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问出那句话时，阮笑笑设想过很多回答。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程朝昀直接回个问号。
表示早已忘了曾经署名为“世界上的另一个程朝昀”的信的存在。
但眼下，她看着程朝昀的回复。
那行回复安安静静地躺在聊天气泡里，每个字都再寻常不过。
可组合起来……
什么叫做“你认识的那个程朝昀是什么样的人”？
就在她因这句话背后的某个可能而感到难以置信时，对方又发来一条，仿佛某种证明。
【Y：我和他像么？】
从前所有的不合理都因此有了解释。
阮笑笑缓缓打字回复：【不像，一点也不像。】
即使直到前一秒，她都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但真的要比较的话，阮笑笑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不太相似。
唯一像的可能只有一点，他们都在夏日相识。
十二岁的夏天，阮笑笑收到笔友小程的信。
十七岁的夏天，阮笑笑初遇名叫程朝昀的同学。
在笔友程朝昀的信里，他的名字不是“朝阳东升”的“朝”，而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朝”。
阮笑笑写信时，喜欢称呼他为小程，因为他第一封信的署名是小程。
小程同她一样，从小身体不好，不喜欢运动，成绩平平，但被父母要求刻苦学习，兴趣爱好或许有，但是家里的条件并不允许。
在通信的那五年里，他们两个人像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会互相分享小秘密。
会互相祝福四季安康快乐常伴。
还会谈天说地，畅想未来，用诉诸于纸上的方式，写下天真幼稚又隐藏小小抱负的文字。
而她初遇作为同学的程朝昀的那天，信里与小程相关的一切，都自此阴差阳错的与程朝昀相接。
那是夏日炎炎的午后，篮球场上刚结束一场厮杀。
穿着球服的少年们身携汗水，一个个气势昂扬又朝气蓬勃地走出来，有人离开，也有人歇在了路边树荫下。
阮笑笑背着书包，推着行李箱，在路的另一边穿行，这是她转学来到澜青附中的第一天。
于涣华和阮卫国离婚后，带着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大都市，紧接着又投身于和弟弟于耿中合作的创业中。
她一个人用于涣华给她的老旧二手手机导航，来到这所半寄宿制的学校报道。
——“是阮笑笑吗！”
——“程朝昀，你怎么走这么慢！郑错错规定的时间都要到了！”
对面树下男生的大嗓门高亮，压过了叫她名字的女同学的声音。
阮笑笑和来接她的女同学打了个照面，好奇地往那边望。
“喜之郎！尊敬师长懂不懂，又在乱叫老师的外号！”
女同学朝着对面刚刚说话的男生吼，又悄悄给阮笑笑解释，“郑错错原名郑有余，是我们老班，教我们数学。”
“绰绰有余？”阮笑笑下意识询问外号来源。
女同学没来得及回话，对面被叫“喜之郎”的同学又吼过来。
“盛时瑶，你说话只说半头是不是！尊敬师长后面的友爱同学被你吃了？你还一直叫我外号呢！”
“不是，是错，平舌音，错误的错，郑老师改作业的时候喜欢打叉才有这个外号。”
盛时瑶没理对面的反击，对阮笑笑解释。
见身旁的少女望着那边，她给人科普，“对面那个傻大个叫徐知然，名字和喜之郎很像，记住这个就行。”
徐知然一看就知道对面的人又在宣传他的外号，赶紧道：“诶，那位新同学，阮笑笑是吧，我叫徐知然，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记住了，我！徐知然！”
盛时瑶没脸看，附耳说：“被欺负了你找他帮忙打架可以，但是学习问题的话，还不如找程朝昀。”
又听到这个名字。
阮笑笑看着对面刚从篮球场出来，一手将篮球抱在腰际的少年，问：“是拿着篮球的这个人？”
午后的蝉鸣声高昂热烈，知了在热气蒸腾里声嘶力竭又不知疲倦。
少年身姿挺拔，闲散似的停在香樟树下的阴影处。
听到徐知然朝对面强调自己名字的声音，他也偏头望过去，下颌微扬，长腿就这么支着，白色球服衬得朝气又张狂。
阮笑笑就这么看到他清浅的桃花眼。
正盛的阳光被树枝剪裁，碎光斑驳地撒落在他身前。
程朝昀眉眼敛着，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眸光淡淡，无波无澜。
其实是极其平常的一眼，阮笑笑却因为身旁盛时瑶的话记了很久很久。
盛时瑶说：“就是他，程度的程，朝阳的朝，昀，嗯……代表日光的那个昀。你主要别把朝叫成‘chao’，以前期末表彰的时候就有老师叫错过。”
代表日光的那个昀。
阮笑笑脑子里首先浮现的就是小程的名字。
她继续确认：“昀是纪昀，也就是纪晓岚的那个昀？”
“纪晓岚的昀？”
问话触及到盛时瑶的知识盲区，她顿了顿，朝对面的程朝昀打了个招呼，“就是那个……一个日加匀速的匀。”
直到这里，阮笑笑只知道程朝昀与小程同名同姓不同音，还没误会他们是同一个人。
