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持尘

    2023年10月28日

    多年后,茉莉在香港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手札,翻开卷着边儿的书页,看到这句话:“蓝桉已遇释槐鸟,不爱万物唯爱你。”

    据说蓝桉是一种温柔却霸道的树木。它霸道,会释放一种抑制素抑制周边植物生长。但它也温柔,独独只允许释槐鸟栖息。

    莫名想起了那个人,也如蓝桉这般的霸道,却待她最是温柔。

    自离别后,读到的文字,听到的消息,相关的,不相关的,曲折迂回,千方百计也要与他牵扯上联系。

    平城她是再也回不去了。夜里幽梦忽还乡,那人一身黑色大衣,还如当日那样,瘦削白皙的面容,长身立在白塔下望着身旁虔诚许愿的女孩。

    也记得她扬起头来,一脸天真烂漫,眼里全是他的影子。

    “听闻白塔寺许愿最灵,往后每年初一我都来敬香,请菩萨保佑先生岁岁平安。”

    那画面似还在昨日。

    她想菩萨大抵是不灵的,又或者是她罪孽深重。

    细究她的人生,平坦顺遂,唯有和他的这段被人津津乐道。

    曾听妙音寺的师傅说过:“世上痴男怨女缘何多,相思都已刻入骨。执念不放,佛祖不渡。”

    “唯自渡矣。”

    自渡……

    那戏台上还在演绎着。

    无数人的命运,幽怨缠绵,道不尽,唱不完,恒古不迭,周而轮回。

    却是: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01

    第一次见到宋凤霖女士,是2002年的秋天。茉莉刚过完22岁生日。这年夏天,她从首都大学毕业,通过学院推荐,在市区找到了份报社的工作。

    这天早上平城蔚蓝的天空下,茉莉骑着她那辆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凤凰牌自行车,经过西四胡同时,看到一位穿着打扮不俗的小老太太,漫步在红染浮动的老城墙外。

    说是漫步,因这老太太行动虽缓,仪态优雅,神色比周围匆匆而过的行人游客多了闲适的坦然。

    京城里养尊处优模样清隽硬朗的老太太不少,但是眼前这位身上独特的气质浑然天成,自举手投足间溢出,几米开外也能让人嗅到一丝与众不同的味道。

    骑过去的时候,茉莉回头流连地望向身后,心想着,这老太太和她奶奶模样气质很相似,年轻的时候大抵也是名门闺秀。

    后来几天,茉莉每回骑车经过那条街的时候都会不自觉想起那个穿着蓝绸旗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只是再也没有遇到过了,心里甚觉遗憾。

    近期报纸扩版页面,新添了“人物”专题,主编有心锻炼和培养茉莉,竟放手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她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

    皇城脚下逸闻趣事虽多,不可全全当素材。这月是第一期,如果能来个“开门红”,那往后她的工作会顺利得多。

    茉莉在平城落叶似飘雪的风里,蹲在墙垣边数了上百片红枫叶,终于从街坊四邻那满口拉着家常的京片儿中探听到了一点有用的信息。

    残缺零碎拼凑不出全貌,依稀得知老太太叫宋凤霖,住在西四北七条62号四合院里。

    “城里的四合院现在都归政府管了,一般人哪住的起。”

    “哟——”说话的这位穿着鹅黄袄的老太太细尖的嗓子拉长着,像劣质的竹笛吹出别扭破碎的杂音,“戴先生的手段还有人不知道,虽然没有见过,听也听得多了,他要是想,别说一座四合院了,这区区西城的四合院遍地都能被他买下来。”

    同行几人噤了声,刚才第一个说话的老太太对黄袄老太太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着声,好像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这可说不得。”

    黄袄老太太手一摆,“这有什么,现在是新社会,早就不是以前了。”这话说完,倒也不见她开声了,话题迅速地跳转到了东街口张家那媳妇最近产下的胖小子身上。

    年幼时茉莉曾在祖母房里看到过一个漆色螺钿盒,小孩子不免好奇心重,多次央着祖母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好东西。有一回,祖母叫她进去,当面打开盒子,从里面翻出了很多老物件,印象最深的是一张老照片,泛黄的黑白照中,几位名媛闺秀并排端坐在沙发上,斜襟旗袍叉开到大腿,双腿并拢侧放,齐齐看着镜头,姿态端庄典雅。

