近九尺,只是站在赵骏面前,赵骏已显觉凛然威压,几将惴栗,再不敢轻举妄动。

    赵骏恼羞成怒,喝道:“许小姐,你们究竟想做什么!我可是县令!”

    许之脉无辜道:“赵县令,我们也未对你如何吧?除非,是你自己在心虚什么……?”

    赵骏气急败坏,又不知许之脉底细,跺脚甩袖,往张殊茧走去,“妹子,这钱府地盘上,你总得给个说法吧。”

    张殊茧面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只能说伪装确实是她的拿手好戏,“赵大人稍安勿躁,我们清白行事,即便许小姐有什么误会,解释一二便好,莫要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

    言语温和,笑意平缓,不示本相。

    “是。”许之脉点头,“我今日迂回请大家共聚此地,确实有件不情之请。”

    “何事?”赵骏沉声不耐。

    许之脉蹲下身去,手挖起一捧土来,“不知这土地之下,可有冤魂?”

    言落此时,晴天阳色被白雪云过所掩,阴暗影影推展,恰好投在人群之中。

    赵骏面色一变,看向张殊茧,又看向许之脉,已有些慌乱,“什么意思?”

    “此山之中,埋有尸骨。”许之脉言辞凿凿。

    钱世文也是头回听许之脉提及,满脸震悚。

    许之脉追问道:“不知赵县令身为一方父母官,得知这脚下土地,竟有尸骨,作何感想?”

    “许之脉,不要造谣生事!”赵骏厉声呵斥,眼神略有飘忽。

    张殊茧看向她,“许之脉,空口无凭,现在还想动我钱府土地?”

    许之脉再问,“赵县令,可否挖山?”

    “你是被邪魔缠身了,莫要在此处发疯,我就说之前不该让你去看厉清尸体,想必是受了刺激,精神出现了些古怪。”赵骏道,“钱夫人,快派人来替许小姐诊治吧。”

    这一连串的反应其实都在许之脉意料之中,只是真发生在眼前了,她感到的滑稽还是令其无话可说。

    好似无人可以扯掉这一张张披着恶鬼外皮,山土之下,埋在泥泞里带着血肉的纤维,若能得见此状,不该接受黄泉轮回,应该自在地长成恐怖的异物,将冤罪吞噬后,使恶与善一同退场,完成终结。

    “我肯定是拿你们没办法了,我势单力薄,哪比得上钱家与赵家县令,在这明廷城深耕多年,盘根错节的,扯不动。”许之脉笑盈盈得露出一排整洁的牙来,眼底却仿佛掉进了碎冰渣般阴戾剜人,“要不直接都杀了吧?”

    语气认真,杀意真实。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梁卉率先感觉到不对劲,立马跳出来轻轻拉住许之脉的手,“许姐姐,等,等等!”

    许之脉这才从有些负面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揉了揉眼,又调了几个气息,这才转头问道:“欢欢,邱枫啼来了吗?”

    弋忘欢看向通往山下的唯一一条路,“他说去带一个人,这不来了?”

    渐行至眼前的,除了邱枫啼,还有一位青年男子,一身官服,两袖清风,雅正凛然之姿,净逸肃穆俊貌,看年龄,应与邱枫啼同岁,三十有几。

    尚未向邱枫啼发问,便见那赵骏已然匍匐在地,向着那位官府大人诚惶诚恐地叩拜道:“下官,见过裘大人!”

    裘大人?

    “赵县令何必行如此大礼,请起。”

    衣着三品衣冠,口音为北的大人,即便没有看过《桃李满天下》,俞国朝堂之中,她也猜不出第二个人。

    裘参。

    邱伊人的得意门生,书本完结时,他与秦开末同岁,年仅十六。至于后来的经历,许之脉只知道他与定江公主成婚,后又和离,再多的情况,也不甚清楚。

    *

    五日前。

    因满身血污,许之脉不好回到城中驿馆,便跟着梁卉回到郊外的院子。

    奇了怪了。

    这里也有人?

    一抹人影在院中坐着,许之脉正想掩护梁卉撤开,耳边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查到了?”

    问话的人,是邱枫啼。

    梁卉是不认识他的,见着陌生人,还以为又有什么危险,正说拉着许之脉逃跑,反被许之脉抓住手道:“别担心,是认识的。”

    梁卉这才安下心来,跟着她走过去。

    许之脉手握着梁卉使她心安,面上沉稳不迫地看着邱枫啼。

    邱枫啼明明是个人,却总是好像开了什么天眼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出现在自己面前,说起来,他和主命鬼王坤城似有点联系……

    也不对,毕竟坤城和她无冤无仇的,非要扯上关系,那便是……

    “你找欢欢?”