她只是感叹，居然遇见了一个与小程同名又截然相反的人。
这个人会打篮球，还因为成绩好被表彰过，看着……就很优异。
明明当初第一次见面，都难以将他们联想成一个人。
怎么后面就会误会他们是同一个人呢？
阮笑笑握着手机，看着程朝昀的回复。
【Y：哦，原来很不一样。】
她一时分不清程朝昀这是早知道她弄错人，所以含着“你既然知道不一样，怎么以前还对我态度莫名其妙”的暗讽，还是单纯一句感慨。
阮笑笑试图回忆那些阴差阳错造就的蛛丝马迹。
或许因为那些回忆在曾经许多个夜晚被她拉出来掰碎了分析，所以几乎很快地，她找到了那些“误会”的碎片。
阮笑笑打字问。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觉得我的名字有点熟悉是什么意思？”
全部删掉。
她的名字普通大众，觉得熟悉实在很正常。
“我记得你以前也有写信，是写给的谁？”
再次删掉。
有点期待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你有给我写过其他信吗？我是说，我怕没收到。”
删掉。
有些刻意。
阮笑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决定半掺真假的试探。
【笑笑：不过，我以前看你也写信，差点以为你就是给我写信的程朝昀。】
那时候是八月份的尾巴，高二高三提前开学，路上相遇的四人一同走进教室。
阮笑笑见到外号名叫“郑错错”的老班后，被安排在了程朝昀的后座。
程朝昀不是一个喜欢坐在座位上的人。
每次课间休息，阮笑笑前桌大半时间都是空的。
有时候，是程朝昀拿着题目去问老师。
还有时候，阮笑笑抬头看向窗外，会看见程朝昀在教室的走廊外。
后者的情况不多见，但也被阮笑笑总结出了点规律。
比如天气晴朗时，程朝昀会倚在护栏上，顶着一头被阳光染成琥珀色的短发，眺望远处的蓝天白云。
而若是个阴天，他则会半支着腿，靠在教室外的墙边，眸光落在淋淋沥沥的雨幕中。
仿佛在自然风光里探索某种无穷的奥秘。
阮笑笑并不懂这种奥秘，但她发现了程朝昀的一个秘密。
——程朝昀的课桌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信封。
青春时期的情书很常见，更何况是程朝昀这样外貌与智商都优秀的人。
可她很快发现，不是情书，而是程朝昀自己在写信。
她亲眼看着程朝昀拿着那封信投到了路边的邮筒。
浅色的信封和她收到的信封一模一样。
虽然这样的信封是很常见的款式，但他名字叫程朝昀，还写信，又住在澜青市，这几个因素组合在一起……
阮笑笑真的很难不误会。
毕竟程朝昀的名字可并不像她的名字这样常见。
手机震动，阮笑笑从零碎的回忆里被唤醒。
【Y：？】
十分高冷的一个问号。
阮笑笑打字，将事情说得更清楚一些：“我以前……”
细白手指顿住，简短的问号下多了几条回复。
【Y：我只写过一封信。】
【Y：就是你刚刚发过来的这一封。】
阮笑笑将这两行字看了又看，索性把话打完整。
【笑笑：我以前看你寄过信，信封和我收到的信封很像。】
所以，什么叫做你只写过这一封？
-
阮笑笑这条消息发过来时，包间里正好有服务员进来。
“先生，您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服务员没想到包间里还有人，他推着推车准备收拾的动作一顿，赶紧把推车搁在门外，补了一句话。
“需要我们的帮忙吗？”
程家一众人吃完饭后都已经离开。
程朝昀比他们先搁下筷子，人却以等代驾的由头在这多待了一会儿。
“没事。”
程朝昀看出了对方的意思，站起身往外走。
他其实没喝酒，程家一众人虽然不喜欢动筷吃饭时分心谈别的事情，但都不是喜欢劝酒的人。
撒那么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只是因为想早点回复因为吃饭而被迫中断的消息而已。
一路行至车内，程朝昀没着急开车，拿出手机看阮笑笑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他好像猜到了阮笑笑的意思。
暗色笼罩的车厢内，手机屏幕的光亮幽幽映着程朝昀的眉眼。
【Y：寄信就代表写信？】
【Y：阮笑笑，你前面那句话】
【Y：是不是原本要去掉“差点”两个字的？】
聊天界面静止了很久，就在程朝昀要开车离开时，阮笑笑终于回复。
【笑笑：你们的字迹也很像。】
【笑笑：我觉得，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
【Y：？】
“我觉得不像……”
程朝昀正在打字的手停住。
【笑笑：你还记得以前看过的《美丽心灵》吗？】
电影《美丽心灵》的主角，一位精神分裂的天才数学家。
一声低笑在车内响起。
程朝昀删掉对话框里未打完的文字。
【Y：谢谢阮老师的夸奖和隐晦又善意的提醒。】
【Y：我的身体很健康。】
过了几分钟，他还是补上了那句话。
【Y：我觉得，我和他的字迹并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