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人将将被引入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便听得一阵浑厚且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在这宽敞且空荡的空间中回荡不止。
沈落棠落于谢权野半步,她微微抬眸不动声色地瞥去,就见那大堂中央的酒桌前,一名中年男子扎着细碎的麻花,屈腿而坐,颇为不羁。
他一边大笑着,一边伸手去够桌沿的酒壶,潇潇洒洒给自己斟满一杯,又要倾身给对面的酒杯斟满,浑然不觉那浓密而乌黑的长胡子已是沾上了自己杯中的酒水。
在他坐回原位时,水渍顺着毛发没入衣衫中失了踪迹,他面上的笑意却更为浓烈了。
西戎王,完颜绝。
江湖早有传言西戎的王不拘小节、爱才如命、忧国忧民。
如今一见,那后两句虽还不置可否,但这不拘小节在沈落棠看来,实在是恰当至极。
“有朋自远方来!”完颜绝拿起桌上的酒杯,迎着走来的二人抬了抬,语速放得低缓,“不亦……不亦……”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谢权野径直走到桌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往日里清泠的声线也因着那辛辣的水添了一丝哑意,补了西戎王未说完之话。
完颜绝闻言眯了眯眼,细细打量着面前不请自来、狂妄大胆的年轻人,默了两秒,随后又是开怀大笑,亦将那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不错!不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拿起酒壶又斟一杯,“你们中原人,就是有文化。”
“不敢当。”谢权野淡淡应道。
酒桌前推杯换盏、你来我往,明着是相见恨晚,背地里是暗流涌动。
谢权野一看便是是深谙此道之人,只是言语间看似客气,实则回回争锋、毫不相让,这让沈落棠都没忍住,暗暗望了他一眼。
然而完颜绝却似无任何察觉,只是笑着向身旁的近侍挥了挥手,示意将阿呜带去偏殿好生照料。
见状,沈落棠的目光又转而落到离去的阿呜身上,如果刚开始还只是猜测,那此番这明里暗里的托词便叫她知晓,这完颜绝摆酒宴席绝非兴起。
他这是故意在等着他们呢。
“这是……公子的夫人?”
完颜绝蓦然把话题转向自己,叫沈落棠猛地回了神。
她面色有些复杂地看着这西戎王又倒出一杯酒推至自己面前,炯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虽未言语,却有种不可明说的压迫感。
试探?又或是下马威?
沈落棠看着面前的酒盏抿了抿唇,心下也有几分明了。
她今日这一路来乖巧得很,事事退后两步,外加初到西戎,刻意伪装,慎之又慎,看着就像那柔弱的菟丝子。
她本是放心谢权野做事,若非必要,这谈判做个透明人也未尝不可,却不想这番清闲姿态倒被人轻视了几许。
“夫人”二字是漂亮话了,这西戎王大约也探了些昨日街头的事,认为她于谢权野而言并非可有可无之人,出言至此,实为威胁。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狼王是个噱头,完颜绝想得也不错,他们来西戎如此高调,如愿引得皇室瞩目,自然另有所图。
思及此,沈落棠心下好笑,但转而又涌出些许苦意。
用她来当作谢权野的把柄与软肋?怎么想都有点异想天开了。
且不说她本就不是谢权野的七寸,就算是,依着某阁主的性子,凭这一声威胁就该掀桌子了。
完颜绝要见他们,绝对不可能没有动手查过他们的来头。
想来是谢权野在信息上做了手脚,让人四处碰壁,完颜绝捉襟见肘,不得不出此下策,试探深浅。
可惜他这棋没有赌对,谢权野从不会把软肋放在众人眼前。
沈落棠垂下眸子默默地想。
倘若是谢权野,越是在乎就越会深藏,他会把那些人或事物都藏进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会确保其处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下,不让任何危险靠近。
比如……沈汐月。
三个字在心头绕了一圈,晃神间,一只如玉的手从旁伸了过来。
她听见谢权野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内子不适,这杯,我替她喝了。”
指尖刚刚划过杯壁,还未等他握住杯身,酒杯就被身旁的女孩一把夺过。
沈落棠正了正神色,不再似来时低眉温顺,抬眸间已露锋芒,堪堪对上那西戎王完颜绝满含诧异的眸子,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盛情难却。”
烈酒入喉,勾出一片火辣,沈落棠却面色如常,将那空空如也的酒杯倒置示意完颜绝。
她不想被轻视。
完颜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了惊,不过很快回过神,毫不吝啬地高声称赞:“好啊!好啊!夫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先前的侥幸被无情打破,照说完颜绝该要紧张才对,但这声赞叹却异常真诚。
想来方才沈落棠的表现,他是真心欣赏的。
不说完颜绝,就连谢权野也为沈落棠突然的举动晃了晃神,他垂眸有些诧异地看向身旁的女孩,但又很快隐下那一闪而过的情绪。
她本可以不喝的。
像是接收到他的视线,沈落棠微微转头,蓦地四目相对。
西戎的酒确实烈,沈落棠有些朦胧地看进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未能看透其一丝一毫的心绪。
只是那酒劲忽得一上,她竟后知后觉想起了谢权野先前说的那句话。
内……子?
