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餐厅包间内，圆桌边谈话的笑声不断。
点完菜后，作为今天聚餐主角的程朝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聊着天。
他年纪不大，辈分却高，人也沉稳，哪怕现在边看手机，也能边和人聊上几句。
有人道：“朝昀确实年轻有为啊，现在吃个饭的时间也要用手机处理公事。”
程黎坐在程朝昀边上，闻言悄悄翻了个白眼。
别人不知道程朝昀在干什么，她却是一清二楚。
刚刚一进来，她就亲眼看着程朝昀找她妈林瑜要了阮笑笑的微信。
又亲眼看着他把申请信息改了又改。
刚开始是：【我是程朝昀。】
后来删掉两个字，改成：【我是程黎的叔叔。】
期间有人问他对最近的货币政策有什么看法。
他回答地严谨细致，程黎没听懂但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结果一转头，发现这人的申请信息又变了。
欲盖弥彰的改成了：【我是程黎的家长。】
等程朝昀按上申请信息的前一秒，她小声提醒：“阮老师可以加学生，但是……”
程朝昀偏头看过来。
身旁突然插入一道问话：“朝昀，你公司寒假招实习生吗？”
程朝昀于是又转头看过去，轻颔首，顺势低眸按上了申请。
“……阮老师一直都不加学生家长的。”
程黎小心地将被打断的话补充完整。
话说完，程朝昀握着手机，不紧不慢的抬眼。
他一双桃花眼斜扫向程黎。
平行微垂的眼尾，睫毛纤长浓疏适宜，瞳仁里映着头顶吊灯的碎光，冷沉里染了些凉色。
程黎没看出他这是什么意思，倒是先前插话的人还在继续念叨：“那实习生能不能——”
程朝昀看过去，没说话，那人话头止在一半，讪讪：“算了算了，我让他自己联系。”
程黎这时候才品出了点他的情绪，往林瑜那一指，继续道：“不信你问我妈。”
她这动作幅度大，正在和丈夫聊天的林瑜抬眼看过来。
程黎对着程朝昀重复：“我妈知道阮老师向来不加家长。”
林瑜明白了，反问程朝昀：“你不是说是老同学失去联系，所以想加下人吗？”
“怕以多年未见的老同学身份加人，会被人以为是骗子。”
程朝昀微抿唇，话说得慢条斯理。
“我和笑笑是在书店认识的，她确实不加学生家长。”
林瑜解释，“那我去跟笑笑说一声？”
手机里的动静让程朝昀垂眸。
黑色短发撂了几缕在他额前眉骨处，灯光拓出的阴影落在眼下，整个人的气质像是无波无澜的深潭。
过了几秒，他说：“不用。”
他边抬手打字，边道：“同意了。”
“阮老师居然同意加你了？”程黎最先反应过来，惊讶地凑到他身边去看。
聊天界面上是一条消息。
【笑笑：程朝昀？】
而他叔叔唇边扬了抹笑，正在打字：“我是。”
-
阮笑笑一开始确实没管那条消息。
学生家长都知道她不加人，所以虽然对方提了程黎的名字，她第一反应还是这人可能是骗子。
她刚回澜青市任职时，换了当地的手机号，以前的号主人不知道做了什么，每周都有那么几条垃圾短信，偶尔还有通过手机号加微信的人。
随着黑名单人数的增加，这种事逐渐减少。
但前几天刚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
她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几个老师讨论着垃圾短信网络安全。
随后她就收到一条好友申请：【笑笑，我是你老同学，有事找你。】
申请信息说得亲切熟稔，还叫出了她的名字，阮笑笑不作他想，点了接受。
谁知刚加上人，对方甩过来一句：【笑笑，你要不要买保险，我可以给你推荐几款产品，内部价。】
耳边关于网络诈骗的讨论声以及曾经的经历很快让她警觉。
立刻混淆视听回复了一句：【我不是笑笑也不认识什么笑笑，你加错人了。】
发完当即拉黑删人。
有前车之鉴，于是这条提了程黎名字的好友申请，自然被阮笑笑当成了是信息泄露引来的骗子的请求。
但是回到家后，阮笑笑取下帽子围巾，最后拿下粉色手套时，蓦地想起了撑着粉色小伞，说要送她回家的程朝昀。
程黎的叔叔。
程黎的家长。
阮笑笑鬼使神差再次点开好友申请。
申请人的头像是橙黄橘红与灰暗的色调，一张分不清是日出还是日落的风景图。
这次她点进去看了申请来源。
【对方通过“林瑜”分享的名片添加】
林瑜给的联系方式。
所以，十有八九就是程朝昀。
阮笑笑兀自琢磨了会儿。
当时她压抑着心里的情绪，没细想程朝昀突然发善心的行为。
现在转头收到了这条好友申请，就很容易让她思维发散一些。
难道程朝昀这斯有什么事情请她帮忙？
否则实在很难解释多年未见的人突然转了性子说要送她回家，现在还来加她好友。
阮笑笑思忖半刻，点了接受，又发了条消息确定人。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继续打字。
【笑笑：你找我有事？】
【笑笑：想问盛时瑶的消息？】
上方先是弹出“对方正在输入中”，不到一秒，又变成了他的昵称“Y”。
阮笑笑等了半天没回复，搁下手机去煮了点挂面当做晚饭。
