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程朝昀说话时，窗外阳光静静斜落在他身侧，明亮光线勾映出一个垂落的身影，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桌上，一直延伸至墙边。
等话音落下，四下静谧里能听见窗外行人路过时的谈笑，也能听见咖啡厅里偶然响起的门铃声与客人的点餐声。
阮笑笑在这样的安静里停顿了好几秒，后知后觉程朝昀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意思。
但她总觉得他应该还有话要说。
他一双桃花眼淡淡敛着，眼睫眨动时，目光依旧落在她这儿，眸光在身侧光影的衬托下，沉静深邃好似带着重重心事。
而缄默里，又明显是无言的意思。
阮笑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感知错误。
可能只是她想多了，受当下情绪影响，她想知道更多眼前这个人喜欢她的细节。
又或者，他在等自己问他。
“程朝昀。”
阮笑笑对上他的眼，五指紧了紧咖啡纸杯，“那那段时间，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或者，也有问题要问我。”
视线里，那双眼慢慢地、缓缓地、徐徐地流露出一个笑。
仿佛一缕阳光掉落进他的眸子里，眉梢眼角皆扬起，就连回应的话里，音调也扬了几分。
“曾经有很多。”他说，“但现在已经解答了一大半。”
阮笑笑：“那另外一小半？”
“阮老师好奇吗？”程朝昀反问。
“有问题的是你。”
阮笑笑停顿了下，总觉得这句话后面是一个坑，谨慎道，“你应该比我更好奇。”
“嗯，应该是我更好奇。”他笑，“那阮老师愿意解答吗？”
那种被他挖坑的感觉更加明显。
阮笑笑迟疑地回话，“如果我能够解答。”
程朝昀弯了下唇：“其实只有两个问题。”
他不紧不慢，阮笑笑这会儿反而好奇起到底是什么问题。
“你问。”她说，“只要是我能够解答的，我会回答你。”
“好的。”
得到了保证，他终于问起第一个问题，“阮笑笑，你以前是不是偷偷跟踪过我。”
看着她怔愣的表情，程朝昀给了提示，“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
他停了一下，“你当时一直躲着我，但后来却又偷偷跟着我。”
那会儿她被他发现后的退却眼神让他问不出话。
但现在，他想要一个答案。
“为什么？”他问。
阮笑笑在他专注的目光下想起那一天。
“其实没有。”她缓缓道，“其实当时，我没有躲着你。”
耳边传来咖啡店的门铃轻响，伴随咖啡师的一句“欢迎下次光临，再见！”
窗外艳阳飞跃千里，时光回到澜青附中的那个午后。
“你再个什么见，程大哥不是说你要去美国读书了吗？咱们不再见了！”
阮笑笑听到盛时瑶这句话时，人离教室门口只有几步之遥。
虽然早已听盛时瑶说过程朝昀家里规划着出国，但这会儿她才有了切实的感受。
这可能是她和程朝昀的最后一面。
她慢慢搬着书箱，听到了徐知然的维护，也听到了程朝昀那句“走了。”
长长的廊道上，夏日的阳光笼了大半的婆娑树影。
在考试结束即将放假的学生的欢呼声中，整栋明志楼里空间上的空荡全被听觉的欢呼声所填充，半点儿没有孤寂感。
但程朝昀的那句“走了”却突然让阮笑笑生出一股轻飘不定。
她搬着极具重量的书箱，思绪却像程朝昀那句“走了”的声音一样，轻淡如羽毛，好似下一瞬就被会被微风吹走。
最后一次见面。
她还没有向他说任何话。
甚至准确来说，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
自从阮笑笑认为程朝昀就是小程，单方面与他断绝关系后，他们之间的谈话总是由程朝昀主动提起。
她对着题目抓耳挠腮时。
“你会写吗？”
课间休息她睡觉而铃声响起时。
“上课了。”
语文老师夸奖她的作文时。
“阮同学介意我看看你的作文吗？”
阮笑笑脚步放慢搬着书箱，脑海里总会回想起这些片段。
但每次想到他们还没有告别这个事实时，她脑海里又会被另外的片段压制。
关于小程的信，关于漫天的大雪，关于蛛丝马迹的证据组成的事实。
两种片段对立而又互相拉扯，各自轮流占领高峰。
直到余光里，程朝昀从她身边走过。
轻松闲适的步伐，散漫的身影，以及手上拿着的书籍。
