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进入六月，天气炎热，吱吱喳喳的蝉声震得人耳朵发鸣。

    小升初考试结束，迎来漫长的暑假。

    葛微和冯保收到镇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尤翠只轻飘飘说了句不让她再读书了。

    自从冯保好了以后，尤翠绝口不提葛微是这家的童养媳，反而时常敲打她以后是要往外嫁的，叫她不要痴心妄想缠着冯保不放。

    葛微低头顺眼，不敢有异议。

    所幸，她长久以来给冯保滴的眼药水起了作用。

    冯保把手里的包子重重往桌上一扔，包子反弹掉在地上，“九年义务教育读书能花几个钱。现在不让她读，往后我在外面创出一番事业，别人往村子里一打听，不得说我们家重男轻女，是泥腿子，不得要中伤我了吗！”

    几个月前还有电视台过来拍摄呢！他可不想还没发家就有了黑点。

    冯兴发夫妇轻易不敢惹儿子生气，就怕他气上头，冲昏了脑，又傻回去了。

    是以，冯保的脾气越发厉害，已经到了冯保要星星，他们夫妻不该给月亮的地步了。

    “别气，别气，这不是家里困难吗，你以后还要读高中上大学，妈不得要给你留着钱嘛。”吴翠捡起地上别的包子，笑着脸哄他。

    “我不管，你不让她读，我也不读！”冯保说着便气呼呼地拿了工具，去钓黄鳝玩。

    花了几天，冯保钓了大半桶黄鳝。

    冯保出了名的脾气大，主意也大，别人怕了他，他也不喜欢跟村里的小孩玩，是以，他在这里真得很无聊。

    冯保一个人抬着这么一桶黄鳝累得很，于是乎他把葛微叫上，一起把黄鳝拿去县城里卖。

    他们这里是，云阳市玉河县呱山镇冯家村。

    从村里去呱山镇上本来就很远，冯保还打算去玉河县城，那就更远了。

    村里很偏，没有通公交车，只有一台私人小巴每天从村口拉人到镇上，每天上午下午两趟回拉人，坐一次收五块钱。

    冯保难得早起，天刚来，他就带着葛微一起提着水桶，走了四十多分钟的山路才到了中巴停的地方，那里已经站了几个人等了。

    等了一会儿，中巴从上一个村缓缓开来，葛微兜里一分钱都没有，冯保投了两个人的钱。

    这是葛微第一次离开冯家村。

    山路狭窄，坑坑洼洼，车内空气浑浊，开了将近一小时的车，他们护着水桶，吐了两回，冯保一边吐一边骂骂咧咧的。

    到了呱山镇车站，换了公交车，又坐了一个多小时才从呱山镇上了玉河县城。

    好不容易到了县城。

    下了车以后，冯保欣赏着周围高大的建筑，路过的潮流男女，眼花缭乱的商行商铺，颇为感慨地说了一句，“这才像点样子。”

    他们摸到市场口，随意找了位置，冯保叮嘱葛微看好他的黄鳝，他进去市场兜了一圈，市场里卖二十三每斤，他们卖二十算了。

    站在街边断断续续卖了几斤以后，冯保不太耐烦。

    一个小餐馆老板有意给他们包圆，估计是看着他俩都是半大的小孩，这人压价压得厉害。

    冯保跟他说‘这是野生的，不是饲养的，营养价值高’，这人一概不听，只出十八块一斤的价格。

    两番掰扯下，他最高也只给十八块五的价格。

    葛微眼神示意冯保不要卖，冯保没理他，估计他自己也懒得守着了，最终已十八块五的价格把剩下的全卖给了这个人。

    最后一算，一共卖了五百一十三块钱，冯保抽了十三块钱给葛微。

    葛微把钱小心放在兜里，这是她这辈子身上第一次有钱，哪怕只是十三块钱。

    冯保想找商机，带她沿着玉河县城最繁华的路走了一圈，我们走到县城最中心的一个商场附近。

    商场门口的一块大屏幕正在播广告，里面有一则公益广告引起了葛微的注意。

    大意是，玉河县二中今年面向全县招收10名品学兼优的应届小学毕业生。

    为了方便全县学生，可以通过电话报名，报名成功后，统一参加该校设置的语数英三科入学考试，按照考试成绩择优录取前十名。

    学费食宿费一概全免，成绩优异者，每年有机会获得大额奖学金。

    县城里的初中学校学籍并没有那么严，学位又充足，这则广告原意就是想吸纳下面镇的优秀生源。

    葛微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她拉了拉冯保的衣摆。

    “干什么？”冯保在一家干货店门口想店主打探行情，被赶了出去，正烦着，被葛微扯着衣服，不耐烦地瞪着她。

    葛微指着大屏幕上的广告，激动笑，“哥，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报名考这个学校试试，如果能考进去，哥哥你就可以来县城读书了，到时候一定能认识县城里的有钱人，而且我听说县城的学校比镇上的学校能得好多奖学金。”

