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几乎是每一户都养上两三头猪,过年时自家杀一头,其余的卖给猪贩子赚些钱。
不用照顾冯保后,葛微需要承担更多家务活和农活。
用尤翠的话来说,家里不养闲人,活不干完就别想着吃饭!这个小小的女孩在尤翠眼里,除了干活,慢慢已经没有其他价值了。
他们的宝贝儿子冯保侃侃而谈,说得有声有色,给冯兴发夫妇描绘了一幅美好的蓝图,而葛微这个买来的野丫头自然已经配不上他们聪明伶俐的宝贝儿子了。
周六的早上,天朦朦光,村里的鸡在打鸣。
冯兴发一家三口还没醒。
葛微早早就起床煮猪食了,猪栏里的两头猪估计早就饿得嗷嗷叫了。
葛微把烂掉的南瓜切走,其他切成小块,还有长芽的番薯,以及一些炸七杂八的烂菜烂叶和猪草一起放在专门煮猪食的锅里煮开,小小的孩子咬紧牙把锅里的东西倒进潲水桶里晾凉。
厨房里只有一只昏暗的灯泡,并不太亮。
借着灶台里的火光,葛微换了一个干净的锅子,淘了米,熬粥。
在等粥开的时候,她又从箩筐里抱出一大把番薯叶,蹲在地上,在之前切猪食的案板上吧番薯叶切碎,这些是用来喂鸡的。
冯保看农业频道的时候突发奇想,说做养殖户好,能挣大钱。叫冯兴发夫妇辞工回家包个山头养鸡养鸭。
冯家村什么都不多,山头多,租金很便宜,城里人喜欢村里养的鸡鸭,走地鸡多值钱,到时候拿到城里卖,肯定能卖大价钱。
尤翠拗不过他,又特意买了十几只小鸡仔哄他说先试试,养成拿去城里卖,看看能不能卖出价再说。
自家养十几只鸡,小打小闹的,跟包山头做养殖大户差得远了,冯保很快就又没了兴致了。
整条的番薯藤小鸡吃不下,要切细了才好喂。
等把半框番薯叶切好,锅里的粥也煮开了,葛微洗了洗手,站在凳子上,从悬挂在房梁上的竹笼里拿出一碟包子,架在粥锅里蒸。
等把这些事情干完,天已经亮了很多了,冯兴发夫妇屋里已经有了动静,怕是他们快要起床了。
猪食也凉得差不多了,葛微吓得赶紧双手提着猪食桶挪去喂猪。
葛微怕极了尤翠。
见冯保真的好了,尤翠看她越发不顺眼了,脾气也差,动辄打骂不断,说她不值钱,害她白花花了那么多钱。
许是她干活太认真了,根本没留意到破烂矮小的黄泥土围墙上什么时候架了台摄像机,她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到底拍了多久。
当瘦小的女孩双手拎着满满的猪食桶,咬牙用尽力气艰难挪步的时候,抬头对上摄像机的那一刻,葛微曾经用尽全力筑起的心里防线突然崩塌,她一时手足无措,尊严被击碎了一地,她唯有低头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眶。
冯柏红把手里的镰刀别在腰间,红着眼睛小跑进来帮忙一起拎潲水桶。
冯柏红生的比葛微壮,力气也大,两个人一起抬,葛微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
屋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在尤翠出屋之前,她们抬着猪食走出了院子。
冯兴发家的猪栏离得远,走在路上,冯柏红拍了拍胸口,一阵后怕,“幸好我们走得快,要不然你又要挨你婶娘的打了。”
“你那么勤快,为什么还要挨打?你婶娘经常打你吗?”旁边跟着的方小帆疑惑道。
“她婶娘好凶的,她每天都要干很多活,她婶娘一不高兴就骂她打她。之前她被她婶娘绑在树上用好粗的棍子打,打得可惨了,好多人都知道。”冯柏红压低了声音讲。
“天啊,你还有个哥哥是吧,你们家重男轻女也太严重了吧。”方小帆听完直皱眉。
此时她也仅仅以为是典型的落后村落重男轻女,不把女儿当人看,尚没有想到其他可能。
冯柏红还想再说些什么,葛微生怕她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话来,马上制止了她,“柏红,不要说了。”
“哦。”冯柏红几乎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生生憋住了,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哦’字。
“我自己来吧,别搞脏了你的鞋子。”冯柏红为了拍摄,昨天开始换了一双漂亮的新鞋。
葛微把猪栏的门打开后,她没想太多,很自然跟着一起把猪食抬进去,被葛微制止了。
独自把猪食倒在槽里,两头半大的猪仔嗷嗷吃得正欢,葛微趁着猪吃食得空挡把猪栏的猪粪扫走,把后面半潮湿的稻草拿出去,换上干稻草。
小小年纪干活熟练到如此地步,真叫人心痛。
方小帆家境优渥,城市小康家庭的独生女,她十一岁的时候也是读六年级,那时她过得多好啊,周末父母尚且带着她到处玩,没想到十几年后的现在这个地方还比不上她当时,哎......