她那会儿有过片刻犹豫，可以叫他帮忙搬书箱，但看到他手中的那两本书，话又停在了嘴边。
其实完全可以让他把手中的书放在书箱上，然后再让他帮忙搬一下书箱。
但当时她低垂视线看着地面，心里设想着他的另一种回答。
“帮忙？”少年举起手中的书，目光如那个雪天般冷漠，“你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类似这样的拒绝。
不说话道别，总比得到这样的话要好。
她想通了这一点，正好又收到叔叔于耿中的消息，说他已经到了学校外，在找停车的地方，让她不着急，东西慢慢搬，等会儿他马上就来。
于是阮笑笑也就没着急，慢慢搬着东西，偶尔抬头看一眼前面的程朝昀。
于耿中赶过来时，程朝昀正停在楼梯拐角的平台，正翻开了一本书在看。
莫名其妙的举动。
但也不排斥人家学霸考试结束仍心系学习，他刚刚走得那么慢，可能是在边走路边思考问题。
她心里想的是，幸好。
幸好刚刚没叫他，否则打扰到他，可能真的会得到和预设差不多的回答。
翻看书后的程朝昀看起来是问题得到了解答，脚步加快地走了。
阮笑笑心里越发笃定自己的想法。
走到教学楼前的大道时，于耿中接了一个工作上的电话。
阮笑笑停在一边等他讲电话，同时看见视野里的程朝昀越走越远。
后来，她好像看见程朝昀回头看了一眼。
但距离太远，只能看清动作，无法看清方向，也无法得知他到底看向了哪里。
但这一眼，却让阮笑笑走到校门口时停了下来。
程朝昀回头，应该对学校还是有不舍的。
她想，她可以去道个别，无关信与小程，无关各种矛盾，只是去向同班同学道个别而已。
于耿中问她：“怎么了笑笑，有东西忘记带回家了吗？”
她摇摇头，往没上司机的车而独自走在路边的程朝昀看了一眼。
“我刚刚看见一个同学，”她下定决心道，“他下学期就要转学了，我去和他道个别。”
然后指了一个方向，想起放假来了澜青的中二少女于星静。
“叔叔，你等会儿到那儿等我吧，静静不是喜欢吃那家的炸鸡吗，刚好可以给她带一份吃的。”
一切都恰到好处。
阮笑笑这样想着，跟上了程朝昀。
这行为心血来潮，她跟在他身后时，才突然想起告别要怎么去说。
突然跑上去，拍一下他的肩，和他说：“程朝昀，再见。”
然后再走掉？
她摇摇头，觉得这样过于突兀。
她心里设想的是偶然碰见，但各种可能的想法都让她觉得不自然。
他们现在的状况，好像很难像盛时瑶和徐知然那样大大方方。
她就这样跟在程朝昀身后，像解题一样反复推敲，到底怎么去打招呼、怎么去告别、怎么告别后自然地离开。
然后在一个拐角，树后的墙边，程朝昀突然出现。
他眼里有清浅的笑意，目光注视她，声音顿了一秒，道：“阮笑笑，好巧。”
其实不巧。
她还没想好具体告别的方式，连具体要说的话也没想好。
她有点后悔自己脚步过快。
脑海里第一想法是，怎么就这样追上了程朝昀？
但最后她镇定下来，回他：“好巧。”
接着强装自然地走向了一旁的奶茶店。
这是多年前他们最后的对话。
阮笑笑过于慌张连再见也没说出口。
当往事解释清楚时，阮笑笑再次重复：“所以我没有躲着你。”
“我只是觉得，”阮笑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认真说，“这样之后，和你说再见很奇怪，所以在仔细想着告别方案，不是偷偷跟着你。”
她一脸正经地解释，程朝昀因她突然的拍肩动作垂眼低笑出声。
低低沉沉的轻笑，阮笑笑果然如此的语气：“所以真的很奇怪。”
半晌，程朝昀抬眼看她，“原来阮老师当时是这么想的。”
“不然？”阮笑笑问。
程朝昀：“没什么。”
“但我觉得，”阮笑笑仔细看他，“你好像有什么。”
“大概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解释得抽象，阮笑笑抿唇盯着他。
但程朝昀没打算说。
他不打算告诉她，其实在得知她将他错认为小程时，他回忆起这件事，以为阮笑笑当时跟着他是因为舍不得小程。
原来不是。
原来只是因为他。
“还有一个问题。”他转移话题，语气慢慢的，“阮老师还能为我解答吗？”
阮笑笑：“可以，你问。”
即使察觉到程朝昀语气里的挖坑，她依旧这么回答。
大概是前一个问题给了她错觉，以为另一个问题也是关于曾经的事情。
而实际上——
“阮笑笑，我那时一直会想，如果我回国来找你。”
停顿半秒。
“你会喜欢我吗？”
原来是关于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