    “我们俩一起去考，如果我们都考上了，就能认识很多县城里的有钱同学，以后能得奖学金，我全留给哥哥以后做生意。”葛微怂恿。

    她几乎是盯着冯保的脸看的，冯保愿意去考，她才有机会，冯保不愿意去考，她连村子都走不起。

    葛微左一句县城，右一句县城的，冯保心都被勾起来了。

    县城总比镇上机会多。

    冯保思虑了个中好处，也同意了。他打心里认为自己一个“先知”考个县初中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最重要的就是像葛微说的，考进去还真有机会认识有钱学生。

    冯保觉得自己一直缺少了一个契机——就是钱。

    冯兴发夫妇穷成那个鬼样，冯家村也落后！

    他跑来县城，结识了有钱人，到时候拉拢一两个同学，不愁不发达啊！

    冯保拿着今天赚的钱和之前花剩下的零花钱买了个梦寐以求的手机，办了卡，直接打电话去学校里报了名，那边给了他们考试时间，是一周后，要带上身份证或者户口本。

    葛微是有个单独的户口本的。

    那时冯兴发买下她不久就听人讲，如果女人是黑户，以后生的小娃也上不来户口，他可不能让他的孙子当黑户。

    因而，冯兴发花了点钱，偷偷摸摸把她的户口挂在村里的集体户口上了。

    一星期后，冯保拿了本户口本甩到了葛微手上，那是她的户口本，葛微把它装在斜挎包上。

    这次要更早出发，凌晨四点钟天还没有光，他们坐村里菜贩子的摩托车到县城里，然后像上次那样兜兜转转到了玉河县县城，兜兜转转才找到二中的门口。

    站在熙熙攘攘的县城街头，葛微摸着兜里的户口本，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如果她一头扎进这人海中，自此消失在这里，那她就再也不用回到冯家村了，不用再遭受那些非人的虐待了。

    “喂，走这边，你干嘛呢？”她的实在是太渴望自由了，腿脚不由自主地往外跨了几步，直至冯保喊住了她，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摇了摇头，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脑海，哪怕成功跑了又如何，她还没成年，没钱，也无法工作养活自己，跑了也就意味着没法再读书了，她总不能流浪街头直至成年吧。

    好不容易才让冯保一家对她放松警惕，现下更是有一个大好机会可以在这个县城学校待上三年，这里离冯家村那么远。

    现在的她更应该耐下心来应对，不能切莫功亏一篑。

    在找到一个新的庇护地之前，一切都必须更谨慎。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里的房子太高了，我都有点晕乎乎的。”葛微装作紧张不安，傻不拉几地跟冯保说。

    “跟着我，别乱跑，你又没钱没手机，跑丢了我可不找你。”冯保很讨厌她这幅傻相，非常嫌弃地吓唬她。

    在一众衣着干净整洁的考生里，葛微的穿衣打扮真得十分突出，她的头发很短，乱糟糟的，衣服不合身，洗得发白，与这个县城，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显得狼狈不堪。

    保安很认真检查了他们的证件，把我们带到一楼的一条走廊里，走廊很大很阔落，稀稀拉拉站了很多学生。

    因为是自主考试，今天的考试，校方一共安排了三场，早上语文数学，下午英语。

    考完语文，上了趟厕所就又考数学了。

    现在在这里，她已经不需要藏着掖着了，她必须要争取到这里的入学资格。

    简单的数学题目，她很快就做完了，剩下的时间很多，她很认真地一遍一遍检查，确保一道题也不能错！

    她前世今生都有着异乎常人的数学天赋，她对数学仿佛有一种天然的喜爱和理解。

    在她的思维世界里，数字是美的，是一个个高矮肥瘦不同的人；公式定理是就像一条条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道路；点线面、空间和几何就仿佛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他们共同构建了一个时刻在运动着的四维数字世界。