葛微蹲在河边,把潲水桶刷干净,方小帆蹲在她身边,似乎是鼓励,“你小小年纪就那么厉害,你以后一定会过得更好的。”
嗯?葛微扭头看了看她,无奈笑了笑,点点头,“谢谢。”
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葛微看着河里瘦削的倒影,弱小又毫无抵抗力。
曾经她也想跳进去一了百了,不过她终究不舍得死,她想活着,她要逃出去。
刷好桶以后,他们一群人跟着葛微。
“你跟着我干嘛呢?还不赶紧去割猪草。”葛微指了指冯柏红背上的竹篓。
“你不是也要去吗?我想跟你一起去。”冯柏红不好意思道。她想有个人陪着她,只她一个人对着摄像机好别扭,有葛微在她才自在。
葛微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好,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回去拿镰刀。”葛微指了指路边一片树荫,这里离冯兴发家有段距离,铮哥扛着个那么大的摄像机,累得慌。
葛微快步走回去,放下潲水桶,把镰刀放进竹篓里背上。
刚好碰上冯保拿着篮球从屋里出去,他喊住了葛微,“我去打球,你中午早点做饭。”
葛微点头应了,灶上碟子里还剩了三个小馒头和一小碗粥,她快速把粥喝完,馒头放进斜挎布包里,小跑着出门。
远远看到树荫下他们三人都还在,她心里舒了口气。
他们来到一条小河边,河边不远处有一处坡地,坡地上长了好多绿植。
葛微今早要割两筐猪草,冯兴发家里的猪草不多了,下午要去给新种的玉米浇水除草。
所幸冯兴发两夫妻在镇上有工干,种的地不多。
葛微手脚快,冯柏红才割了半篓,她就已经割了整整实实一篓了。
葛微把猪草背回家,又紧赶慢赶跑回来割第二篓。
可能是刚才跑得快,第二篓才割了一会儿,葛微头有点晕乎乎的。
她和冯柏红手上都沾了草汁,灰绿灰绿脏兮兮的,摄像机往她们手上拍,她俩都不好意思抿嘴笑了。
在河边洗了把手,她们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坐着歇一歇,今天有点风,吹着还算舒服。
冯柏红从她的布包里拿出语文书。
葛微则从她的布包了拿出包好的馒头,葛微礼貌问了他们,他们不吃,她把馒头分给了冯柏红一个,另外两个自己全吃了。
吃完馒头,又喝了一小壶水,葛微才觉得没那么晕。
方小帆提出让冯柏红朗读一小段课文,这里环境很美,青山绿水,他们正好可以拍下来。
“啊,我,我念课文吗?”冯柏红很忐忑。
方小帆点点头。
“那我念哪一段?”她扭头看葛微,声音很轻,她向来没主见。
葛微指了指课文里的最后一段,“最后一段吧,是这篇课文主旨的升华。”
冯柏红用蹩脚的普通话念完了一整段,她眼神局促地望向大家。
方小帆为她鼓掌,笑着竖起了大拇指,“相当不错。”
“葛微,你也念一次吧。”方小帆笑着提出。
“......母亲发现男孩儿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发现他在哭,在不出声地流泪。......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头发短得像男孩的小女孩字正腔圆,充满感情。
方小帆说,摄制组拍的是纪律片,这部纪律片一共会拍摄几组不同阶层的同龄人物的成长经历,她和冯柏红是代表农村的一组。
另外两组分别是小城镇和一线大城市,分别都有不同的摄制组在同时拍摄。
他们会花几年年时间去跟踪记录,预计十年后他们还会来拍一次最终篇。
现在的拍摄内容属于第一辑,等所有内容都剪辑整理好了以后,可能会先在电视台播放,至于播放时间预定是三年内,到时候我们可以在电视上看到。
几年后等全部内容都跟踪拍摄完毕,会整理成大电影,到时候有可能在电影院里播放。
要这么久啊?葛微隐隐失望了。
摄制组在这里拍了两周就回城里去了,方小帆说过几天也许还会再来拍。
半个月后,摄制组果然又来了。
冯柏红来找她碰巧遇上了尤翠。
尤翠当即给葛微甩了一个耳光,“一天天的死哪里去,没眼力见的,家里的活不干,天天出去外面疯玩。”
尤翠泼辣,在村里不讨喜,冯柏红见了她就怕,今天这镇住,她撒腿就跑。
“人家拍能得钱,你拍呢,毛都没一根,你去跟他们说,叫他们不许拍你!快去!”尤翠一边把人往外面推,一边扯着嗓子冲着外面喊。
葛微顶着微微发肿的脸,泪水大颗大颗滴在地上,她一步一步踩在上面,向摄制组在村里暂时居住的地方走去。
“我不能再拍了,他们里不许,对不起。”她的头始终没敢抬起来,给她们鞠了个躬,小跑走开了。
她哭着小跑到村口破败的道观,跪在三清祖师像前,头不断往地上磕,磕累了便把头抵在膝盖上,身体在抖动,眼泪依旧止不住地流......
