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雨停，天幕下的丛林鸟兽仍然难眠，啼啭声远近不绝，风恋着翠色浓茂的密叶，晃摆弹奏。
吃过稀粥充饥，和谢芸在军中的故事也与笑娘讲完了，面前的火堆照向脸部，将许之脉眼睛以下的部分照得红亮，显得眼中的郁色更沉了。
笑娘安安静静听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侧过脸深呼吸了好几次，将总快流出的眼泪擦干道：“她还活着，那便好。”
许之脉的心里从讲起过去时就涌出一股不能按压下去的酸涩，此时说话的声音也闷闷的，“可，可她最后还是……”
许多次被压下去的，谢芸倒在她身上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眼前，许之脉终于只能咬了咬后牙，才能阻止自己再说下去。
笑娘回过脸，很高兴地冲她摇摇头，“你这表情，不会要哭了吧，可别，我不会安慰人。”
被对面的笑容感染，许之脉也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坐直笑道：“那我们说点别的。”
笑娘点头附和。
谈话声又在屋内活络起来。
许久后，祁涂忍不住出声，“你那鸟是从何处收的随侍？”
刚刚的记忆提取得过于难受，导致许之脉这才从忽然插进的声音里清醒过来，记起欢欢和祁涂也还在这屋子里。
笑娘知道是在问自己，应着问题答道：“是尸鸟，与赶尸术差不多，不是活物。”
“怪不得我看了半天，也理不清在何处见过这东西。”祁涂无奈，“我就说哪有鸟能逃过我的眼睛，原来是人间钻研的邪术。”
“邪术？”许之脉无意识咀嚼这个词。
祁涂很大咧咧地点了点头，“让本该死去的生灵魂魄不散地供己驱策，可不就是邪术？不过既然是要死的东西，发挥一点最后的效用，好像也无伤大雅。”
许之脉是知道赶尸术的，从前只在别的书或影视剧里看过，单纯觉得是个有趣的事情，被祁涂这么一说，确实有点残忍。
“说到真正的邪术……”笑娘的声音沉下来，“许姑娘可知道同关战役，那不是简单一次的战败。”
许之脉一瞬停滞了呼吸。
笑娘道：“那是一次献祭。”
许之脉的心里猛地抓起，定神看她，“你确定吗？”
“论修仙的路子，我肯定不知道，但若讲起成妖堕魔的路子，那可没什么能难住我的。”笑娘道，“虽不知道用这么多人的性命想换取什么，但如果你想要调查，可以想想，是谁酿成的这场败局。”
“邢致才。”许之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名字，“秦将军在朝时，他就以女子不得涉政的言辞处处掣肘，同关作战前半月，我方接连告胜，本可乘胜追击拿下同关，却被他巧舌如簧地游说王上停止作战，不再增援，我们本要撤退，却出了内鬼泄露军情，最终被围困于山谷之峡，几乎全部丧命。”
“他或许只是其中一环。”笑娘沉吟摇头道，“邢致才背后，也许还有秘密。”
许之脉忽然明白她话中深意，但不大确定道：“你是说，他和神鬼有联系？”
也是，像她这么个在书里的炮灰角色都能遇到欢欢这样的神君，邢致才若真有心要寻，总不会毫无办法。
“有可能。”笑娘点点头算作回应，又转头看向一处，“讙神君与许姑娘一道，难道没有看出来？”
刚刚即便是祁涂开口的时候，弋忘欢都是一声不吭，懒散地坐在火堆光的死角阴影处。
此刻寥寥几双眼睛都落在他身上，弋忘欢这才懒散抬眼，淡淡道：“我向来不管人间的事。”
“那是奇怪了。”笑娘捂着嘴，似笑非笑着，“既不喜欢人间，为何又和这人间的女子同行？”
“你的话，多了些。”清润的声音多了些肃杀的冷淡，弋忘欢微微皱眉。
被那双眼睛盯得浑身发冷，笑娘立刻垂眸转身，仿佛刚才的对话全然没有发生。
换做往常，许之脉定然会被迫发动人情世故的技能出声打圆场。
但眼下，她接不了话。
弋忘欢知道同关一战内有隐情，可他为什么，从没有告诉过她？
不管是献祭还是别的什么，他一路与她同行至此，不会不知道她所求为何，却为什么……
屋内的寂静最终还是被祁涂打破，“既然你说到这儿了，就说清楚些吧。”
笑娘这才继续道：“鵸鵌神君既然如此说了，我不往下说个具体，确实也不合适。只是，我若要和许姑娘说点神界的往事，二位神君应该不会阻拦吧。”
“那有什么好阻拦……”
“说到这里吧。”弋忘欢起身打断祁涂的话，“脉脉，雨停了许久，我们该启程了。”
许之脉却没有动作，只是眼神坚定地看着笑娘，“我要听。”
笑娘此刻却陷入两难的境地。
说起来，想说的是三位，不想她说的只有一位，从数量上怎么也该以少胜多，可偏偏这唯一一位却是山海寰战力顶尖的讙神君。
听闻当年他和南天帝一战，都几乎是搅得天地变色。
“许姑娘，要不下次……”笑娘抿嘴稍许，决定迂回道。