    邱枫啼摇头,“非也,我就是来找你的。”

    猜错了?

    许之脉问:“那是何事?”

    “我只是想问问你,厉清一案,你查得如何?”

    “你既然都知道我的动向,怎不知我如何?”话虽带了些小刺,但许之脉还是回答道,“查到了,但没办法公布。”

    “为什么?”

    许之脉抿嘴,“因为……”

    “因为无门。”邱枫啼替她回答,“本来上县府官衙一敲鼓,自该有人来断,可惜这赵骏,也断不了。”

    一根绳上的蚂蚱,断了岂不是直接共沉沦。

    提到这事,许之脉几乎是下意识便冷哼出声,“我早该想到。”

    邱枫啼却十足把握的样子,“你尽管继续查下去,对峙当日,我来断。”

    许之脉一双眼只见疑惑,“你,如何断?”

    *

    回忆告一段落,许之脉愣愣看着裘参,脑袋还是懵着。

    邱枫啼和裘参?

    这么说起来,确实,他们都是邱伊人的门生,不止是他们,还有秦开末和钱绣。

    细细密密一想,她虽未刻意去寻过《桃李满天下》女主,可邱伊人好似随时在她身旁,以各种形式存在。仅是许之脉知道的和女主有联系的,还有被其影响到的郭词隐和余婆婆。

    邱枫啼不知何时已走到许之脉身边,“我说了,总有办法断。”

    看见赵骏热情地给裘参拿凳子,许之脉道:“赵骏见过这位大人?”

    “去年沆城汛后,裘大人有路过此地。”

    正说着,但听裘参婉拒了赵骏请他上座的好意,朝许之脉道:“我听邱枫啼提及,许姑娘有冤要伸,不知眼下,可否详说?”

    充沛的光的热量落在颈脖间,此山青翠,本该任由犬与狸奴栖睡在泛着绿意的草丛中打滚。

    许之脉环顾一圈,淡淡道:“那就,先挖山吧。”

    “不可!”钱世达沉寂许久,此刻的激动显得十分突兀。

    “为何不肯挖山?”许之脉问。

    钱世达结舌不语。

    “请裘大人吩咐。”许之脉回身拱手,规矩请示。

    裘参点头,“既然是案件需要,就如此吧。”

    *

    这名是正言是顺了,可若只凭人力,怕不知要挖几日,趁着等人来的空隙,许之脉悄悄走到弋忘欢身边,小声问道:“欢欢,能挖山吗?比较合理一点的那种。”

    弋忘欢沉吟片刻,颇为认真的回复道:“按我的办法,或许合理不了。”

    “不是不是。”许之脉摆了个拨浪鼓式摇头,再低下音调提议,“就是天怪异象,地动山摇那种?”她努力解释,“就是能让别人都理解,不会突然觉得,山怎么一下就不见了,那么玄妙。”

    “那倒是有一个法子。”弋忘欢道。

    许之脉也不细问,点头道:“就依你想的行事。”

    待挖山的劳役抵达,锄头还没来得及锄到第二下,不知从何而来的数百野兽,密密麻麻冲入山中,惊得张殊茧和赵骏惊声失色,只是这兽群并不在意活人,反是往地下不停刨挖。

    其状惊绝,骇得挖山的家丁衙役都连连撤退。

    “你这是什么妖法?!”张殊茧指着许之脉高声道。

    许之脉随手摸了摸路过的狼的皮毛,笑嘻嘻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只能说是,走兽也见不得冤罪。”

    “这是妖法!妖法!”张殊茧惊恐地爬向裘参,“裘大人,快将她抓起来!”

    裘参却只是淡淡扫了眼张殊茧,反是问道:“钱夫人,可有证据?”

    “证据?”张殊茧一愣。

    裘参道:“治罪,自然需要证据,就像她说你有罪,我也会让她拿出证据一样。”

    张殊茧一言不发,退坐在地上。

    豺狼虎豹,它们是草原山林的猎捕巅峰,但在山海寰的神兽面前,既被锁定,便由驱使。

    如果弋忘欢愿意,他甚至能优雅地命令这些野兽取下在场所有人的性命。

    不过是人间的一堆血肉罢了。

    *

    不足一个时辰,汹涌的兽群已将一整具人体残骸翻至黄褐一片的地面,尽散离开。

    然而许多处已碎裂,是被分尸后的迹象。

    许之脉不忍忆想这尸骨生前遭遇,如果此时此刻,郭词隐能以鬼魂的样子再现世间,她会是何种神情?

    那一定是一双透彻得不真切的眼睛,但当这昼白的光落入眼底,映出的不是清凌凌的湖泊,而是在煎熬苦痛之中,依旧岿然不动的山峰棱角,能将所有冷漠旁观者,摧她人生者,割肉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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