    独独两个女孩不一样,她们坐在第一排正中间互挽着的手交握在一起。其中一位便是茉莉的祖母,另一位就是宋凤霖。

    祖母说那是她少女时期最好的朋友。十三岁那年祖母跟随家丁从江南逃亡到北方寻求庇护,便是那时认识了宋凤霖。

    后来宋家败落,她被送往香港后惨遭叔父卖身。两个出身相似的女孩自此开始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祖母再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宣传海报和电影画面里。

    宋凤霖一生有三段婚姻。十九岁初到香港,买她的富商将她强占己有,走投无路的宋凤霖只能依附于他,借着这把云梯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风靡一时的顶级影后,也是三十年代初期第一个勇闯欧洲演艺圈的中国女星,却在巅峰时期宣布息影。

    有人说她找到了更强大的靠山,才会踢开第一任丈夫。没几年丈夫意外去世,迫于生计压力,宋凤霖重返影圈。媒体大肆报道,承袭了港媒一贯作风,冷嘲热讽地挖苦,不看好她的回归。宋凤霖却仅凭一部电影再次刷新了人们对巨星的认知。之后片约不爽,粉丝欢呼,他们都说宋凤霖回来了,重新站在了属于她的舞台,成为那颗遥遥永不坠落的恒星。

    五年后,宋凤霖在三十二岁生日宴会上遇到了她的“命中注定”,不到半年闪婚,她再次和当初那样高调宣布婚讯。这段婚姻持续了将近十年,几乎要了她的命。结婚以后宋凤霖才知道对方是个赌鬼,她提出离婚,男人卑鄙地拿出她种种“罪证”和“黑料”。一旦暴露,宋凤霖的事业将一败涂地,她妥协了,自甘沦为提款机。

    “那十年间,她就像一朵迅速枯萎的玫瑰。”媒体是这样形容她的。

    演艺圈更新迭代迅速,宋凤霖的花期过了,她被时代抛下了。第三任丈夫在一次深夜醉酒后一头扎进了下水道里,一个星期后被人打捞起来,躯体僵硬而腐败。

    两天后,有人看到她靠在电线杆下抽烟,行销骨瘦,不修边幅,似乎早忘了自己曾是红极一时的女明星。

    这条新闻和她那意外而亡的丈夫占据了那个星期的头版,也是宋凤霖最后几次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无人关心她后来在香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直到香港回归,年事已高的宋凤霖被专机接回平城。

    接她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戴先生。

    坊间关于戴先生的传闻很多,说他体弱多病,十几岁时得了难愈的肺病。谁也没见过真人。他并不常露面,就算露面也是高规格场面,能见到的都不是普通人。

    据说,戴先生是宋凤霖的远房亲戚,有多远是不知道的。宋凤霖无子无女,晚年虽孤单,却不至凄凉,全因戴先生照拂。

    当年多家媒体记者一涌蜂挤入西四,全被戴先生派来保护宋女士的人打发走了。

    后来没有记者敢上门了,因为“她是受戴先生保护的”。

    那段过往岁月里的传奇和种种的谜团也将被永久封存。

    02

    十月底,平城已入冬。茉莉拾阶而上,步履款款,靴底碾过落叶,沙沙作响,最后站停在两座雕花抱鼓石中间。面前一扇巍峨漆红双开大门上分布规则的黄铜浮沤钉,侧壁有门铃,按键板后面两条延伸出来的电线通进院内。

    茉莉按响门铃。不大会儿两扇门从里面咯吱一声打开,走出来个浓眉大眼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年纪看着有四十多岁,声音粗犷的问她做什么。

    茉莉将一个黑漆螺钿盒交于他,“我是许颜秋孙女,她看了这个自会明白。”

    皮夹克男人狐疑看了眼面前这个女学生。说她是女学生是因为气质很像。身上是清透的,没有俗气浸染的灵动。穿的很登样,白色高领羊绒衫外套短款呢子大衣,深灰色半长线裙过膝,露出一截细直小腿裹在黑袜子里头,衣服裙子不见一丝褶皱,脚上是坡跟皮靴,身量瘦高,衬得整个人修长挺拔。