    她在冯家村小学的图书角里偷拿了一本关于数学概念的书，那本书很厚，内容很丰富，她爱不释手。

    因为太怕它突然有一天被别人借走了，葛微把它偷偷拿走了，藏在了村口的那个道观里，专供她一个人翻看。

    每当她一次又一次遭受到□□的折磨时，她整夜整夜藏在道观里，迎着烛光，靠在墙角边，翻看着那本书。

    当她一次又一次在脑海中不断重复，演绎推理出一个又一个的数学问题时，她是快乐的。

    葛微能确保所有题目都没有出错，连步骤分都不会被扣。

    剩下二十分钟，周围的同学还在吭哧吭哧地写，葛微盯着墙上的钟愣神。

    不知道冯保考得怎么样，如果冯保考得上，那自然是最好的，但是葛微心里知道，冯保十有八九是考不上的了。

    相处这么久，她早就明白了，冯保所依仗的，不过是提前比别人多知道了一些社会走势而已，他的行动力和思维能力是空的。

    那么冯保考不上的话，冯兴发一家还会不会放她离开冯家村呢？

    要不，她等会儿偷偷溜走，再也不回冯家村了？

    不行。她打算在这里读书，如果她不回冯家村，冯兴发一家知道她起了异心，轻而易举就能直接来这里把她抓回去！

    她的年纪还是太小了，才十一岁......

    她思来想去，想方明正大走出冯家村，唯一的突破口依然是冯保，她只能利用县城初中的奖学金和有钱的同学关系网去诱惑他，叫冯保放她光明正大走出去！

    她还没思索完，急促的铃声响起，把她吓了一跳。

    监考老师吩咐大家停笔，要收卷了。

    葛微瞄了隔壁的考生一眼，只见他垮着脸，几乎欲哭，他还剩下一道大题没做呢。

    下午的英语就更简单简单粗暴了。

    二十人一个考室，不过是按准考证顺序叫号，每次只进一人。

    窗帘都拉上了，考室隔音很好，不知道里面考什么，只知道每六七分钟进出一人，考生出来以后会有保安带出去，隔绝和其他考生之间的交流。

    葛微拍在十七号，等了许久才到她，兴许是气氛太严肃了，之前每个出来的考生都唉声叹气，搞得她也跟着紧张起来。

    考室里最前排中间坐了三个老师，下面只有一张课桌，桌面上放了一沓初一的英语学习报。

    其中一个老师询问她准备好没有？

    葛微点点头。

    那老师按了下音响，机械女声念出考试规则。

    “全场均有摄像头拍摄记录，请勿作弊。本场考试共六分钟，其中你有三分钟的准备时间，请从你面前的报纸里选出任意一篇文章并做朗诵准备，三分钟准备铃声响起后，你有两分钟的朗诵时间，请在规定时间内把你选的文章大声朗诵。”

    “三分钟准备时间开始，请考生做好准备，滴——。”

    葛微翻开那叠报纸，除了上面的几张有点凌乱外，下面的叠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没有被翻阅过。

    可想言之，之前的十几个考生有多紧张，这种考试对于六年级的小学生来说简直是太变态了。

    葛微挑了一张，找了一篇长短适中的文章默读了起来。

    死去的记忆又一次攻击她，看着这份全英文的学习报，她竟然生出了一股恍惚感。

    她，到底是现在这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还是当年那个仅仅二十一岁就死于异国他乡的天资卓越的女孩。

    那些记忆大多都已经越发遥远了，经历了这几年磋磨后，葛微意识到，二十一岁的女孩已经死了，而她还艰难存活着。

    随着现在这具身体的成长，除了那些刻在脑海里的天赋技能，其余的，关于那个21岁女孩的很多经历早就已经消忘了，葛微终将继承于她，同时也会慢慢遗忘掉她......

    “叮咚，三分钟准备时间结束。请考生在‘滴’声后开始朗诵文章，时间为两分钟。‘叮咚’声响起后，停止阅读。”

    机械女声把她的思绪带回了现实。

    英腔发音咬字严谨，美腔圆润连贯，葛微惯于使用美音。

    她速度自如地朗读起来，全程发音标准，无错别词，节奏明朗。

    她在认真朗读，因此并没有留意到在开口之后，在座的三位监考老师眼神一亮，不约而同对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露出赞赏的目光。

    考完后葛微被保安带出学校。

    冯保已经在树荫下等着了。

    冯保带她随意逛了逛就坐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