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娘

    此妖十几年前本为一只狸奴,秋冬交界,正是百兽难熬的时节。

    饿极的时候,它本想去人家户里讨口水喝,却反被人拿着扫帚赶了出来,险些致残。饥不择食之下,连枯叶石泥也吃,终在气温骤降之日,决定不再在这苦痛世间存活。

    被一个女娃捡到的时候,它正在河里卧着等死。

    女娃摘了草药给它医治,细心照料不说,还特意在在冬日大寒来前给它做了暖窝。

    它由起初的哈气排斥,到渐渐接受女娃的好意。可它当时仍是不懂,人类既然起了善心,又为何不将它带回家里养?它吃的也不算多,温顺性情也不难假装,与这人类作伴,断不会给她添去麻烦。

    但后来发现,与不与她在屋里作伴,好似也无妨,毕竟这女娃总是三天两头来这窝附近找它,给它带来吃食,闲谈许久。

    当然,它只是被动地往耳朵里听,并不会回应。

    冬日过去,它的身体渐渐养好。春日来临,它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不必一直与她相伴了。

    女娃找不到它,它离开了这临时搭建的过冬小窝。

    只是它并没有走远,捕食之余,它会偷偷跑到她的房间外瞧她,见她还好,它便重新回到自然之中。

    女娃一家农田耕作,虽是艰苦,但一家三口相互帮持,也勉强算和谐。

    又过一年后,这户幼子出生。

    女娃的幼弟出生后,一大家本是喜悦,奈何百姓命运始终与国土挂连,影响颇深。

    粱国王室子弟为争王位,致使朝堂良将蔺佩旬等一众被除,动荡不已,俞国以为吞并机会至,立即派兵征伐,然而蔺佩旬虽死,手下心腹士兵却还尚存,不仅大败梁国,还对内起兵,拥立当年的四公子即位。

    而俞国与梁国,对峙一旦开启,便是常年的交战,这家人只能从边城离开,一路颠沛,困饿交加。

    此后四年,在艰难的环境之中,父母突然“悟了”,将赚钱的主意打到了“没用”的女儿头上。

    这是他们合计的结果,觉得即便将女儿供养长大,也不过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他们也无法提供嫁妆,简直是赔本买卖,不如趁她年纪小,将女娃出售以换取钱财。

    这对父母在谈论买卖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丝毫的恻隐与不舍,哪怕这块肉是从她这位亲生母亲的肚子里掉下来的。

    人总是要为自己活下去而作打算。

    他们想把她卖去烟花巷,却被老鸨挑剔说相貌算不上太好,更不提大户人家,非要收下也不是不可,但只肯出些闲散银两将她买下作打杂苦役。

    而且出乎意料的是,这乖巧的女儿一反往日温顺性子,在将被售卖那日不仅又哭又闹,还咬他们手臂,抓不住地往回跑,惹得富户家管事的心烦,将他们直接轰了出去。

    见她卖不上高价,这家夫妇又将她带回家里,准备另寻出路。

    只是这恶念一出,就不会断绝。

    狸奴是看着女娃从总角长至豆蔻年华,从没有露过面。

    它一只狸猫,不会言语不会,又能帮她什么呢?它只能默默在一旁陪着她。但眼下的局面却让它没法坐以待毙,它具体能做什么?

    它试着跑到她的窗户,想让少女跟它离开,可她格外惊喜,以为是在他乡久别重逢,它和她有缘。

    看着她高兴地说着最近的趣事,好像一点儿没被家人的事情影响。

    它侥幸想着,或许,她有办法,能解决自己?

    可是,它想错了。

    又过两日,少女的父母不知从哪里听闻,明廷城遍地是黄金,他们要启程去那里碰碰运气。

    天刚亮起,他们便沿着水路准备乘船。

    一路上也没怎么歇过,好不容易歇一会儿,少女找了处岩石边好靠着休息,幼弟却不安分,犯贱用手拍她,被女娃训斥后,他特意爬到石头上,用脚踩她。

    少女抓住他脚扯下来准备还他巴掌,被母亲拦下,父亲一脚把她踹开,骂她疯子,和一个小孩计较。

    少女顶撞了几句,把父亲气得够呛,索性甩手往前一个人走,把他俩留给母亲带。

    走了又有数百米,可能是水喝多了些,少女与母亲说了两句,往一旁走远了。

    儿子大声问道:“姐姐去干嘛?!”