    “好。你等等。”男人转头回去,同时又把门合上了。

    茉莉在外头耐心等着,走到大门口的石狮子面前,在夜色里仔细看了会儿。九十年代在家门口摆放石狮子的都是大户人家,就算是千禧年以后这样的石狮子也不少。每次路过看到的时候茉莉都会停下来观察一会儿,发现每次看到的石狮子都不一样。但相同的都是嘴巴里都会含着一块圆形的石头,茉莉小时候贪玩,会把手伸进去想取出那颗石球,却怎么也掏不出来。

    想着,她伸手,像小时候那样用手拨了拨石狮子嘴里的石头,门就在这时候吱呀一声开了。

    茉莉收起手,侧过脸。路灯下,刚才那个皮夹克男人走下了台阶,来到她面前。

    茉莉转回身,那双腿在黑裙下如同两根筷子一样细长笔直,婷婷站定,从男人手里接过盒子的时候,听他说道:“宋女士请你进去。”

    “好,谢谢。”茉莉双手抱着漆盒,跟男人走进四合院。

    夜色浓的发稠,浅橙的光线一路延伸,屏风墙上雕刻的山川江河磅礴大气。雕梁画柱复古魏然夹杂着青砖灰瓦淡薄清朗。想来这大院旧时的主人必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胡同里寻常可见的大杂院可相提并论的。

    茉莉不觉想起幼时祖母提及少时家中风光繁荣的盛景,她住的那宅院有上千间厢房,亭台楼阁轩榭廊坊,一园纳天下山水。

    至前厅,拖曳随行的光线与屋里投出的灯光交融,稀碎不复存在。茉莉跨进门槛,手里抱着盒子,站得笔直,向老太太问了好。

    她的对面,宋凤霖女士靠在长绒软塌上,身上着一件金丝绒暗红旗袍,裙袂长及脚踝,脚上没穿鞋,脚趾涂着红指甲油,有些褪了色,屈缩着腿,枯瘦的手指纤长,一只夹着支烟,另一只搁在身前,捏着一串龙石种念珠,耳垂上一对顶级帝王绿蛋面,足有一个鸽子蛋般大小。从缭绕的烟雾里眯着一双浅色瞳仁,端着打量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女孩。

    “过来,孩子。”宋凤霖抬起手,指甲微屈,长过指腹边缘,在虚空里招了招。

    茉莉依言走过去,弯身坐下,浓郁的烟味呛得人鼻子痒,茉莉忍住了,将盒子放于一边,宋凤霖握住她的手端详了一番,笑道,“和颜秋年轻时有几分相近,叫什么名儿?”

    老人普通话很好,听不出来口音,如果不是知道她的经历,没有人能从她的谈吐中感受出曾在港岛呆了大半生。只是稍微的口齿不清,一个世纪老人,能有这样的状态实属不易。

    茉莉注意到虽然屋里的布置偏中式,但仍旧能从一些细节里看到老人年轻时的习惯。靠榻的茶几上放着一架留声机,澄黄色大喇叭口敞开着,是最老式的西洋制造。还有一个陶瓷底座的台灯,陶瓷轻薄盈绿,是上等货品,灯罩上的字画,不知出自哪个朝代古董,那灯罩上的纸也不是普通的纸。

    茉莉将视线转回,老人家有些耳背,茉莉凑到她耳边,“茉莉,茉莉花的那个茉莉。”

    “姓茉的不多见。”

    “我本姓黄,原来不叫这个,是后面改的。”

    “怎么不叫黄茉莉,更好听些。”老太太伸手把烟蒂递给她,手指了指靠茉莉那边的茶几上放着的水晶烟灰缸。

    茉莉会意,接过去,将烟蒂用力碾了碾,猩红的烟头堙灭在一层白灰之中。

    她转回头,仍是微笑着,“爸爸说,妈妈更喜欢茉莉一点,就叫这个,不要姓。”

    茉莉身上有一种江南女孩的温婉,虽然她从小生长在北京。宋凤霖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好友的影子,不免感触。

    “可怜的孩子。”宋凤霖轻叹,微微用力地拉了拉。茉莉顺势张开手臂,将老太太纤瘦干枯的身体抱进怀里,脸贴着老人的胸口,两行泪静静滑落。在她身上,茉莉似乎找到了奶奶身上的温存。