沈落棠心跳快了两秒,但随后她撇开眼,眸中恢复往日的清明,将这不太明朗的雀跃压至心底。
“二位有话,不妨直说罢。”
西戎王拿起酒壶像是无事发生般又斟了一杯,只是这称呼语气都有所不同,即是他先开了这口,便意味着皇室的让步。
打仗,便要先打心理仗。
沈落棠与谢权野对视一眼,便知这谈判已是赢了大半。
“五十石。”
谢权野轻飘飘地吐了个数,这话却让完颜绝坐不住了。
眸中闪过点点喜色,便是他极力掩去,却也无法控制那瞬间袭来的激动,向着谢权野与沈落棠倾身而去。
“什么条件?”
这种节骨眼上,毫无疑问,最能挟住他西戎命脉的便是粮食。而这年轻人竟口出狂言,一拿便是五十石,究竟是何来历?又所图何物?
思及此处,完颜绝冷静些许,他坐回原位,定定看向面前的青年。
“断了和萧衍的合作,以及……”谢权野撩眸,指尖磨搓过酒杯,声色清冷依旧却又隐隐带了势在必得的坚定,“我要他交换的所有东西。”
完颜绝闻言,皱着眉思索片刻,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反倒气定神闲地坐稳,眉眼舒展开来。
“一半。”他屈指敲敲酒桌,“寡人要先拿到这其中的一半。”
这是不信他们的意思。
也是,与炎王的交易虽然不能说划算,但好歹保险且这粮食的供应也是源源不断。
何况炎王偷偷摸摸买去军火,要做什么不言而喻,从长远来看,他西戎虽然出点血,但也算乐见其成。
反观沈落棠和谢权野二人,光是身份成谜这一点,就已经让完颜绝起了疑心。
现今夸下海口,还要断了炎王这条后路,于完颜绝来说也实在是一场豪赌。
然而谢权野态度坚决,他摇了摇头,“您答应了,这粮自然奉上。”
春日的风裹挟着寒意吹动了杯中的一汪水,偌大的殿堂内,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两方就此僵持着,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完颜绝看着面前不动声色的二人,脑中不断思索,他试图推断出来者的身份与意图。
“你们是沈家的人?”
他当然查过炎王给自己的那些东西,沈家的地契、铺子什么都有。
这些东西放在他手中确实没有太大用处,但也是现下唯一同面前这两个神秘莫测的人有点联系的物品了。
既然做筹码,怎么会不重要?
完颜绝死死盯着二人的神色,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良久,他终是败下阵来,咬牙又让出一步:“十石!先拿出十石!”
又是沉默。
沈落棠余光瞥了一眼谢权野岿然不动的身影,她当然知道他不会同意,因为如今他们手中,别说一石,就连一粒米都没有!
至于那五十石哪里来?沈落棠想了又想,空手套白狼,大约还在炎王那可怜的家伙兜里跳着呢。
如玉的手指敲击在杯壁而发出的清脆响声在这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尤为明显,这大约也是某阁主心理战的一环。
沈落棠抬眸看着完颜绝逐渐黑沉的脸色,微微勾起一抹温和的浅笑,决心为这场无形的战争添上最后一把火。
“明日这萧衍的粮还在不在,可就另说了。”
轻柔的嗓音倏尔闯入,这话中之意落入完颜绝耳中却实在称不上轻柔。
他几乎要吹胡子瞪眼,望向沈落棠的目光像是藏了两团火,偏偏这姑娘还是不紧不缓浅笑的模样,叫完颜绝一阵心梗。
好啊好啊,最毒妇人心,自己还是小看了这姑娘。
短短一句,哪里简单?这就差冲上前来掐着脖子威胁他。
犹豫吧,犹豫吧,可别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要不答应,大不了就鱼死网破啦!
完颜绝恨得牙直痒痒,却又骑虎难下,这招实为图穷匕见,但他还真就怕了。
万一呢?毁个粮可不难,但这可是他整个西戎存亡之关键。
谢权野闻言微微侧目,望见沈落棠那双含着纯良的眸子,轻轻挑了挑眉。
聪慧大胆,谢权野扪心自问,若非特殊情况,他至少是欣赏这样的人的。
指尖的动作停下,他缓缓起身,冲着完颜绝行了一礼,自然地接下了这出戏。
“让王失望了实在是鄙人的过错。既如此,便祝西戎千秋万代、繁荣昌盛,告辞。”
说完,二人也不惧这皇室强权,转身就走,那健步如飞的样子,实在让完颜绝有些错愕。
一步,五步,十步。
“二位且慢!”
男人无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是没打过强行阻拦的主意,只是这踏去的几步毫无保留,像是故意泄露实力一般,灵气横生。
完颜绝自身也算是贵为骄子的修灵者,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探测不出对方虚实。
此番最后一根稻草压下,他寻思利弊做出决断,仅仅在几秒之间。
闻声,沈落棠与谢权野的脚步默契地同时缓下,暗暗对视一眼,心中的石子皆是稳稳落地。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