清汤寡水加了几片菜叶的面端上桌，阮笑笑吃了大半碗面后，手机有了动静。
不是程朝昀的回复，是于涣华发来的视频通话。
阮笑笑拿来支架放手机，点开，打招呼：“妈。”
然后低头又吃了口面。
于涣华嫌弃，“我不在的这几天你晚饭就吃这？作为祖国花朵的园丁，自己都没营养，还怎么给学生营养？”
阮笑笑没被带偏：“所以我传授的是知识，营养是食堂的事。”
“算了。”
于涣华放弃和她这位语文老师讲理，“我之前写得旅游攻略忘带走了，你等会帮我去书房找找。”
阮笑笑吃完最后一口，撂下筷子举起手机，“书架哪一排？”
书房不大，书架上却堆满了书，阮笑笑在于涣华说的地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东西。
“妈，你确定是这？”
于涣华迟疑了片刻，“要不……你在下面几排看看？”
阮笑笑视线向下，语气怀疑：“你动过下面的东西？”
书架下面几排的东西倒不是不能动。
只是那里放着的全是阮笑笑中学时期的旧物，属于扔掉有点可惜，放着又不会去看，只能摆在那积灰的一种青春纪念。
阮笑笑自己也很久没翻过那的东西了，所以于涣华提到的时候，她难免不太信。
“应该打扫卫生的时候动过。”
于涣华也不确定，有些心虚，“你看看。”
阮笑笑瞥了眼手机里的于涣华。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旅游，一身印花短袖衬衫，烫了卷的短发像个时髦的漂亮怪阿姨，先前屏幕下方露出的小吃拼盘已经换成了一杯果饮。
和穿着朴素毛衣刚吃完清汤面的她这么一照，可真是……对比鲜明。
她那一眼里的感叹艳羡没躲过于涣华的目光。
于涣华看着蹲下身帮她找东西的女儿，问：“你什么时候放假？”
“还有两三周吧。”
阮笑笑手指在书册间翻动，“你确定东西没夹在哪本书里面？要不你网上随便搜个旅游攻略算了。”
“没有，绝对没有。我这攻略查了多少资料啊，那可都是精华，网上广告宣传式的攻略哪能比。”
于涣华肯定，又问：“今年澜青市冬天气温降得这么厉害，要不我们去你舅舅那过新年？”
“都行，看你想——”
阮笑笑的话音戛然而止。
于涣华瞧过去，蹲坐在地上的女儿只露了半个侧脸，鬓边几绺碎发虚掩眉眼，肩背纤瘦，臂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整个人突然没了动作。
“我卡了……”
话没说完，就见阮笑笑半阖下的长睫动了动。
“你的攻略找到了。”
阮笑笑侧头朝手机摄像头看过来，神色自若，“我拍照发给你？”
于涣华这才看到她臂膀里抱着一个浅色的小型储物箱。
“……行。”
她语速迟缓，遮遮掩掩，“原来压在这个小箱子下面了。”
“我也没想到，这储物箱居然还在。”
阮笑笑拍完照抬头，“妈，我不是把它扔了吗？”
-
将旅游攻略的照片发给于涣华，阮笑笑看着眼前这个久违的小小储物箱。
里面装的东西不多，只有两样。
一个是装了她和程朝昀曾经通信五年信封的小盒子。
一个是高中毕业时，班主任安排的同学之间互送的礼物，一本名叫《哥德尔》，讲述数学家故事的书。
前者的最后一封信止于她才回忆不久的那个冬夜。
而后者，那份礼物说是互送也不太准确，因为怕同学们的礼物互相攀比，所有同学都是匿名准备了礼物交给班主任，最后派同学随意分发。
当初阮笑笑拆开包装看到书名的第一眼，就猜到了这份礼物的主人是谁。
毕竟在同学们还在琢磨函数的单调性奇偶性，苦背圆锥曲线的公式时，只有程朝昀会看陌生名词的专业书，还对她提过一句“哥德尔不完备定理”。
至于两样东西的共性……
都与程朝昀有关。
也都在那个盛夏被阮笑笑扔在了家门口的垃圾桶里。
最后又都被于涣华偷偷捡了回来。
此刻再看着它们。
阮笑笑有些恍惚地想，自己曾经似乎真的下定了决心与程朝昀再没交际。
只是没想到，岁月悠长，兜兜转转，她再次与他相遇。
阮笑笑翻开那本她从收到至扔弃都没打开过的书。
纸张在指尖翻转，一封薄薄的信纸从中掉落。
力度轻的掉落在地板上时都没什么声响。
信封上的字迹暴露在眼前，阮笑笑下意识弯腰去捡信的动作一顿。
结束视频通话的手机此刻叮咚一声。
【Y：刚吃完饭。】
【Y：暂时没事。和盛时瑶无关。】
是对她之前问话的回复。
应该是有其他话要问的。
但被时光唤醒，积压在泥土之下的种子突然蓄力挣扎，于这窗外夜雪纷纷里，在心中冒了头。
那株嫩芽摇啊摇，带着曾经的决绝，给如今重逢的缘分生出新一叶。
【笑笑：没事是吗。】
【笑笑：我有一件旧事。】
阮笑笑拿着信封打字。
【笑笑：世界上的另一个程朝昀，哪一个“朝”？】
怕程朝昀对她这莫名其妙的问话没反应过来。
阮笑笑点开相册，将刚拍的信封照片发给他，还贴心地点上了原图的选项。
图片上出现传输的圆形百分数。
百分号前的两位数变成三位数前，对面已经回复：
【Y：如果你指的是我写给你的那封信】
【Y：那就是朝阳东升的朝，我的朝。】
停顿几秒。
【Y：我一直很好奇，你认识的那个程朝昀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