不知过了多久,道观外传来了轻轻的叫唤声,“葛微?”
是方小帆。
她干净的白鞋踩在年久失修的水泥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她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没关系的,我们刚才去找村长一起去你家,给过你婶娘钱了,她不会再打你了。”方小帆叹了口气安慰。
村长?
葛微心里一跳,突然记起一件事,她又想起了那个早早嫁出去的小淑姐姐。
这时天已经黑完了,烛光下葛微望着眼前这个女孩白净温柔的脸,方小帆跟这里格格不入。
葛微咬咬唇,示意方小帆不要说话,跟着她走。
方小帆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两人趁着夜色,抹黑去了村尾一户人家的木墙外。
在葛微的示意下,她们透过木缝往里看,这是一个柴房。
借着一点点灯火,里头有个隐约看到有个人躺在地上,他的衣服破烂,一身都沾了泥土灰尘脏得认不清样子,头发乱糟糟一缕一缕打结。
方小帆视线移动到他隆起的肚子上。
是个女人!
脚上还栓了长长的铁链。
方小帆惊恐万状,心脏狂跳不止,颤抖的手捂住嘴,扭头不可置信看着身边带她来的这个小女孩。
小女孩抿着嘴,她那双丹凤眼里没有一丝波澜,深色的眼眸里透出一股看透世事的苍凉,就像一个经历了很多故事的大人一样。
这猪狗不如的一幕诡异极了。
这已经冲破了方小帆二十多年来对这个美好世界的认知了。
里屋有脚步声走进了柴房。
葛微拉着方小帆背过身去。
葛微做事一向谨慎,有人进柴房了,不能再看了。
有些人身体感官很敏感的,是能感受到偷窥的视线的,万一被发现了就惨了。
哐当一声,不锈钢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脚步声越走越远,那人似乎是回了里屋。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方小帆又透过缝隙往里看,那个被被锁住的肚子很大的女人正趴在地上,用手扒拉着不锈钢盘里的饭菜往嘴里塞。
那些骇人听闻的诡事从前她只在影视作品或者文学作品里见过,现在亲眼目睹,年轻的方小帆手脚都酸软了。
两人轻手轻脚走了回去,坐在村口道观的地板上,方小帆手脚还在不停抖动。
“我听说,村里有人看中了你,叫了村长帮他说亲,想叫你留下来娶你。”葛微低着头说。
方小帆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这个小女孩。
方小帆又想起,方才她和摄像一起去找村长,村长欲言又止,还说明天找个好时辰要跟她说件事情。
她此时已经犹如惊弓之鸟了,葛微的话和村长的行为举止一结合,她被吓得更加心惊肉跳。
“我不知道会怎样,你还是不要留在这里了。”小女孩望着她说,她冷清落寞的眼眸似足了一个饱经风霜的成人。
当夜,摄像师载着方小帆连夜开车回了城。
第二天,摄制组又来了,这次来的是清一色的男人,还是高大的壮汉。冯柏红很喜欢方小帆,这次来的人全都板着个脸,都不是很好说话的样子。
“小帆姐姐怎么突然就走了?”冯柏红嘟叨着。
“好像听说水土不服,身体不舒服当然要回去看病。”葛微笑着说。
“水土不服是什么?”冯柏红不懂。
“水土不服就是这里的水和饮食不适合她,她在这里呆久了身体就会不舒服,生病。”葛微耐心给她解释。
“啊?还能这样?”冯柏红震惊。
这次摄制组再拍了几天就走了。
这以后就再也没有外人进村了,葛微又一次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