    母亲道:“去解手了。”

    儿子才五岁,平日里是被偏宠着的,性子又静不下来,继续大声闹道:“她去解手怎么要这么久,我们不等她了,快走吧!”

    母亲犹豫了一下,往少女隐匿的地方瞧了瞧,“女孩子是要慢一些的。”

    “烦死了!”儿子一脚踢开旁边的石头,跌跌撞撞往前去追父亲去,“那你一个人等吧,我先走了。”

    母亲担心幼子,再不管其他,将少女扔在身后,追着稚童喊道:“你慢些跑,慢些,别摔着了!”

    等少女起身寻家人,却见原本该在路上的家人早已不见了踪迹。

    她登时晃了,一路边哭边找,狸奴本想着这也是个与他们分道扬镳的好时机,却实在不忍心少女如此难过,只好从隐蔽的草丛中跳出来,带着她沿着气味往前追去。

    “这是我此生,最后悔的决定。”笑娘道。

    笑娘就快要追上家人的时候,一辆马车从侧路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飞奔出来,她吓得脚下一崴,从道边草坪一路滑下,最终滚入河流。

    马匹受惊,被车夫安抚着停下来。

    前面的家人听见这么大动静,回头便见到自家女儿往河里滚去。

    “我冲跑到河边的时候,她还没有掉下去,求生欲使她抓紧了河岸的石块,只要他们之中任何一位能立刻跑下去拉一拉,只要……”笑娘的讲述声逐渐有些失控,只好停下来转换几个呼吸,这才继续往下说。

    但少女终究没有抓稳,在狸奴眼前,被河流冲刷着走了。

    马车的帘子里撩起,车里坐的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富贵青年,看起来样貌出众,却似乎,脾气暴躁。

    他一脚踹到马夫背上,厉声呵斥,“你驾的什么马?!本公子养你们一群废物!”

    车夫哆哆嗦嗦,回身道歉,“对不起钱公子,是小的问题。”

    少女的父母见此情景先是一惊,忽然相视一看,默契地在心里打起了主意。

    要将他们这家不小心跌落湖里的事情嫁祸给这过路的富庶公子。

    这位钱公子并不重视人命,但又烦他们哭天抢地地跪在他马车前闹,哭哭啼啼的样子丑就算了,这此起彼伏的喊声更是吵得他耳朵疼,便打发车夫丢了一袋钱给他们。

    谁知这家父母更来劲了,拉着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幼子继续哭喊着要给钱公子做牛做马。

    钱公子本也无所谓这下人数量多少,随口应了下来,但却起了捉弄人的坏心思,让他们一路脚踩着跟在他的马车后边,看他们到底能不能跟回明天成。

    他俩是打定注意要傍上一户好人家,一点儿不推辞,卯足了劲地跟在后面跑。

    少女死后,狸奴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她的乳名,笑娘。

    “坤城找到我,是向我求证。他想知道,那日水路边的钱公子,究竟是谁。”

    许之脉大概猜到了,又是明廷城,又是钱公子,来问的人又是卫迢,想来只有一位能得此待遇,“是钱保山吧。”

    书里的内容她记得清楚——

    “梁国圣人,卫轩夫子,学生众多,数不胜数,然有四位最为优异。邱伊人、卫迢、钱保山、单面。”

    钱保山当时的死因其实也很离奇,只是许之脉也没有过多寻找。只当是恶有恶报,时候到了。

    毕竟在《桃李满天下》里,他是唯一一个背叛师门的人,也因为钱保山的出卖,导致卫迢殒命。

    但眼下坤城来问以前的事情,恐怕又没那么简单。

    笑娘微微惊诧,随即点头,“是他。”紧接着往下说,“作为回报,他告诉我,见到笑娘的办法。”