“我要听！”许之脉加重语气。
“这……”笑娘抬头看向弋忘欢，“讙神君意下如何？”
弋忘欢的眼神冷冷的，带了往日不曾见过的残酷，“你若执意要说下去，这处领地便别要了，别再处寻。”
这话说的一点后路没留，这处境域是笑娘好不容易开拓的领地，若是没了，再寻一处妖的栖息地，怕实在不容易。
许之脉看出弋忘欢此刻不容置喙的强势和笑娘的犯难，从地上站起，理了理衣裳的褶皱，“好，走吧。”
她粗粝的麻布黄的衣服颜色映进他的眼睛，像是土地和星辰的交映。
屋内窸窸窣窣起身，慢慢往屋外走。
“我的结界不算高明，走过前面的路就行。”笑娘指着一处雾隐遮盖的小径。
许之脉道了谢，与弋忘欢并不着急地往归处走去，
祁涂嫌走路太慢，化了鸟早便飞走了。
夏夜虫鸣阵阵，偶有风过，雨后丛林润湿，时不时飘来泥土味道的蒸发潮气，直到弋忘欢打破寂静——
“你刚刚不高兴。”
“什么？”许之脉笑盈盈看向他。
她好似喜乐的源头，任何话都会被她处理成轻飘飘过耳的风，然后撩起她的长发，带来更为灵动的欢快外相。
弋忘欢沉静地看着她，“我应该不会理解错你的情绪。”
许之脉好似忘了刚才发生过什么，兀自往前几步走去，“既然都离开了，再说刚才的事，也没什么用。”
弋忘欢只是慢慢跟着走到许之脉身侧，“难道有别的隐情，你也要杀？”
“如果我能做到，自然。”许之脉站定转身，虽是抬头看他，坚定的神色却仿佛她才是俯视的那方。
“没有必要。”弋忘欢道。
许之脉目光灼灼，“虽然我不喜欢拆解用意，但你不愿说，也不愿笑娘说，反而证明其中确实有事。没关系，人间常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有的是时间来得到答案。就算是和神有关，我也不怕。”
弋忘欢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好。”
一路通畅，远处有水流声声而过，与林中万籁合鸣，注解悠扬韵致，直至曦光出来，他们走回消失的地点。
马车还在，被栓在一棵树上，车夫他们应该是出去寻人了。
许之脉感叹一声，“天亮了。”懒懒打了个哈欠。
半个时辰后，车夫和小厮急匆匆回来，见到车外的弋忘欢，十分惊喜，“弋公子，你们没事儿？”
弋忘欢摇摇头，将食指比在嘴边轻声道：“小声些，脉脉在歇息。”
两人立刻捂住嘴巴。
许之脉醒后，怕之后还会再遇到像这两日出现的危险事情免未免伤及无辜，但又怕直接让他们离开，他们不会愿意，便编造说：“你们回洛安且告诉裘参裘大人，我忘了问他，届时到了远江边的时候，到哪里去汇合。”
谁知马夫却道：“姑娘不必担心，这俞国上下都有我们的情报网。等到了远江边再问也是不会耽搁。”
许之脉，“……”
是了，不管是裘参还是齐荣楠，他们都是俞国中枢机构权力中心的掌舵人，在浑浊浮沉的官场不可能一点手段也无。
“二位既然没事，快些上车赶路吧。”
*
聚阴黄泉。
室内熏香袅袅，屏风后走出双臂尚还留有些许翅羽的青鸟，但眼眸空洞，似被什么控制了，“坤城，你近日查的事情，烦请停止。”
话声来源竟是个男子。
坤城淡淡提问，“原因？”
“你知道的少些，于你没有坏处。”
坤城毫不意外这被操纵的传信青鸟的出现，只是“世间活物皆有好奇心，如何到我这里，就是不能知道了？”
“我是看在往日……”
“什么往日？”坤城打断被控制着的青鸟的话语，“往日的事情，与现在毫无关系。”
“卫迢……”青鸟的呼唤宛如哀叹，“你确定，要对抗南天神庭？”
“我并未如此。”
“你在大方向上当然是如此。”青鸟双目明亮，幽绿如炬，“但你个人的许多选择，早已不再客观。”
“不劳费心。”坤城似是非常不耐，“倒是你那荒城中难题，难道已经解决好了？”
青鸟空洞的表情竟都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你怎么……？”
“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坤城接过话，轻笑，“只能由得神来监管魔与鬼，不许我们来反观你？”
“单面，你还能管到我这里来？”坤城撑着下巴，神色淡漠。
被叫出姓名，青鸟微微一怔，终不再接话。
转瞬间，青鸟已然飞去。
幽火掩映下瞳孔逐渐浑浊，眉间隐隐入黑，坤城俯睡在案几上。眉拧在一起。脚边是散落一地棋子。
片刻后，他长长的叹气，眸子清透许多。
罢了。若是连心底的怨气都控制不住，和卫夫子入魔后的样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坤城站起身。
阁门大开。玄色的衣袍曳地而行。
鬼卒跪地，“坤城大人。”
坤城垂目问道：“讙神君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