    宋凤霖轻轻拍拍她的肩头,耳语道:“明天你还来,过来陪陪我这个老家伙。”

    茉莉听出来了,老人许也是寂寞的,这样一个大院子,终年没有一丁点儿人气,年轻人都未必受得住,更何况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家。

    茉莉在老太太怀里悄悄抹掉泪痕,正要坐起应声好,听到老人似不经意间的随口提及。

    “下礼拜我生日,戴先生会过来吃个便饭,你也来。”

    “戴先生?”茉莉微微愕然。

    宋老太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进鹅绒枕,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里带着几分溺爱:“这京城难不成还有第二个戴家?”

    *

    茉莉对戴先生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市井街坊口口相传。

    耳闻戴先生年逾四十,性格阴狠手段毒辣,至今未曾娶妻生子;也有人说他风流成性,身边莺莺燕燕来来去去,却不曾见谁真正留下。

    虽然好奇那传闻里的人究竟会是个什么样,但今茉莉更关心的是第一期《人物》是否能顺利做下来,更不会认为自己是能与戴先生平起平坐的身份,而去多嘴问一些她不可知的私事。

    以她家的实际情况,断不可能攀得上戴先生这层级的人物,不过是仰仗了已故祖母还留在世上的人情薄面。

    茉莉噙起笑,微微颔首,以表尊重,细声道,“宋太太抬爱了。”

    天色不早,她看出宋凤霖眼里的疲乏。起身告辞之前,茉莉取过桌上的螺钿盒送进老太太手里,“这是奶奶的东西,自她走后我就一直带在身边,今天见了宋太太,就好像看见了奶奶。来的匆忙,没有带上礼物,这盒子就当献礼了。”

    情礼都到了,又是旧友的遗物,老太太心里喜欢的紧,忙起来要送她。茉莉轻轻按她躺回,“这么晚了,您腿脚不便,我自己走就是了,也没几步路。”

    宋太太问:“是怎么来的,可有车?”

    茉莉防着她又要起来,拿手轻按着肩头,笑道:“我打车来的,放心。您早点休息,我要走了,明儿下午再来看您。”

    “武罗——”宋太太朝院外喊。

    刚才那穿着皮夹克的男人走进来。宋太太道:“你帮我送送黄姑娘。”

    茉莉站起来,对那男人微微颔首,随同他走了出去。

    她今天是打车来的,出租车把她放在胡同口,说是里面不让开进来。徒步到宋太太的住处要花上四五分钟时间,好在沿路风景不错,可打发时间。

    茉莉步出大门,原路返回。拐弯站着一棵大槐树,暖黄色的路灯光线穿透绿黄叶子,静静落在一地枯叶上。风吹过,雪片似的落将下来。茉莉在树下停住脚步,仰起头望着似精灵般纷纷洒落的枯黄叶片,全身拢进薄光里,发亮的温暖起来。

    玩心忽起,伸出的手扬起,在半空中,试图抓住叶子。两道灯光笔直冲破这片温暖的屏障,白昼般的点亮她的眼睛。扬起的手垂落,挡在额前,茉莉微微眯起眼。

    是一辆车,什么车看不清,车前灯太亮,闪的她眼花。光看黝黑车身在暗夜里如蛰伏猎豹,也知这车不会太差。

    但再好的车,也不能随便往胡同里开啊,这一片被戴先生保护着的,全北平城都知道的事。

    茉莉侧了侧身,待那车擦过去时,从深色如同磨砂纸般的一层雾色里瞥到一个侧脸。茉莉微顿。

    奔驰越野车,京字牌照。

    不知是故意低调,还是怎么的,光看牌照看不出有什么特殊。这年头有钱人开奔驰是一种潮流,但是越野车,那还是极少数的,这款车型有些人连见都未曾见过。

    车已远去,眼前却莫名跳将出来那张模糊的侧影。

    流畅的五官线条,光只是浮光掠影的一闪而过,都能让人顿足的地步。

    茉莉收回视线,撩开袖子,借着路灯光线看到表盘上的时间:22点15分。

    已经很晚了。

    她加快步伐,将刚刚那一瞥抛去了脑后,轻快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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