    她一双美目缓缓看向许之脉,似有些悔意,但更多些坚定,“杀掉异世人,会引起世与世间联结的波动,届时,我或许能有机会,潜入地狱。”

    事情大概理顺,许之脉也不知该作何表情,但总之,五味杂陈。

    打破沉寂的,是许之脉的肚子——

    “咕噜”。

    *

    在笑娘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一处猎屋。

    因笑娘盘踞此地,近年来已没有猎人来此打猎。

    火光是暖黄色的,热烈的时候红得像南方的朱缨花,许之脉来时捡了中等粗细的长木,简单搭了个挂小锅的支撑。

    还好随身的口袋里装了些应急用的米,许之脉一面煮粥,一面听着噼里啪啦的火的碎裂声,还有屋外的淅沥雨声。

    弋忘欢靠在墙壁边,等她们继续谈话。

    “之后的事情呢?这家父母和他们宝贝的儿子,便从此过上了稳定的生活?”许之脉问出口时只觉得可笑。

    笑娘道:“这家父亲后来染上了赌博,还不上钱,又不想丢了差事,便将妻子卖了钱财。”

    “还真是死性不改。”许之脉冷嗤道。

    “这位妻子不堪受辱,咬舌自尽了。”笑娘轻轻笑着,不带半点慈悲,“她咬的很用力,满地的血,非常好看。”

    许之脉问道:“儿子呢?”

    “儿子?”笑娘冷哼,“我化作貌美的女子,引他杀了自己的父亲,拿出钱财来与我私奔,可惜……”

    笑娘似是觉得实在好笑,忍不住哼笑了一声,这才继续道:“可惜这儿子,反被他父亲杀掉了。”

    “你认识。”笑娘望向许之脉,“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一座破败的庙里,一位躲雨的老翁。”

    许之脉骇然诧异。

    “他看起来和我想的……”许之脉有些语塞。

    当时还是坤城化的青年扶他进来。

    难道当时,坤城不只是去寻欢欢,还有那老翁?

    “不像吗?”笑娘不觉得意外,“这世上多的是人面兽心的畜生。”

    许之脉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那老头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杀了自己儿子后竟开始烧香拜神,好似要做个好人了。”笑娘提到他就明显嫌恶,“我想害他几次了,但他身上好像真得了什么庇佑,我近不得身。”

    确实古怪……

    “那他现在人呢?”许之脉追问道。

    或许可以找来问问。

    “失踪了。”

    许之脉想不通,“失踪?他这把年岁,走路都算不得利落,你如今修成妖了,本领怎么也比他强,找不到吗?”

    “奇怪之处正在这里。”提及此,笑娘神色凝重,“我一点儿闻不到他还存在的气息,连腐肉的味道都没有。”

    “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但他但凡有长的空闲时间,便会去一处庙里,但这庙里的不是佛子,却是个道士。”

    许之脉想起来了,营水庭,“了塘。”

    “对,就是了塘!”笑娘道。

    许之脉,“……”这人怎么哪哪都是?看来要尽快把这夏汛的事情办完,到洛安会会这人。

    一旁的少年始终默默听着,在这忽然沉寂的屋内,轻轻抬了抬眼。

    又闲谈了半个时辰,笑娘的话题又回到了当初救她的女孩上。

    “她有一颗痣,长在眉毛里,因为不常吃饱饭,总是瘦骨嶙峋的样子,但脸却不显骨,单眼皮,很是清秀,总是笑嘻嘻的。”

    听着描述,许之脉忽然一愣,“眉毛里有痣的单眼皮女孩?”

    “你这反应?见过?”笑娘很是敏锐,又摇摇头,“不可能。”

    谢芸姐姐的眉毛里,也有一颗。

    在战场上,谢芸救她的时候,她看得真真切切,此生不会忘却。

    说起来,谢芸说过,她是被河水冲到秦将军的军营附近,又被军中的其他姐姐救起的。

    许之脉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不能按压下去的酸涩,猛地吸了鼻子问道:“她是叫谢芸吗?”

    在淅沥的雨声和噼啪的火声里,能听见笑娘倒吸一口凉气,“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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